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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從數字DNA到意識形态整合器

一、數字DNA與影視作品中的灰暗未來

“元宇宙(metaverse)”無疑成為吸引科技行業想象力的最新流行詞,紮克伯格把最著名的網際網路平台之一(Facebook)改名為元宇宙(metaverse),被認為這是他對未來主義理念的擁抱。

按照目前技術理論家的說法,元宇宙是一個無限的、互相連接配接的虛拟社群組成的世界,在這裡人們可以通過使用VR耳機、AR眼鏡、智能手機的app或其他裝置,來見面、工作和娛樂。一直關注新興技術的分析師維多利亞·佩特羅克(Victoria Petrock)表示,元宇宙還将融入網絡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購物和社交媒體,“這是連接配接性的下個進化,所有這些東西開始在一個無縫的、二重身的宇宙中融合在一起,是以你的虛拟生活和你的現實生活其實沒什麼兩樣,”她說。

元宇宙:從數字DNA到意識形态整合器

但我們的追問是,虛拟生活和現實生活真的沒有什麼兩樣麼?或者說一種虛拟與現實生活無隙聯結的世界圖景是我們想要的未來麼?佩特羅克可能忘了“元宇宙(metaverse)”這一詞的來源正是人類對于未來社會發展的灰暗未來的想象。元宇宙最早出現于美國科幻小說家尼奧·斯蒂文森(Neal Stephenson)小說《雪崩》,其中虛拟了一個三維實境(Metaverse),那個時代美國聯邦政府将大部分權力給予了私人企業家群組織。而小說主人公Hiro,他自己在虛拟世界的名片上寫着“最後的自由黑客和世界上最強的劍鬥士”,恰恰是這個元宇宙的破壞者。相似的影視作品層出不窮,《少數派報告》中預防犯罪系統的數字先知是靠對海量的虹膜監控影像的分析而提前逮捕還未行動的罪犯,《黑客帝國》系列中對于地球“真實的荒漠”的構架Matrix是一個需要不斷糾正和更新的元宇宙。

2010年上映的《創:戰紀》(TRON:Legacy)中,電子天才凱文·弗林對于自己創作的全數字化的虛拟世界有深刻的檢討,最初為了創造一個完美世界,他設計出了這個虛拟世界:“科學哲學,人類對于宇宙的認知全部可以重新定義,從生物數字角度,什麼都可成為可能”。這與今日我們對于元宇宙的憧憬何其相似,但凱文·弗林随後發現自己創造出的虛拟世界爆發出了意想不到飛躍,“我在體系中追求的一切:控制、秩序、完美全都失去了意義,我創造的虛拟人類世界被埃索打破了,他們源代碼是數字DNA。”埃索就是他自己的數字複制人,接受了他創造一個完美世界的指令,問題在于,他們有自己的進化序列——數字DNA,這個虛拟世界變成了數字DNA的自然演變,最後演變為超級控制世界,而這個世界的底座已經是數字DNA——算法。

元宇宙:從數字DNA到意識形态整合器

1990年,安東尼奧·奈格裡(Antonio Negri)與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做過一次重要訪談,以《控制與生成》為題發表,德勒茲認為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已經不是福柯筆下的“規訓社會”了,而是進入到一個控制社會,這是一種即将來臨的“資訊傳播的普遍性”,與之對應的是控制論和電腦。在一個主要是電視和電影的時代,德勒茲超前預見到了未來算法時代的控制演變。這一未來被斯蒂格勒命名為超工業社會,但是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數字DNA到底在是一種什麼樣的和生命糾結在一起的數位物。斯蒂格勒認為在超工業化階段,超控制通過普遍的自動化來實作,即通過數位蹤迹的“自我和自動生産”(self-and-auto-production),由剝削這些蹤迹的自動機制所支配,超工業化的社會正在經曆着理論知識的無産階級化。是以,它超出了由德勒茲發現和分析的通過調節來控制的那一層面。現在,理論化和理性綜合的心智官能,被目前的無産階級化操作器所短路,而這個操作器就是數位第三持存,也就是記憶技術的人造物,元宇宙是這一人造物的極緻之器。

陸興華在《人類世與平台城市》中指出,今天的城市網格就像在所有平台上一樣,底部是一個共同的政治話語一軟體一程式領域,超越具體的城邦本身,有望成為全球城市社會或人類世城市後面的那一深層結構。由此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全球性的技術景觀,人類已經身處于全球雲計算平台上,一個沒有腦機連線的元宇宙。這個灰暗的現實處境是如何演化而來?數字DNA的複制繁殖的機制就是布拉頓(Benjamin Bratton)所言的堆棧,也即是數字技術的演化來自于堆棧,堆棧自身具有生成能力,堆棧由于能夠靈活吸收未來的各種技術創新到自身之中,而且能不斷轉向,重新綜合,在這過程中又不會沖擾既存的網架要素,總是在讓它們繼續起作用的情況下,去漸漸吸納異質要素,堆積為另外一種數量級上的結構。我們看到一些最初的數字公司隻是提供聯絡和商業資訊服務,但是堆棧逐漸把人的感覺和資料整合到跟高一級的平台上去,Facebook、Twitter、YouTube莫不如此,提出元宇宙所彌漫的技術樂觀主義讓人感到吃驚。

元宇宙的數位DNA的複制導緻的一個結果是,政治、經濟、安全、生産問題都無法清晰的定位到社會責任主體,技術夾裹着社會迅速轉向一個新的感覺模式、新的時代,而相應的勞動者權利并沒有得到保護。以微信為例,今天幾乎所有工作的人都擁有了微信作為生活工作娛樂平台,由于數字技術的時空融合性,工作類資訊成為24小時待接收轉态。事實上,8小時工作制是勞工階級同資産階級長期鬥争的結果。1866年9月在日内瓦召開的國際勞工代表大會上,根據馬克思的倡議,首先提出"8小時工作制",第一次世界大戰後,8小時工作制被世界各國逐漸接收,我國也實行了這個制度,1994年7月5日,第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包括兩個不超過:一天不超過8小時,一周不超過44小時工作時間。由于數字時空融合性,工作外時段的非工作空間勞動并不被計入規定保護時間。數字DNA演化,使得工作時制由八小時演變為996,一直到日日夜夜的準工作轉态。

元宇宙:從數字DNA到意識形态整合器

斯蒂格勒明确指出了這種通過捕獲人身心痕迹的數字演化的本質,那就是通過将生産者植入消費者之中,并通過生産所有形式的感應器、促動器和相關的軟體,數位讓所有技術的自動機制都統一到一起(機械自動化,電子機械自動化,光電自動化,電子自動化,等等)。但數位統一的真正史無前例的方面,是它讓技術、社會、心理和生物的自動機制之間可以互相結合,這就是神經營銷和神經經濟的真正要義。也就是說,好萊塢元宇宙類電影中通過人性、感情、主體意識拯救元宇宙的神話并不會在我們的世界發生,因為元宇宙改變了我們的代際關系和心理結構,親情、愛情、道德、宗教都已經變得不确定了。舊有的政治哲學已無法了解這種新的政治地理。平台城市,應該是“一個可被談判的主權平台”,數位無産階級首先應該獲得一個平等政治的主體位置。谷歌、騰訊、元宇宙(Facebook)的數位控制和剝削,已經不是管理者的問題,是數位堆棧的問題,需要發明新的微觀政治來直面數字雲平台對我們的剝削。

二、元宇宙/意識形态整合器

斯蒂格勒在一篇對談中提到了跨個體化問題,談到二十世紀以來“注意”的消失和“象征”的貧困,通過大衆傳媒——電視、電影、廣播,還有現在的數位科技和網絡,一種新的器官組織術的發展突然被打造了出來,而這反過來創造了對于象征物的循環的一種新的組織。超工業社會一方面遇到了對象征的生産,另一面又消費着象征——這是一種疑難(aporia)。而我們處于元宇宙的數字模拟環境時,“注意”作為一種指向“象征”物的愛的能力萎縮了,人們體驗的是一個祛魅了的數位虛拟體,跨個體化過程短路了。

短路代表着一種距離的消失,正如本雅明把Aura描述為“在一定距離之外但感覺上如此貼近之物的獨一無二的顯現”,距離是一種自然和原初存在的基礎,也是個體不斷溯源向往的家園。今天的數位雲平台構成了一個沒有家園和現實的封閉空間,它可以無限延伸和觸及物和他人的數位具象,同時也構成了一個數字資本主義意識形态整合器。

關于意識形态,我們用齊澤克的意識形态相關論述,“意識形态并非我們用來逃避難以忍受的現實的夢一般的幻覺;就其基本次元而言,它是用來支撐我們的‘現實’的幻象建構:它是一個‘幻覺’,能夠為我們構造有效、真實的社會關系,并因而掩藏難以忍受、真實、不可能的核心(難以符号化的創傷性的社會分工)。”今日世界的貧富分化、内在精神的無産階級化、氣候變暖、數位控制都在元宇宙的這一類遊戲的時空體中被整合為不可見的存在。

元宇宙:從數字DNA到意識形态整合器

齊澤克講到意識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為我們提供逃避現實的出口,而在于為我們提供了社會現實本身,這樣的社會現實可以供我們逃避某些創傷性的、真實的核心。數字資本主義營造了民主、自由、多元、平等、開放等表象,在數字平台上的工作、生活、社交、消費都變成時間接近光速,空間時刻在場,腦神經與現實同步的轉态,它讓公衆沉迷、追捧、寄予美好想象,但是數字勞動的異化與剝削、算法控制、網際網路霸權與網絡主權侵犯以及技術烏托邦等一系列問題在平台上成為隐藏話語。齊澤克描述除了這一意識形态的運作機制,那就是剩餘快感的生産,人的欲望對象是自己的數位具身,同時也是元宇宙雲平台本身,而這一欲望需要源源不斷的上瘾,今天的電子遊戲,手機短視訊,雙十一購物,都是一種剩餘快感的上瘾症。齊澤克用無糖可口可樂的例子形象地“澄清三個概念的内在聯系:馬克思主義的剩餘價值概念,作為剩餘快感的拉康的對象a的概念和弗洛依德在很久以前就認識到的超我悖論(the paradox of superego):你喝的可樂越多,你就越渴;你得到的利潤越多,你就越想得到更多;你越順從超我的指令,你就越有罪(或者你越是擁有它,缺乏得就越多)。”人的欲望對象是自己的數位具身,同時也是元宇宙雲平台本身。我們在元宇宙中欲求越多,我們就越匮乏,需要的更多。

元宇宙(Facebook)希望将基于使用個人資料銷售定向廣告的商業模式帶入元宇宙。紮克伯格在最近的公司财報電話會議上表示:“廣告将繼續成為我們在社交媒體領域的重要戰略組成部分,而且很可能也是元宇宙中有意義的一部分。”這其實可以做兩個層面闡釋,一方面是一個資本家對于剩餘資本的渴求,紮克伯格對元宇宙發展的控制、規劃。但是另一面,恰恰也是紮克伯格在财富化為數字元号時的匮乏,在主導權上,元宇宙才是控制和規劃的最終BOSS。網絡上有一個娛樂八卦話題:“紮克伯格怕不是個機器人吧?”,從存在論的角度看,他早就是了。

(本文整理自作者在同濟法國思想文化研究中心“元城”工作坊上的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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