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籍在遙遠的浙江省淳安縣，可我是在東固這塊地方土生土長，我的祖輩在這裡繁衍生息，至今已有六十多年了。
相比其他的茶種，我的基因卓爾不凡。聽我的父輩講，我是鸠坑群體種的後裔，我的祖先在淳安縣地位顯赫，聲名遠播，不僅被陸羽寫進了《茶經》成了教科書，更重要的是被納入曆朝曆代的國字号貢品，一個龐大的家族在“天下第一秀水”的千島湖身邊，飲譽全球。鸠坑，一聽這個名字就有口齒津甜的畫面：斑鸠滑翔，坑溪歡流，生長在青山綠水間的祖先肩從齒序。他們肯定有不俗的品相以及芬芳的操守。
可我是東固的一片茶葉啊，我生長在群山環抱間，雖然有綠樹環繞，碧水相依，但丘巒土坡還有低矮的灌木，讓我無法一枝獨秀。我一直在憧憬着故土淳安，想象着那裡蔚藍的海洋，清滢的湖面，我在茂林修竹的山潤旁，舞風呼月，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可是在東固這個地方，我的父輩們由于得不到護養，有的過早地老化衰敗，家道中落後代凋零。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像我這樣一片外來的茶葉，我對未來的日子惆怅不已。我承認，曾幾何時我認祖返鄉思想激烈，如果有一天能夠重回故裡，我會連行李都不拿的。
東固，一個方位名詞加動詞結構的地方，不管幾時念起來，都好像是一種責任和擔當，鞏固、固守、固若金湯、固于膠漆，堅于金石等等，很多的組詞填充在這裡，擴充着東固氣宇軒昂的風度。這樣的風度覆寫在我身上，我應該長成什麼樣子？
自從出生後，我就見多識廣。我常常做我父親忠實的聽衆，聽他講六十多年前那一段峥嵘歲月。故事雖然不長，但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窩裡：1957年，上山下鄉的路鋪到了東固。一夥來自上海等地的熱血青年，提箱帶包，告别城市的繁華踏進東固這片土地。他們将要在這裡，用青春和智慧去追逐“農村廣闊大地，大有作為”的夢想，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知青。作為夢想的種子，他們把我的先祖安排在這片土地上，撒播遙遠的未來。東固山農林牧綜合墾殖場由此應運而生。知青，夢想，種子，墾殖場，一起在這片土地上犁铧出青春的肌理。那些城市裡來的年輕人，以青山為卷，以綠水為墨，以我的家族枝葉為筆，書寫壯麗而又火燙的人生。我在想，他們莫非也是一片葉子，是不是跟我的祖先一樣，将要在這裡成為永久居民？
我的想法得到證明：那些面黃肌瘦的知青個個都是狠角色，他們早就褪盡鉛華，衣衫褴褛不修邊幅，早已用鋤頭把矜持埋在土壤中了。他們逐漸消減大城市的作派，願意和這裡一花一草共眠，和這裡群山群嶺共歡。東固漸次成了他們第二故鄉，他們鐵了心在這裡戀愛生子落戶安家，鐵了心讓荒山變良田，讓河流改模樣，女人們組建了“三八”婦女隊，湧現出許多省勞模及“三八”紅旗手；男人們扛起備戰備荒鬥春風的大旗，李鐘遠、肖道才、劉厚柏、陶衛東等全國勞模成為當時的标兵。東墾子弟學校、幼稚園、職工醫院、電影院等等相繼建成，東固墾殖場一躍成為華東地區（六省一市）農墾企業的典範。而我的家族也不甘示弱，他們奔跑在冷水田，呐喊在沙壤地，甚至在低窪高嶺，也要插上綠的希望。他們不是一片葉子，一株茶樹，而是另一個知青團體，一樣心中有火，眼裡有光，腳下有路，不辜負每個起舞的日子。
于是，我就有良好的家庭教育。我慢慢發現，我的芽浸染了這裡的先賢文化，我的葉鋪展了這裡的硝煙歲月，我的脈收藏着這方水土的别樣風情，我漸漸地在這裡品學兼優，知古鑒今。
其他的不說，就講講大烏山吧，它是東固人的聖山，也是我心中的神山。我似乎看到一個策馬揚鞭的信國公，為民請願勇赴國難，他表情高古，目光憂郁，他似乎總在忙碌着，他在大烏山留下的“永鎮江南”氣貫長虹。我在讀他的《正氣歌》時，潸然淚下，情不能已。青山巍巍，斯人浩然，他的氣節和我組成一個回流磁場。我也會在“大烏仙境”的牌坊下伫立許久，等待明朝一個打不死的鄒元标在這裡長嘯徐吟，他多像我的家族，有着風霜雪雨不改初心的秉性。更重要的是，明朝初年那位解缙大學士，他的“進步登天”的山牌，讓我沾染了墨色讀到了江右廬陵的千家文。我在春雨綿綿的季節，翻閱着《永樂大典》，悄悄地長芽開葉。大烏山風光旖旎，多半舊時繁華，而我願意和南宋和大明王朝，一起在這裡居高聲遠。
很巧合地是，我的故鄉淳安縣和東固一樣，都是革命根據地，都有仁人志士的碧血丹心，都有大雪弓刀長劍嘯天。這樣聯系在一起的話，我的家族算是根正苗紅。我的故鄉有北上抗日先遣隊的紀念塔，東固有革命烈士紀念塔，它們都是我的精神富礦，我聽得見某種時間的心跳。每年二月時，我就能感應到會師廣場的紅旗如畫，紅四軍和紅二、四團緊緊地握手，步履矯健又目光炯炯，軍民歡呼雀躍，雲天旗飄映紅，四五千人心在靠攏血濃于水，那般景象是奔騰千裡的洪流，他們那時多年輕啊，他們的臉龐就像東固處處盛開的花。
我突然想到他們更像來到東固的知青，他們在這片土地上，更有着激情燃燒的歲月。熱血灑在這裡，青春留在這裡，生命奉獻在這裡，他們開墾的是東方黎明，東固是他們夢想深耕的沃土！
我突然有一種負罪感，我常常鄙夷的那些黃蘆苦竹，那些矮草矬石，其實都浸透了革命的鮮血，飽經了硝煙的彌漫。它們才是偉岸高尚，才是卓爾不凡，它們才是一片片血統高貴的東固之葉。我在貪婪地吸吮它們的養分，完成自身的生長，我吃相饕餮，肯定難看，我貪嗔恃寵，絕對低俗，我不配繼承鸠坑茶家族的衣缽，我該尋求怎樣的救贖呢？
我住的地方名叫九朵蓮花，這個高潔的地名讓我聲名鵲起。說起這件事要追溯到2018年，那一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新時代的号角在東固強勁地吹響。東固引進了江西紅東墾茶葉有限公司。
其實在此之前，我就獲譽無數。比如2006年在上海第十三屆國際茶文化節中國名茶評比中，我就有金冠加冕，此外有機食品、名牌農産品等稱号光環炫目。我的家族日益龐大，已經分成了“龍井”“翠薇”“蟠青”等堂号。我在各個堂号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并且家喻戶曉。我每年都有體驗報告，茶多酚、氨基酸、有機酸等名額都屬上乘，我相貌姣好，色如凝翠，光滑如玉；我葉質肥厚，香味勁揚，湯質滑柔，深得市場熱捧。綜上所述，不難看出，我是多麼受人待見啊！
可是我冥冥之中仍然感到迷茫，我長在這片明星茶園中，卻無法體驗到三千寵愛的感覺。那些市場上走紅的同類，他們有多少比我強啊？我傷心我難過，常感生不逢時，常歎命運不公。我渴望一種遇見，一種發現，一種類似于千裡馬和伯樂之間的邂逅，尋求一場色彩斑斓的嬗變。
我終于時來運轉，那一刻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一個年輕人闖進了我的空間。我的生活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雜草除掉了，住處規範了，枝葉修剪了，我從以前的淩亂邋遢變得精神抖擻，那個年輕人在九朵蓮花上，給我置辦了新閨房。我頓時對那個年輕人有了好感，開始打量着他。
他有軍人氣質，他的臉龐散發着海洋的氣息，我在想象蔚藍色的大海上，他戎裝挺闊，軍帽飄帶拂拭着海浪的樣子，這是我原鄉的畫面，我似曾相識。從他的口音來看，他是本地人卻又可能創業經驗豐富，更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束亮堂的光芒，這道光澤同我周身的氣質不謀而合。他明顯懂我，懂我的語言和我的心思，我知道他也懂這座山鄉，懂得某種渴望在召喚他。事實上證明我的眼光沒錯，他在修枝剪葉、培育骨架、創新種植提升工藝方面，絕對是行家裡手，三下五除二，我就更加面貌一新，更加楚楚動人，我的家園變美了，我的身段變好了，我喜歡陽光在我身上跑來跑去，藍天在我頭上蕩來蕩去，鳥兒在我腰間飛來飛去，我的海洋、湖光、親近自然的基因前所未有在攪動，那是綠的生命。不僅如此，我更喜歡畲族服飾的姑娘在我身邊穿梭，她們銀鈴般的笑聲，淡掃蛾眉，粉面含春，清一色的鳳凰裝輕拂着我的身體，那是紅的綢緞像海洋般漫過我的心坎。我和走在最前面的姑娘，構成一道桂蘭馥郁的畫面。在東固，我甯願如此沉醉，此心安處是吾鄉！
我受到了生平沒有的禮遇：優秀的團隊來了，他們對我進行量身設計；營運團隊來了，他們對我進行身價提升；合作夥伴來了，他們跟我結成聯盟；産品品質高了，我在市場有口皆碑。我從以前的庭院深深變成一顆熠熠發光的明珠。
我對那個年輕人感激涕零。我高興的是，在每年的 “二月二”民俗文化節、“曬冬會”“帳篷節”“畲族風情遊”等豐富多彩的旅遊活動中，我站在舞台中央驕傲出鏡，以至于衆芳搖落。我激動地發現，人們願意花很多的時間在我身上，我的曆史在包裝袋上辨別，我的品質在推介會上介紹，我的市場影響在交口稱贊中固定。我在他們的商務檔案包裡，看到了協定看到了洽談合同。我還看到了絡繹不絕的商家來到東固，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搶購一空的場面，我更看到那些白發蒼蒼的老知青，凝視我那一刻激動萬分的溫馨。總之，我被好評如潮，我成了香饽饽，成了前景遼闊的流量明星。我還欣慰的是，許多鄉親們因為我，甩掉了貧困的帽子，跑在心中的小康之路上。
那個年輕人，果然是幹實事的人，他獲得了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的殊榮。我要為他鼓掌，實際上，他不僅隻有九朵蓮花，他的想象力覆寫在東固的未來。看樣子，他是想要在每一個東固人心裡種上夢想之樹。
他的名字叫羅義堅。一位義薄雲天又意念堅固的人，堅固，是跟東固最好的組詞。
我可能在東固越來越叫響，越來越吃香。因為我看到東固，原來就是一塊茶的海洋，實打實的草木王國，我夢想停留的殿堂。我多希望一生杏雨江南，茶花東固，遇見最好的自己！
現在的我，總是春風沉醉。東固，一個畲家民族風情濃厚的地方，誰是知青，誰是一片茶葉，誰在向東而固，居此而顧？
我突然領悟到，羅義堅才是沁人心脾，芬芳東固的一片茶葉。
那我呢，我是嗎？
作者簡介：江楓，本名劉建中，江西省吉水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江西省作家協會、江西省楹聯學會會員，吉安市作家協會報告文學專委會副主任，吉安市書法家協會會員，吉水縣作家協會主席，吉水縣書法美術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籃球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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