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金毅

黑夜歸家,下意識地伸出手,“叭”地按下開關,燈亮了,房子刹那間被喚醒,作為家庭成員的一應物件,立即現身迎接,打一個無聲的招呼。家清晰了,生動了,暖煦了,人似被溫馨的親情擁抱。

燈,是家的眼睛,無論疲累也罷,委曲也罷,苦惱也罷,沐浴在這溫和如水的目光裡,身心輕松舒暢,人生傷痛減輕一半。

有了這種感覺,新家裝修,其他可以不管,燈要自己去選。走進市場,仿佛走進了燈的海洋,琳琅滿目,五光十色,目眩睛迷。單是名字,就有吊燈、壁燈、地燈、台燈、鏡燈、門燈、彩燈、花燈、射燈、筒燈……總之,燈的大家族子孫滿堂,叫不過來。我像選美一樣挑花了眼,不知選誰好,其實誰都挺好,美觀漂亮,像發光的花,裝點家室,送上燦爛光明。

也許熟視總被無睹,到用時才發現燈的材質、光源和形狀會變化得如此神速。仔細想來,燈的變遷,何嘗不是映照着社會發展的腳步。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我想起一次回鄉下老家省親,去鄰居家串門,發現牆角扔着一盞墨水瓶做的燈,與垃圾混迹在一起,蒙着一層髒兮兮的灰塵,像一個蓬頭垢面、孤獨寂寞、畏葸委瑣的前朝遺老。我撿起來端詳,煤油早已揮發幹淨,應該被遺棄了好些個年頭。我很願意将它收藏起來,這種“鄉村土特産”,現如今不好找了。但我猶豫片刻,還是把它放回了原處,它太卑微,屬于“大路貨”,既當不了傳家寶,也成不了古董,更進不了富麗堂皇群寶荟萃的博物館,而我擁擠的家裡也沒有地方安置它。當然,如有門檻低的鄉村生活物品陳列室,倒勉強可以擺一擺,它可是農村夜晚的曆史見證者。

憶往昔,說一說我童年少年時夜晚的燈光。

愛迪生發明的電燈,不遠千裡漂洋過海,登陸我國,并在我的村子裡插隊落戶,用時将近一個世紀。打我記事起,經常蹲着幾隻麻雀的電線杆已立在門外,裹着一層花皮和灰塵的電線從屋檐下穿堂入室,而燈泡像顆鴨梨似的吊在梁上,形單影隻,灰頭土臉,一年發光的次數不如天上的閃電多,基本上屬于有名無實而又碩果僅有的現代化裝飾品。那時,農村照明基本保持着原生态,白天靠太陽,晚上有星星和月亮從視窗射進來,它們提供的天然光源,不用花錢購買。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農家燈是有的,最常見的是煤油燈,忠實履行着光明小使者的重任。煤油燈自然要燒煤油,村民習慣叫“洋油”,上個世紀中葉前和再上個世紀,我國内憂外患、災難深重,頭等大事是救國和生存,基本上沒發明過什麼像樣的東西,連許多日用品都是泊來品,名字字首個“洋”字,比如小小的火柴叫“洋火”,聽起來窩囊用起來倒也好使。餘生也晚,墜地時已有國産的煤油,但燒油仍要花費來之不易的真金白銀。是以,隻要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或者不是有火燒屁股的要緊事非做不可,即使屋子裡漆黑一團,也不舍得點。

沒有燈,我等小屁孩就覺得晚上不好玩,尤其是冬天的夜晚,又冷又長,房前屋後天寒地凍,果樹光秃秃的,不值得惦記,不如早早蜷縮進被窩“冬眠”。大人們白天辛苦,晚上的農家樂無非夫妻交流,不點燈也行,說說莊稼收成,扯扯家長裡短,罵罵村長,實在無聊,上床歇息。

小油燈的制作倒是友善,在墨水瓶或者其他玻璃瓶的塑膠蓋上鑽個小洞,将棉絮搓成條狀當燈撚,露出個頭兒,煤油就浸順上來,算是最土氣、最沒有技術含量的發明創造。火光隻有黃豆般大小,一跳一跳,忽明忽暗,一股小風就能吹滅,拿着走路必須用手掌遮着。拳頭大煤油燈,飄忽着稀薄的光線,吃力地撩開夜的一角,勉強照亮方圓五六步的地方,到七步開外,光線的所有努力都宣告徒勞。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一些人家日子過得逼仄,吃飯尚需要勒緊褲腰帶,自然心疼煤油錢。替代辦法還是有的,沿用先人留下的老燈台,就是那種泥巴燒成的陶瓷燈,底有座中有柱頂有盤,倒上菜油,點一根燈芯草。火苗隻有鴨舌般大小,但聊勝于無,也能将濃厚的夜幕戳個小窟窿。還有就是用“苎麻骨”,點燃後能給你半袋煙工夫的光明。那時,村民會在自留地裡種苎麻,它全身是寶,皮肉可以織布,做紋帳,搓成繩索,或者拿到集市上賣錢,留下骨杆,燃燒自己照亮别人。現在我們村的田地裡沒有了它的蹤影,說明已不再需要它以與蠟燭不分伯仲的高尚品質和獻身精神給人間送來光明。

隻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才用得起“美孚燈”。這種燈在村裡屬于“奢侈品”,往往是父母掙工資吃“國家飯”的象征,比如我家就是,多少有點兒炫耀和虛榮。當然,也确實是父母心疼我們的眼睛,擔心在微弱的燈光下看書容易近視。

美孚燈畢竟出身專業,放在桌子上,形狀比墨水瓶做的小油燈美觀許多,身材高挑挺拔,姿态凹凸曼妙,一副亭亭玉立的樣子,像村姑中的大家閨秀,似有充分的理由顯示高傲和矜持,仿佛還能給主人添些許尊嚴。

它發出的光亮是小煤油燈的數倍,體貌又比小煤油燈優雅高貴,足以吸引鄰居的小夥伴們,晚飯時把碗端到我家來吃,沾光的同時,順便觊觎一下我家的夥食。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它的亮度可以調節,一個小旋扭控制燈芯的高低。麻煩的是要經常剪燈花,我樂意搶幹這個活,但不用剪刀,而是将食指抵住拇指,瞄準燈花彈将出去,燈花射在牆壁上,形成一個黑點。如果牆上正好趴着一隻蒼蠅或者蚊子,我便有了目标,隻是準頭不夠,做不到百步穿楊,擊中的機率微乎其微,但能吓它們一跳也不錯,于是牆上留下斑斑點點。

美孚燈葫蘆形的玻璃燈罩容易被油煙熏黑,必須經常擦洗,我人小手小,伸進去遊刃有餘,便負責清洗工作,不小心打碎過幾個,難免挨頓訓斥,讓我從小就領悟出多做多錯多挨罵的樸素真理。

罵歸罵,手腳仍閑不住,總要物盡其用搗鼓些啥,有件樂事值得一提——夏天的晚上,撩開蚊帳,放蚊子進來。蚊子混迹于昆蟲界,與人類有某種“血緣”關系,敢于将嘴長成矛槍模樣以小搏大,說明有點智商。它一見蚊帳大開,便嘤嘤嗡嗡地召集兄弟姐妹七姑八姨飛奔而至,目的性明确,待我躺下酣睡,放開肚皮吃一頓宵夜。可惜蚊子不識字,沒學過孫子兵法,它哪會想到這是我布下的陷阱,利用的是“誘敵深入”“關門打狗”之計。蚊子叮在蚊帳上,我将燈罩的頂端圓口對準它的屁股,它毫無防備,感覺暖烘烘的很舒服,等到發現大事不好,已來不及逃跑,翅膀被燎焦,一個倒載蔥跌下來,掙紮幾下便不動彈,偷血不成折了命。一晚上全殲幾十隻蚊子,戰果輝煌,第二天賞給牆角的螞蟻,它們成為戰利品的最大受益者。

村裡的小型發電站,經常缺水,不缺水的時候缺油,兩者不相容的液體都湊齊的時候,不是農忙就是春節。這時電燈會亮上幾個小時,長翅膀的蟲子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興奮地圍着團團轉,多的時候像霧一樣。飛蛾還會用頭去撞,發出“叭叭”的聲響,快樂得像昏了頭。

因發電量低,村裡規定隻能用15瓦和25瓦的,我們嫌其不夠亮,就找一塊白色硬紙,中間剪一個洞,套在燈泡的卡口處,像給電燈戴上一頂小“帽子”,這樣燈光加反射光,燈下的世界愈發明亮。燈光的妙用很多,比如可以用來娛樂,握緊兩隻手,通過手指的變化,在牆壁上變換兔子老鼠之類動物的影子,比賽誰變得多。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讓我等小村民遺憾的是,亮燈時間不會超過晚上8點鐘。發電機要停止工作時,通常會事先提醒,一明一滅連續三下,這時大人說:“電燈眨眼了,快上床睡覺。”電燈眨三下眼後,最長不會超過一分鐘,便斷了電,說到做到,從不謊報軍情。燈泡裡的鎢絲慢慢變暗,然後完全熄滅,萬家無燈火,村莊安靜如宵禁。

那時的農村孩子,學習成績優異的鳳毛麟角,與缺燈少電也有關系。白天要幫大人到地裡幹活,要打豬草,要放牛,要操心下蛋的母雞莫被黃鼠狼叼了去,晚上填飽肚子後,便被大人攆上床睡覺,哪有時間做作業。何況我們這些野生散養的孩子,對學習的興趣不如到河溝裡捉魚。老師知道許多學生在點燈上沒有絕對的決定權,便諄諄講述古人鑿壁偷光的動人故事,讓我們深受感動,也希望付諸實踐,可現實操作性不強,壁好鑿,光難偷,隔壁人家比咱家還暗。好在家長習慣懷着哀悼的心情看成績單,并對我們日後考不上大學充滿信心,是以有期望但不殷切,一般不會為此讓我們遭受皮肉之苦。

村裡有兩盞汽燈,比較珍貴,平時鎖在集體庫房裡,鑰匙别在村長的腰帶上,隻有到了祠堂演戲,才将它倆一左一右高挂在戲台上。燈光耀眼,銀輝灑地,仿佛人造小太陽,照得整個祠堂亮如白晝。可是,這種燈要小心伺候,搞不好會像懸在頭頂的炸彈,危險得很。

血的教訓是有的。一個村子演戲,大概是往油壺裡的氣打多了,發生了爆炸,不幸的是,玻璃碎片正巧擊中了一名女演員和一名琴師的眼睛,雙雙瞎了眼,從此這個世界有沒有燈都與他倆沒有關系。但是,壞事成就了緣分,他倆同病相憐,結成了患難夫妻。眼睛與生育沒有必然聯系,他們生了一個兒子,與我年齡相仿,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夏天常穿一條不知誰送的花褲衩,走起路來小屁股蛋一扭一扭的,像個乖巧的女孩子。他們依舊以唱戲為生,兒子負責引路,一根竹杆仨人拉着,跌跌撞撞地走成一串糖葫蘆。他們走村串鄉,丈夫拉二胡,妻子抑揚頓挫地唱,沒有行頭和表演,聽戲的村民施舍些小麥稻谷,以此維持生計。我媽對弱勢群體天生懷有同情心,又喜歡聽越劇,家裡還寬敞,他們來了必住我家。他們住無數次,我就得無數次被告誡不準欺侮他們的兒子。不欺侮穿花褲衩的男孩子?沒有道理,但我确實沒有欺侮,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父母黑洞洞的眼窩,具有令人恐懼的威懾力。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進入高中,我的母校叫“大石中學”,是大石區獨一無二的初高中結合的“高等中學”,稱之為“高等學府”也似無不可。之是以給她冠上“高等”兩字,是因為她有高中部,每個年級招兩個班,這幾百名學生,無疑是全區十幾萬人民群衆中貨真價實的“進階知識分子”;學校也不簡單,内部有禮堂、圖書室、食堂餐廳、師生宿舍等硬體設施,還有全區最強師資力量、最高學曆文憑、最全課程設定等軟實力。放眼偏僻貧窮的大石區,有幸在此就讀,相當于能在最寬闊的知識海洋裡蕩舟劃槳,能站在最高的文化山峰上眺望世界,能走在最有希望跳出農門的路上去追尋遠方的星辰大海。

最為難得的是,晚自習有日光燈,不像其他隻有國中部的學校,晚自習要自帶小油燈,沾一手煤油味不說,教室裡黑煙袅袅,趴在燈下寫一會兒作業,能從鼻孔裡挖出“煤”來。

日光燈像一根會發光的擀面杖,以長度決定亮度,一個教室挂一根。瑩白柔和的光灑下來,讓人體會到“夜以繼日”的另一種含義。我那時尚搞不清熒光與氩氣的關系,便奇怪它亮多長時間燈管都不發燙,還不用燒汽油,更不用像汽燈那樣需要充氣。日光燈安全系數比較高,不必擔心突然“爆胎”,缺點是總有部分燈管壽命短暫,容易夭折,才“入職”個把月,便兩端發黑,忽忽閃閃幾下,很快咽了氩氣,與世長逝。也有搶救過來的,往往是兩端蝸牛觸角似的接電柱與導電片接觸不良,把燈管摘下來再裝回去,将鎮流器左右擰幾下,居然又亮了。看過電工的一次操作,我們就學會了,遇到燈管罷工,争先恐後地爬上課桌,還夠不着,再壘一把凳子,燈管起死回生。這讓個别懂事早的男生,想趁黑給心儀已久的班花遞紙條,剛準備行動,燈光大亮,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了,恨得牙癢癢。

學校坐落在山腳下,獨立在星羅棋布的村莊之外,晚上教學樓燈火通明,遠遠望去,在群山環抱中,光芒沖天,亮成獨特的風景,也亮成最有活力的夢想與希望。周邊幾個鄉政府,還像一根長藤結許多瓜,小燈泡照着大腦袋,鎢絲燒掉下來還得搖一搖再搭上去,麻煩得很。說明那時的上司,不是把“尊師重教”隻當口号喊的。明亮的教室,立竿能見影,晚上時間被充足利用,學生的成績也就立竿見影,考上大學的多起來。日光燈當然功不可沒,照亮了農村學生娃的少年夢想。

再後來,無須我多說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日光燈迅速攻城掠地,一統國内燈具江山,獨領風騷幾十年。到現如今,燈的江湖後浪推前浪,有性能更優越的白熾燈、熒光燈、鹵鎢燈,還有風頭日盛的LED燈等。這些燈以其綠色環保壽命長、高效節能光線強,在全國各地火樹銀花不夜天地閃耀。

小爐煮茶|行走的燈

我上海家的陽台窗戶,“鑲”着著名的黃浦江畔“三件套”(上海環球金融中心、上海金茂大廈和上海中心大廈)。每到夜幕降臨,這幾座高聳入雲的大樓華燈齊放,熠熠生輝,逗引盆景裡的花草都轉過頭去,誤以為天又亮了。遇到重要節日,上演“燈光秀”,更像是穿上了五顔六色的盛裝,光芒照亮了半邊天空。巨束雷射如長劍出鞘,東掃西蕩,恣意切割夜空;裝飾在大樓上的霓虹燈,高低遊動,光華奪目,如金蛇銀蛇狂舞,教人擔心它舞着舞着便騰空而去;顯示屏的巨幅圖案與文字快速變換,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我不喜歡過于熱鬧的場所,是以沒到過現場,據說現場欣賞更加震撼,天空銀河璀璨,地上七彩變幻,江中波光粼粼,端的是燦爛輝煌,絢彩華麗,美侖美奂。燈光成就藝術,藝術美化燈光,盡展城市魅力,已成魔都一張神采飛揚的名片。

國内其他地方又何嘗不是,用燈光裝點的夜色沒有最美,隻有更美。衛星發回來的中國夜景,如繁星滿天。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愛迪生縱有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也想不到今天人們用他最先發明的電燈,把城市和鄉鎮妝扮得如此美麗絕倫。凝視着色彩缤紛的東方明珠,不禁感歎:燈讓我在黑夜裡看見了遠方,燈的一生,真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一生!

其實,前世照亮貧困,今生照亮繁華,不是燈的主要任務。燈是為黑暗而生,是夜的敵人,注定背負着挑戰黑暗的使命。雖然,燈哪怕隻發出“一豆燈火”,夜就輸了。但是,燈卻改變不了黑夜。

黑夜柔軟而堅固,在被撕開又彌合的戰鬥中,永不投降,将美麗或者醜陋斷續隐藏。

燈一路光明地走來,仍将一路光明地走去。

作者簡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與書為友,與山水作伴。小茶葉煮出好滋味,小話題煮出大境界。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複制、摘編、改寫及進行網絡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将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