
法國作家、文學評論家法郎士說,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普魯斯特51年的人生經曆中有17年在寫《追尋逝去的時光》。7卷240萬字,濃縮了普魯斯特多年的結晶,卻也讓不少讀者,望而卻步。
卻有這樣一位翻譯家,用12年的時間,為中國讀者搭起通往普魯斯特的橋梁。他就是翻譯家周克希。三十年的數學,三十年的翻譯,周克希都取得了輝煌的成績。
當周克希在《朗讀者》舞台上,朗讀《追尋逝去的時光》時,他告訴董卿,即使《追尋逝去的時光》讀者寥寥,自己也不會挂懷。長期與寂寞為友,讓周克希明白愛不需要證明,文學的美足以經受時間的考驗,“讀者少又怎樣,好的作品,你放五年十年,它還是在那裡。”
抛棄雙重生活的周克希,從事數學三十年後選擇重頭來過
因為從小深受父親的影響,是以周克希最初走上了數學之路。5年複旦,28年華東師大,周克希和數學羁絆很深。
但當時的他,卻有着文學夢。學生時代的《約翰·克裡斯朵夫》和《傲慢與偏見》是他的摯愛,他深信汪曾祺先生的一句話:“寫小說就是寫語言”,文筆極佳、個性鮮明的作品都能吸引到他。讀書時同學都在談論莫斯科大學的數學教材,而周克希心裡放着的,卻是《安娜·卡列尼娜》。
1980年到1982年,巴黎高師的公派學習,給周克希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自由浪漫、人文氣息濃厚的氛圍,讓周克希的思想觀念也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到了巴黎好像膽子變大了,突然覺得改行也沒什麼不可以。”翻譯家柳鳴九先生的研究所學生金德全邀請周克希翻譯一篇波伏娃的中篇小說,周克希說,當時的自己全情投入在翻譯中,沒有絲毫沮喪。“我是癡迷地投入進去了,不隻是波伏娃,後來的我也是如此。”
好友劉俐曾在信中調侃周克希,說因為翻譯失眠、憂郁的他“六親不認”,是陷入愛河了。周克希沒有否認,這種心跳加速,他從沒在數學裡體會到。
白天周克希研究幾何、黎曼函數;閑暇時間,他沉迷在大仲馬、都德的裡……這樣的雙重生活交疊了10年,他成為了數學系副教授,有了自己早期翻譯代表作《基督山伯爵》、《不朽者》,但雙親卻相繼離世。
盡管父母希望周克希從事數學,但看着沉迷翻譯的他,父母卻選擇用行動支援。《不朽者》、格雷涅的短篇,都有父母的謄抄。周克希說,父母的手稿很特别,“他學過一點魏碑,字很有特色。”如今周克希依然儲存着這些手稿,但每每看起,卻都心懷内疚。當時父母身體不佳,自己卻執着在翻譯上,“如果還有機會重新來過,我會把翻譯放一放,人生很長,翻譯的時間慢慢還有,可父母沒有時間去陪伴他們。”
緊迫感,一直壓在周克希心頭。半路出家的他,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星期天對他而言,是星期七。不到萬不得已,周克希都不會去上洗手間,“我怕腦子裡有些東西一下子會沒了。”
周克希有個習慣,他會在床頭放紙筆,半夜想到某個好的詞句,便摸黑記下來,即使早上看到的字迹歪歪斜斜,也會欣喜。“一樣東西,你愛久了,會日久生情。對翻譯來講,耳鬓厮磨、尋尋覓覓,隻為一個恰當的詞句。”
雙重生活下,周克希的失眠越發嚴重,隻能用安眠藥助眠。吃了好幾年,他怕自己得帕金森變笨,陸谷孫先生的開導讓他卸了心頭大石。“他吃了十幾年了,我想要是能笨成陸先生那樣,也可以了。”周克希的心裡,還是想要有譯作為自己說話。
《基督山伯爵》、《四十五衛士》、《不朽者》、《成熟的年齡》等相繼面世,讓周克希成績斐然。但此時,他卻決定結束雙重生活,成為職業的翻譯家。這一年,他50歲,從事數學30多年。
愛上翻譯的周克希,與寂寞相愛三十年,搭起了通往普魯斯特世界的橋梁
十年的雙重生活,讓周克希明白,翻譯才是他的愛。“我已經醞釀了十年,這個決定對我并不難。”老同僚、老朋友都不了解,連當時上海譯文出版社的總編都勸周克希好好思考,放棄數學,意味着三十年的前功盡棄,沒有職稱、沒有職務、也沒有分房。但周克希,心意已決。妻子覺得很可惜,但還是支援周克希的決定。
縱使有家人的了解,翻譯的道路卻布滿孤獨。尤其是當他,開始獨立翻譯普魯斯特時。普魯斯特思想深刻,很多時候他會用大量篇幅的長句描寫簡單事物。整套《追尋逝去的時光》中,有四分之一的句子超過10行,大從句裡嵌套小從句,小從句裡包裹同位語。當年周克希在作為15名譯者之一參與翻譯《追憶似水年華》後,曾笑着和家人說,再也不碰普魯斯特了。但當别人邀請他再度翻譯時,他卻毫不猶豫答應了下來。
翻譯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時,周克希每天能翻譯4000字,但面對普魯斯特他每天隻能翻譯400字,一頁紙不到。周克希說,那段時間,他像在隧道裡獨自行走,看不到前面的微光,但還得慢慢地往前走。12年的時間,周克希很少旅遊,極少應酬,能用的時間都放到了翻譯上,但覺得還不夠。
翻譯就像化學反應,需要催化劑,而周克希的“催化劑”就是對文學的真愛。如裡爾克所言“你要愛你的寂寞”一樣,周克希和寂寞成為夥伴。反複的閱讀,讓他在寂寞裡,找到了普魯斯特世界的大門。周克希說,當他早上坐下來看要翻譯的内容,越是細品越覺得好,這種小小的成就感讓他很幸福。曾被人評論為數學家氣質的普魯斯特,在周克希眼裡是極為嚴謹的作家,他隻保留了最好的東西在作品裡。周克希時常覺得,自己全力以赴,都還不夠,“我在他面前很渺小,半路出家的我,隻能笨鳥先飛。”
12年的時間裡,周克希也曾覺得難,一天不到400個字,酬勞連自己都養不活,但他強迫自己不要想太多。他告訴董卿,如果自己選擇舒适圈,就會繼續教數學,骨子裡自己還是想要做一點有挑戰的事情。“我的原則就是要翻好書,但是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就會想放棄。放棄普魯斯特?我是不甘的。”
雖然沒有完成翻譯完7本的心願,但第一卷、第二卷、第五卷超過110萬字的譯作,已經成為了中國讀者了解普魯斯特的橋梁,曾經普魯斯特晦澀難懂的印象被周克希的努力一點點抹去。
《追尋逝去的時光》中,很多細節都是周克希一一考證後敲定。小到一個配角的稱謂,大到一個環境的描寫,周克希都會去仔細探查。他在《朗讀者》錄制時對董卿開玩笑說,那幾年他聯系最多的人,就是法國的普魯斯特研究者們。周克希笑稱,自己都快沒朋友了。“普魯斯特面前,一點容不得分心。”
甘于寂寞才能真正執着,三十年數學三十年文學,周克希無怨無悔
常人眼裡,翻譯家們孤獨又不起眼,隻是一群把文字内容翻譯過來的人。普魯斯特盛名背後,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周克希的努力。但周克希自己并不在乎。曾經的他,會希望留下自己的成績,集結譯作成冊出單行本。但後來,他卻變得很淡然,“能有幸與這麼多心儀的大師對話,是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
謙遜,也成了如今周克希給人最深的印象。節目組導演用郁金香來形容周克希,優雅高貴卻又絕不招展。前期準備中,他總是覺得,自己所謂的人生大事,都不足挂齒,“我不知道我這個事情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故事”。
但對翻譯,周克希卻很嚴謹。在他心中,理想的譯文得像原作者的中文寫作才行。他認為,翻譯像玻璃,玻璃加工越精細雜質越少,人們越不容易感覺到它的存在。翻譯者們也應該讓讀者感受不到翻譯的存在,直接看到作者。
周克希的翻譯裡,并沒有直譯或者意譯的明顯區分,但他的嚴謹,卻一如既往。早年《追尋逝去的時光》被定名為《追憶逝水年華》,是根據英譯本書名而來,但周克希覺得,比起好聽好記,遵循普魯斯特的想法,才是重要的。“他不隻是在回憶,他是在追尋。”
在《朗讀者》的舞台上,他也特地選讀了《追尋逝去的時光》中一段關于人生選擇的描述,獻給觀衆。周克希說,自己很感恩老天的眷顧,33年的數學生涯雖然長了一點,但也是完全值得。回顧自己30年的翻譯人生,周克希用“無憾”來形容,“有憾亦無憾,無憾多于有憾,欣慰多于遺憾。”在周克希看來,人這一生無非是找到熱愛,踐行熱愛,擁抱熱愛。他執着在翻譯的世界裡,和大師們對話,這就是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