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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普通人調查20多年,為侵華日軍麗水細菌戰存證

一群普通人調查20多年,為侵華日軍麗水細菌戰存證

2013年,莊啟儉(左二)和同僚通路細菌戰受害者黃克讓(左一)。受訪者供圖

一隻小小的跳蚤,圖檔放大後形容可怖。它的下方,附有六行日語——六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細菌學名:鼠疫菌、霍亂菌、副傷寒菌、傷寒菌、痢疾菌、炭疽菌。毒蟲和惡疾的背景,是砰然炸裂的火光。

在這張圖檔的左面,則是一份日本戰報的一小段截圖,裡面有多個地名:廣豐、玉山、常山、衢縣、麗水……作戰名稱用日文“ホ”編号,戰報中還有多個殺氣騰騰的字眼:毒化、幹燥菌、鼠-蚤-人間感染。

這兩張圖檔刊載在一部抗戰痛史的封面上。這部痛史就是41萬多字的《侵華日軍細菌戰在麗水(1942-1944)》——這是浙江麗水一群普通人走遍市井鄉野,持續調查20多年的成果。

他們中有退休老幹部,高校黨校的教師,檔案部門、衛生部門和新聞機關的從業人員,還有不少村民。

惡疫來襲

浙江麗水,古稱處州,建置于隋代,2000年撤地建市,其市域面積占浙江全省陸域約六分之一。武夷山自福建向東北延伸,進入浙江,化作了仙霞嶺、洞宮山、括蒼山的層巒疊嶂。山間溪水奔流,彙成了浙江的第二大河流瓯江,進而構成了麗水“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理格局。瓯江貫穿麗水全境,在下遊的溫州注入東海。

因為有适合堅守的地利,1937年底杭州淪陷後,浙江省政府及附屬機關遷至麗水地區,浙江的不少學校也紛紛遷入,像浙江大學就在其中的龍泉縣設立了分校,直至抗戰勝利。當時的麗水是全省抗戰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1939年4月,周恩來就曾以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副部長的身份來麗水視察。

麗水還擁有一座軍用機場,是中國東南沿海地區重要的空軍基地。正因如此,依山傍水的麗水城成了日軍攻擊的目标。據原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編著的《日軍侵略浙江罪行史》記載,麗水是浙江全省遭遇日機轟炸最為嚴重的地區之一,據不完全統計,8年間麗水各縣共被炸450多次,其中的麗水縣(今市區所在地)被炸365次。1942年6月至8月,1944年8月至9月,日軍兩次攻占麗水縣縣城。其間,日軍燒殺淫掠,罪行罄竹難書。

麗水兩次淪陷,均與美軍在太平洋上的攻勢有關。1942年,日本本土遭到了美軍杜立特航空隊的空襲,因擔心美軍利用華東的多個機場再襲日本,日軍發起了浙贛戰役,進犯麗水是一次配合作戰。1944年,日軍在太平洋戰場上一敗再敗,導緻日本本土與南洋日軍的海上交通線中斷,為此,日軍在豫湘桂戰場發起了“一号作戰”,企圖打通中國大陸到中南半島的大陸交通線,而進犯麗水、溫州也是一次配合作戰。

兩次淪陷中,麗水不但經曆了槍林彈雨,還流行了惡疫。日本關東軍731部隊、“華中派遣軍”的“榮”字1644部隊等細菌戰部隊在當地實施了嚴重違反國際公法的細菌戰,鼠疫、炭疽、傷寒等惡疫肆虐橫行。

《侵華日軍細菌戰在麗水(1942-1944)》封面上的那張戰報圖檔,就來自日本“中國派遣軍”司令部作戰參謀井本熊男的作戰日志。這部日志直到1993年才被日本學者發現。在第9卷,井本記下了1940年9月18日關東軍參謀山本吉郎對細菌戰的說明:“廣泛使用稀釋彈藥和少次數散布濃度大的情況下,後者標明溫州為目标(台州、溫州、麗水)……”

而日軍對麗水實施細菌戰的時間還要更早,至少可以追溯到1940年,當地疫情一直延續到抗戰勝利之後,新中國成立之前。據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調查,從1942年至1947年,僅麗水縣(現麗水市主城區蓮都區)鼠疫傷亡人數就有1926人。而在麗水全市,細菌戰的受害者至少有1.5萬人。

家仇國恨

“我家裡有5人感染鼠疫,祖母、姑母、伯母、表兄和堂兄,隻有我姑母被伯祖父治愈。”《侵華日軍細菌戰在麗水(1942-1944)》的主編、麗水市蓮都區麗光村村民莊啟儉告訴記者,“我小時候去上墳,父親經常和我說起那段曆史。”

1948年初出生的莊啟儉,是麗水中學1966年的高中畢業生,“文革”爆發後回鄉務農,用他的話說就是“本來還有十來天就要聯考了”。他的伯祖父莊虞卿曾考中秀才,曾長期在甯波、杭州、上海行醫,并曾在上海的醫科大學任教。

“1945年春天,我堂兄莊啟興死于鼠疫。1946年8月29日,奶奶莊戴氏在房間裡納鞋底,突然有隻老鼠從腳邊跑過,随後又發現自己大腿上被跳蚤叮了一個包,不久就高燒不退。伯公診斷是鼠疫,先給奶奶服用中藥,又用血清針劑注射,但是第二天傍晚,奶奶還是去世了。我大姑母趕來探病,也被傳染,還好幸運地被伯公醫好了。”

“我家當時住在麗水城中心的太平坊,那裡有個‘老人角’。20世紀80年代,老人們在那裡談天說地,都會說起日本人如何兇惡,也會說當時流行的鼠疫是日本人搞的。是以我1997年在義烏經商的時候,聽說當地成立了日軍細菌戰中國受害者訴訟原告團,就馬上想到了麗水的情況。”

1997年,莊啟儉在街上遇到了在當地外事部門工作的國中同學徐軍龍。徐軍龍告訴他,将有一批日本友好人士前來調查日軍細菌戰史實,莊啟儉自告奮勇地參加了前期的史料調查工作。

“我記得第一站是去聯城鎮白前村。當地有位老人叫占炳亮,已經84歲了,曾經在當地的白善國小擔任校長。1940年秋天開學後不久,學校裡暴發疫情,學校老師呂有同的兩個兒子同時病倒,1周後雙雙去世。去買第一口棺材的人還沒有到店裡,後面的人又趕上來了,說還要再買一口……”

時至今日,莊啟儉還記得那對苦命小兄弟的小小墳頭,墓碑上還有“朝俊朝林(民國)廿九年秋立”的字樣。“老占和我說,兩兄弟的父親沒過多久就回老家缙雲壺鎮去了,後來也沒有回來過。”

1997年12月25日,日本民間和平組織“日軍細菌戰曆史問題揭露會”一行8人來到麗水,莊啟儉以受害者家屬和調查者的身份參加了座談,并提供了調查資料。同時,“侵華日軍細菌戰麗水受害者協會”開始籌建。“看到日本友好人士提供的資料,我們才知道,原來日軍曾兩次對麗水實施過細菌戰,也明白了為什麼那些老人記憶中的日本人那麼兇惡。”

莊啟儉說,老人們一聽要講日本人侵略的事情就面帶懼色。他們會想到空襲警報和飛機轟炸,說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撿條命活下來。每每回憶,大家都會撫胸長歎:“吓死人、吓死人……”

銘記曆史

從1998年12月中旬到次年1月上旬,“侵華日軍731部隊細菌戰罪行”圖檔展轟動了麗水,不少村民還從鄉間趕到城裡觀看。冬天天黑得早,大家在展闆前你一言我一語,遲遲不散。

“1998年,我們和義烏方面的日軍細菌戰中國受害者訴訟原告團聯系上了,11月份,我們去義烏參加悼念活動。我在會上提出,可以把海外送來的731部隊細菌戰罪行展闆拿到麗水展覽。”莊啟儉回憶說。

“老莊做事很認真,也能做文字工作,是以2000年的時候,各地原告代表一緻決定,特邀他擔任原告團副秘書長。”當時的原告團團長、浙江省曆史學會抗戰史研究分會會長王選回憶說,義烏和常德方面已經于1997年組成了原告團,麗水方面沒能趕上訴訟,“我當時就和老莊說,希望他們能把麗水的相關史實搞清楚,把問題做實。”

1999年,麗水的細菌戰受害者和家屬、麗水地區新四軍研究會的老幹部、地方志願者組成了一個調查會,走遍了麗水城鄉。從2013年8月起,麗水市檔案局等多個部門啟動了為全市近200名細菌戰幸存者口述建檔的工作。2015年,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經民政部門準許成立。

“當時的不少志願者已經是老人了,但是不辭勞苦地去挨家挨戶地調查。”莊啟儉記得一連串的名字,當年,到富嶺鄉要找劉蘭土;到碧湖鎮可以聯系湯益友;城關鎮的抗戰老兵嚴錦文老人年過百歲還惦記着調查工作;在抗戰中親曆小水門鼠疫的退休教師胡雷祥老人,找齊了在舊城改造後各自搬遷的原住戶……

“還有一些農村志願者是受害者的後代,每次接到通知,他們都馬上放下農活,來城裡開會,路費都是自理的。他們通過各村的老年協會去調查,效果很好。”莊啟儉說,當時的調查工作,多虧了這批土生土長的志願者,本書編委中也有不少志願者。王選也表示,最有價值的,就是書中的民間曆史調查。

“我們的調查是非常紮實的。”莊啟儉的書架上放滿了曆史書籍和調查資料,他抽出一冊“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幸存者調查表彙編”:每一張調查表上,都貼有幸存者的照片,要填寫年齡、性别、教育程度、身份證編号、住址、聯系人,以及當時的傳染情況、醫治情況、後遺症,還有家庭成員、親戚、鄰居、其他人的同時傳染情況,以及幸存者的簽名和指模……“我們當時還給幸存者錄像,就是希望他們健在時能夠把親身經曆保留下來。”

《侵華日軍細菌戰在麗水(1942-1944)》的初稿完成于2002年,今年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有100多篇親曆者、幸存者的口述曆史納入書中。莊啟儉說,出版周期這麼長,一方面是需要不斷地豐富史料,有不少史料是他們在市外、省外甚至是日本搜集到的,另一方面也是在籌措經費。“後來王選牽線搭橋,聯系上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和國家記憶與國際和平研究院,他們資助了一部分出版經費。”

“其實我們的調查工作背後,也有許多人在支援,不少中國和日本的學者都到麗水來和我們一起調查,還有不少大學生志願者。大家都希望能把這段慘痛的曆史記錄下來,昭示後人。”《侵華日軍細菌戰在麗水(1942-1944)》的結尾細數了一遍從1997年至2020年的民間調查工作大事記,莊啟儉說,這也是一段曆史。

如今,莊啟儉是麗水市侵華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史料研究會的會長。須發漸白的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有更多的年輕力量加入調查工作之中。 (記者馮源)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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