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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雪鄉

文/劉同俊

當代散文|雪鄉

雪鄉不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嚴格地說,它是一片季候造就的鄉土。每個北方佬,都會有一片屬于自己的雪鄉。比方,莫言的山東高密東北鄉。我的雪鄉在豫南東方的一個名喚九龍山的地域,後經過清乾隆時代的遷徙,變作位于嶅山腳下的一個名叫西劉的農莊。這裡算不得秀如江南,卻也不比北方大地的粗犷毛糙。細密緊緻的楓楊樹,柔細如絮的垂柳,柔若無骨的迎春花……從地理意義上講,北緯三十一度的豐足物類在我的雪鄉展現得淋漓盡緻。甚或,在隆冬時節,看得見漫山遍野飛奔的野兔,偶或遭遇渾身錦繡的白冠長尾雉,垂下精緻的臉孔,上揚幾簇自豪的冠羽,情态極其可愛狡黠,還會朝雪地裡投下幾聲動聽的耳語。

祖父健在的時候,世界多了一記牽挂。哪怕在寒冬臘月小城的風中信步,高聳的帽檐下,一雙不夠明媚卻也健碩的眼睛中流轉着近視的風景。撲朔的北風刮疼了深陷的眼窩。明麗的或悲戚的陽光在腳下的雪窩子裡閃爍,晃得腦袋生痛。恍惚的目光導緻頭腦一陣暈眩,暈眩中,他的音容笑貌潮水一般襲來卷去。自從具有時間觀念以來,我就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式打量這個退休後極少出遠門的老人——高大至讓人仰慕的身材,大長腿,腰大膀圓,活脫脫一個北方大漢。從五裡地遠,老鄉們能清晰聽到他鋼鐵般犀利的笑聲。他堅毅無畏,從二十六歲做鳏夫至生命吐完最後一口氣。成分高一生、形影相吊的他,也曾短暫遠離這個雪鄉,如現在的我逐漸短暫離别這個雪鄉。但我倆離開方式迥異。他離開是為了治病,短暫逃離上蒼給予他的種種不幸。

冬日的火塘,因我的出生,充滿歡悅的濃郁色調。始建于一九七五年的老家舊舍,四間狹小的正屋,兩間偏房。一間是廚房,另一間是牛欄。牛欄的門自然要外開,不可與“鐘鳴鼎食”的營養間氣脈相通。譬如霄壤,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從廚房到牛欄,均五十來步。牛欄南開時間并不長,發生在我家和李寶強大哥共牛的歲月,旋即轉入背面的一間獨屋。分牛之後,原牛欄改建為老人專屬會客廳。

那時的雪鄉充滿了孩提的歡笑和家的溫情。去客廳的一段百十見方的天井小院,盡管幽閉在村莊的孤絕處,最高端,卻不失為一座煙火味道十足的清歡之所。老人的剛健善談,我們學業的精進,母親的賢惠開明曾是小村莊人們樂于談論的話題。眼望去,青山連連,綠水繞莊,不是江南勝似江南。當雪鄉落下第一場雪,村莊内外的鳥皆被打壓羁絆在一望茫茫中。世界渾厚質樸,隻容得下一種色彩,一種絕世橫空的白。白的徹底,白的令人絕望,使人驚慌。我并不知曉鳥們的處境,隻見到它們狡黠的腦袋在絕白的畫幅中延展拓開。雪鄉的每一寸土地上,臃腫的螞蟥早已藏匿于深不見底的黑暗,一度橫霸的獸類也冬眠于深山老林的貓耳洞。隻有,活泛的小野兔、小鳥兒依舊出雙入對,仿佛世間少有的雪鄉活體。我習慣于在白茫茫一片中,細細觀瞻鳥們的活動,隻見小巧的麻雀羞答答地抻脖子仰頭蹦蹦哒哒在雪地上做着一種覓食的動作。在我看來,雪鄉并無半點種子顆粒,隻有一個統稱為白的事物。但小鳥依然執着,歪頭探腦地梭巡,大有鬼子進村搶奪雞鴨的架勢。或許,那年代的我年歲太小,根本不懂一隻鳥的孤獨與執念。小雀每次行走一步,或跳一下,總會将細粉似的雪粒子帶起來,彈到它們世界的大半空,摔下來,甩上去,再甩上去,再摔下來。鳥兒重複着,不知疲倦,但幾乎絕望到窒息,也無半粒谷子露出雪面。晴天,或半陰天,或飛雪橫絕的時光,有雀鳥直接低低地飛過廊檐,從正房的空缺口進入糧倉啄食。我就在想,雪鄉一定有一個地方,叫堆着一望無際的鳥的屍首。在這麼絕望的鬼天氣裡,餓殍遍野是鳥類的常态麼?否則,它們也不會陡然冒了生死的風險逡巡在茫茫乾坤,站在絕望的邊緣瑟瑟發抖。這是需要勇氣的,但我并不知曉物類是否有勇氣、毅力、信念、信仰之類的東西。反正,如何這般,它究竟在冰天雪地铤而走險。無環保主義存在的彼時雪鄉,小屁孩都念想,如若射死幾隻麻雀熬制個什麼湯。麻雀就這樣零星的,像上個世紀某段歲月除四害那樣面臨生死懸念,生之維艱。

當代散文|雪鄉

暈不拉幾的麻雀收到嚴寒的催逼,又面對頑童彈弓的掃射和背後襲擊。我幼年便樹立一種觀念,背後開槍者算不了英雄好漢,頂多是趁冷子的勾當。我射麻雀,從不選擇它脆弱的時候。倒是,在那雪鄉的嚴冬,主動為雀鳥呈上一片愛心。我背着老人的嚴峻目光的搜尋,在自家谷倉的底部,那個稱之為漏鬥的倉下,抓摸一星半點米粒兒或谷穗兒。從正房的谷堆,背着手踱着步溜達出門口,做一條抛物線的運動。旋即引來雀鳥無邊無涯,叽叽喳喳。它們高揚的腦袋和歡快的覓食,是對我的冒失行為的贊揚。彼時從一種年輪的恍惚中,我發現了一個存在多年的謎底,鳥兒也有情。在春暖花開時節,它們集聚在後園的桃木李杏上,匍匐着,與啄木鳥一同為樹木除去蟲害,保一季收成。從理性的角度看,那時的護鳥行動正好迎合現今的生态主義構想。

某作家筆下支篩捉鳥的場景不會在雪鄉發生,或是雪鄉人的智商并未達到此高度。無風的夜晚,大被隆冬,火塘唱詩班一般成為村人的最佳聚集地。火塘的故事說不完。天使的,魔鬼的,妖界的,天上人間,老人信手拈來。我的好沖動的本質估計是遺傳自老人,老人講到前朝,眉飛色舞,眼神裡都是大漢王朝的雄風豪氣。劉邦的白登之圍,武帝的橫掃匈奴,被老人演繹得繪聲繪色,好不精彩。直說我們大漢朝的後裔渾身上下都是一種皇家血統的高貴氣質。在漫長的曆史長河中,似乎隻有我們方為正統。老人的一大能耐是玩火,玩的精妙。他一手托着厚實沉重的劈柴,一手抓一把松針,混一起,啪的一聲摁下打火機的油門。也是啪的一聲,松針滋啦作響,打頭陣的小木棍和一些幹枯灌叢迅疾迸發出激情,撲閃撲閃,燃成一團熊熊烈火。那火焰順着熏黑的屋檐升騰,升騰至半空,揚塵懸在接近屋頂的位置。上不上,下不下,正如人至中年的尴尬處境。一根鐵索套在橫亘的滾筒狀圓木上,晃晃悠悠,一掉罐子的冷水在溫熱中預熱醞釀翻騰,然後化作一壟壟蒸汽撲騰而上。三爺就是在這樣氤氲的蒸汽裡,借着火塘的熱度熬制鐵罐裡的小黃豆。别看陸地上的它咯嘣咯嘣脆響,到了水中,雪水的海洋,卻是泡漲了像一枚枚蔫不拉幾的豆筋。在某些缺水的年份,或大雪封山的日子,它能夠兌換一個個有滋有味的山裡日子。老人并不認為三爺過日子有方,而是以為他壓根兒就是一個貪嘴的長不大的他老三。老人和三爺是同一個爺奶的後裔,在他眼裡,三爺長不大。或者說,他功夫再好,也飛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火塘裡的灰燼還在閃爍,老人仍精神矍铄。他一個朝代一個朝代梳理着中國曆史,但,說來說去,還是沒有哪一個朝代入他的眼。當然,除了漢朝。他最習以為常的話語,有一段,我的印象最深刻。某年,大抵是民國初年,宗族修建劉氏祠堂。有一個人稱四爺的人,揮毫寫下一段精彩絕倫的對聯,據說傳了十裡八鄉。大意是說,東西漢裡的東西都,東西皇城腳下的各十二個劉姓帝王。年幼的我并不能聽懂其中的奧妙,隻是隐隐覺出要努力成就一番學業,向老四爺緻敬雲雲。在我那有限的匮乏的認知裡,老人是最初的啟蒙。他會在灰燼裡,用松枝或随便的什麼樹枝,教我認字讀書。簡易的火塘,十幾塊大青磚壘砌的火塘不愧是一個知識的王國和常識的領地。二秃子、根麼那幾個無業遊民幾乎徹夜和老人交談。再後來,我的某一個大侄子,竟然在偏房的客廳說出那句陳舊的泛黃的老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老人的茶具多是從街上購置的,也有幾部是從石家莊的街頭巷尾出差買來的。在雪鄉,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老人算是見過世面的長者和大咖。無疑,這也是我家能夠成為衆人雲集之所的主因。

當代散文|雪鄉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冰淩長的夠一丈,興味盎然的我舉起棍子打冰吊子。那冰吊子可是壯觀,沿牆角屋檐密密麻麻地分布。陽光下,明晃晃的玻璃體宛如利刃一道道閃過,逼迫成人瑟瑟發抖。老人早已躲進火塘,不分晝夜地烤火取暖,不分晝夜地宣講他的故事。木棍不必太長,長了不好用;也不能太短,短了夠不着。總是在沖突中糾結着,徘徊着,行走着。當靜靜的并不具備殺傷力的陽光照在豫南高牆上,我的戰果已顯示出豐足的迹象。冰吊子,冰坨子,冰粉子,各種形态的冰雪構成在牆角屋檐集聚。有的時候,一不留神,冰吊子從袖口飛入袖管,從袖管落入身體内部。立馬,像兒時轉動的火缽子倒到頭頂,渾身上下起的雞皮疙瘩比汪洋的浪花還壯觀。那一代人的童年,在我的雪鄉,約莫如此度過。還有雪橇,自然不是北極圈内的玩意,或專為探險而設計,隻是用一排竹竿并聯在一起,如實體上的并聯電路,結實地綁在一起。大一點的娃從背後一推,呼嘯着,前面的娃瘋狂滑翔,從高的起點到低點,做一條抛物線的旋轉。沒有經驗的孩子必定摔跤,我倒是劃出了經驗,從未在冰天雪地裡摔傷哪怕一寸肌膚。南山岡是溜冰滑雪的絕佳地,隻是,風險系數高。它正對二媽家的屋脊,稍不在意,就滑到了屋頂之上,下不來。人家的煙囪從不寂寞,總有一叢叢煙霧升起,使村莊彌漫煙火味。刺槐樹是鄉村事物裡的一道别緻風景。當雪花停止,輔以外部的強冷空氣,滿樹冰淩的形象最動人。最美當屬烏桕樹,秋天樹葉已落盡,枝頭支撐幾枚潔白的烏桕子。雪花鋪上去,雪粉落下來,遠遠望去,銀裝素裹的冰樹好不壯觀。還有一條,烏桕子是最原始的彈弓子彈,常在頑童的手中蓄勢待發。啪嗒一聲,射出去的烏桕子穩準狠地落在麻雀的羽翼與胸膛結合部。刀起頭落,彈去雀亡。利索的烏桕子在雪鄉的天空劃過一道弧線,在孩童眼裡堪稱完美的弧線,旋即擊中鳥的要害。有一年的深冬,雪鄉徘徊着一群黑衣白腹的怪鳥。在我家,屋後有一片竹園,蓊郁的翠竹四序如一。此群鳥日日不散,似乎要占領這片竹林。也不知道出何居心,我開始記恨這些噪雜的鳥。終于,在一個大雪封門的時節,我掏出預謀已久的彈弓,對着某一隻鳥的白腹部射出了一顆烏桕子。隻聽到一聲慘叫,那怪鳥應聲墜地。從我家的天井,它緩緩降落,吧嗒一聲重重地摔在了中間的冰面上。一團紅色的液體在白色背景裡流動,黑衣下方淤積了厚厚的死亡氣息。我的心陡然一顫,像被一種鋼鋸形狀的東西刺痛。我感到害怕,這是我親手屠殺的一隻鳥。不久,從火塘聽到慘叫聲趕出來的老人連聲歎息告訴我——斑鸠啊斑鸠,好鳥啊。我像個犯錯的孩子,擡起沉重的斑鸠屍體,一步未停走向我經常掩埋活物亡靈的土坑。行了幾遍注目禮,外加幾聲阿彌陀佛,我才離開了它的埋葬處。那時候,雪鄉人笃信佛教,很少殺生。我破了佛的戒,真是罪過罪過。

當代散文|雪鄉

那些年,大雪紛飛的日子裡,倒也不覺得冷,覺出的樂趣卻不少。漸漸地,随人生起伏的我從雪鄉走向一個個全新的天地。從城市的初體驗到定居在鳥不生蛋、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北上廣深的小城,我生活裡,雪鄉如一團消融的白雪,慢慢淡出了我的世界。在我不知哪一年從雪鄉離開起,老人就一直生活在一種撲倒的日子裡,一天到晚念着死亡。他那麼孤獨,成一個空巢的老人,守望在雪鄉的原野上。一個人,一椽破屋,一隻冷鍋竈,在凄冷的風雪裡站立,他似乎一夜回到了孤兒騎牛的生涯。雪鄉的火塘,再也沒有先前那雲集的聽衆,二秃子、根麼這幾個曾經的無業遊民早已成為螞蟻般行色匆匆的農民工。他們一個個脫離了雪鄉的羁絆,孤軍奮戰在陌生的都市,甚至連一個身份都沒有。終于,在一個風雪過後的清晨,老人也離開了雪鄉去遠行。

如今的雪鄉,進村的入口,終于有兩間屬于我家的新樓房。老人健在的時候,新房所處的位置在地基以下二米的地方,潮濕的常常沁水。可歎老人一生苦楚,才準備翻建一下房舍,給他一個更加豐足安逸的晚年。殊不知,他再也等不及住進來,人就随了西風而去。在别山淮水,為子孫計,成為大部分農民的生活追求。新房是母親一手承建的,受盡苦累和奔波,我和兒女們成了坐享其成的人,而老人和母親則是這“千秋偉業”的創始者。為了彌補老人生前的種種在人世的不痛快,我決定給他購置了最高規格的墓碑,還寫下了在雪鄉文化界空前不一定絕後的最好碑文。卻都是塵世的泡影。再懷念雪鄉的歲月,再記叙雪鄉的那些往事,于我而言,皆是一般過去時态,或是過去完成時态。再怎麼說,回憶三千仍不敵老人健在的時候給我一個會心的微笑。然則,雪鄉永恒,人事順便,鄉村史的車輪會碾壓在每一個事物上,殺得衆生體無完膚。

(圖檔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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