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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半個億”修改版連載第四十一章

作者:草根談雷谏聲

第四十一章

真要面對墳墓了,我的雙腿軟綿綿的,想像着五座要跪拜的墳墓裡不是五具屍體,更不是五堆白骨,而是五個大活人,他們隻是睡覺了,不是睡在棺材裡,那棺材不叫棺材,叫床,睡在床上,那床不寬大,狹窄,但木料結實,蓋的被子厚實,是一層層的黃土,不到一定的年齡是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的。

我把墳墓往美好裡想,那床上便不是一堆堆白骨,白骨是沒有在天之靈的,不是白骨便有在天之靈,有在天之靈便能保佑我飛黃騰達的。我如今做什麼事都那麼目的明确,下跪一定要下得有實際意義,因為把墳墓往美好裡想就是把自己往美好裡想,就像北大清華複旦那些教授們在電視裡雙手捧着一碗碗心靈雞湯送給國人一樣。他們親切地把國人往美好的節奏裡帶,人生是個慢慢适應黑暗适應不公适應不平等适應委屈求全适應悲怆悲哀悲傷的過程。是以,我認為我清明回家祭祖隻是一個适應的過程,盡管我雙腿軟綿綿的,但隻要适應一座墳墓便不會軟綿綿的了。

因為沒有見過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四個大活人,不得不侵犯爸和娘的肖像權了。爸和娘正在準備“三生”時,我就想對爸對娘當面說一句對不起,委屈你們了,當你們死了。我還給出當死的理由:隻有當你們死了, 我下跪時,閉上眼睛時,我才有話說給墳墓聽。

記事起,每年清明上墳,爸都要忏悔自己當年不是個男人,爺爺隆起的墳墓被當無主墳被挖掉時沒敢挺身而出護着墳墓,看着幾個人一鋤一鋤又一鋤,半會兒功夫就把墳墓夷為平地了,粗氣也沒敢吭一聲。我後來開過爸一句玩笑:當時呀,你拿一把菜刀,雙手隻拿一把刀,無須像賀龍那樣拿兩把,坦胸露乳站在墳墓上,趿着的拖鞋一踢踢飛掉,一句話不說,隻當啞巴,你不是你,由啞巴出面,啞巴把你爸的墳墓輕而易舉保住了。

爸沒聽我說完,隻聽那麼一二句就呸了我,呸出五個字,第一聲是放屁,第二聲三個字:我敢嗎?

我一連哦哦哦,算是原諒了爸。别人在拼爹拼爸甚至拼舅拼叔拼姨拼姑媽,我爸在拼勢力,憑借我爸當時的勢力是護不住我爺爺那座墳墓的,因為我爸我娘前面生的兩胎都是女兒。我初二還是初三那年,長成個一米七幾的男子漢了,興師問罪過那幾人為什麼要一鋤一鋤又一鋤挖掉我爺爺的祖墳,我并沒有雙手隻拿一把菜刀,他們就吓呆了,就差給我跪地求饒了。幸好我那時看多了書,時過境遷啊、得饒人處且饒人啊、沖動是魔鬼啊、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忍一時風平浪靜啊等等,我一一原諒了他們。

爸提着“三生”走在最前面,圓大頭背着鋤頭走在中間,我跟在後面還在努力搜尋記憶。當時吧,我興師問罪挖掉我爺爺墳墓的那幾個人時,我爸就是這樣跟在我身後的,一路罵罵咧咧,大概意思是:你,你,你生在哪裡?你生在外國?外國我我不知道,中國人都是這樣。當年我有什麼勢?人家是什麼勢?人家人多勢衆,自古至今,曆朝曆代,人人個個,個個人人,家家戶戶,戶戶家家,跟你有得一拼都拿出來拼,除非你不想活人,想活人,你就得忍氣吞聲,夾着尾巴做人……

幸好我當時确實已經看了很多雜文啊,當年一沖動我成了魔鬼,我哪是今天的我?雜文裡已經告訴了我,我們這個社會叫叢林社會,連文盲爸都能脫口而出就是叢林社會,否則不會強調自古至今,曆朝曆代,人人個個,個個人人,家家戶戶,戶戶家家嘛。雖然爸不懂叢林,但懂森林,森林裡動物都是弱肉強食的,糾正我發音發錯了,自古至今都是森林社會。我又哦哦哦,原諒挖墳墓人的同時也原諒了爸。

爸這一生,做錯了很多事事的,總是求别人原諒他,但從不求我原諒他,我反倒原諒他最多。

爸有爸的高大形象,源于幸虧他沒有讀過一天書,不知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三綱五常等等那種亂七八糟的愚蠢道德綁架。爸不是西方人卻懂西方諺語,西方諺語說“人類社會之是以進步是因為後輩不怎麼聽前輩的話”,爸就是要我不聽他的,不是肚子裡全然沒貨,多少有點,吃的鹽比我吃的飯多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點貨呢,但爸就是不說,從不說教我,一說就是那句口頭禅:别聽那些鬼話。爸恨不得我超過他千倍萬倍,與後來瞎子爺爺罵我蠢豬時的話一模一樣:你是豬,你是蠢豬,你是豬喽喽,你學會看八字超過我十倍二十倍算強嗎?百倍不算,千倍不算,萬倍不算,十萬倍還不算。

爸提着祭祀的“三生”竹籃子這裡站了站那裡站了站,想擺不知擺在哪裡,随便一挂先挂在灌木上。又一年了,灌木又長長長粗了,灌木深處還是不深處的地下埋有一堆屍骨,屍骨不是金屬,即使有探測器也探不出屍骨具體在哪個不足一個平方大的位置。

圓大頭外甥知道了外公的爸爸他的老外公是怎麼死的,手一指,看,大大的樟樹墩在那,老外公當年就是在樟樹上吊死的,不如就把樟樹墩當墳墓算了。爸說不行,哪能亂來,瞎子當年解開繩索早已沒氣了,死了,舌子伸出來老長老長,回家拿把鋤頭來挖的坑離樟樹有那麼遠,近了全是樹根,天亮前挖不出那麼大一個死人坑。我想起瞎子對我說過的原話:我是拖着老哥雙腳入的坑,老哥身子重,硬梆梆的,幾次樹枝挂着了,拖不動了,隻得拖腦袋,哪一次性拖得進坑,拖了幾次。我目測又目測,手一指,指向很遠:方位應該在那在那。

爸對我今年堅持要找到一個精準位置才擺上“三生”是支援的,圓大頭外甥更支援,竟然用力呸外公:你為什麼護不住隆起的墳墓?為什麼要讓别人挖掉?我狠狠瞪着圓大頭,呸他:這話是你敢問的?

還有我有方位感,努力搜尋記憶,搶過圓頭手裡的鐮刀,脫掉外衣。披荊斬棘四字寫起來容易,披起來斬起來是要出汗出力的。

圓大頭外甥畢竟年少,幫不上什麼忙,咬牙切齒誰挖了他劉家祖墳似的——挖人祖墳斷人香火,此仇他必報似的。

所謂找到精準位置不過是自我心理安慰,鬼知道找準沒找準。“三生”就那麼随便擺在披荊斬棘出來的地上,面對沒有隆起的墓地我也跪得很虔誠,一跪就是雙腿,一閉就是雙眼,腦海裡放映不出爺爺任何圖像,隻好當爸死了。巴簍山人都在傳我爸越老越像他爸,他爸是我爺,為了想像爺的面相,隻好當爸死了,死了的爸便是我爺,我便可以對着爺爺的墳墓下跪叩頭祭拜了,最主要的是我說的話——求爺爺保佑保佑的話,爺爺真能聽到,因為爺爺真不是一堆白骨嘛。

我跪下後沒有念念有詞,不是五言七言律詩,我在記憶瞎子寫在他黑皮本本兒裡的一段文字:村裡的占農林,在我心中是個偉大人物,比偉大人物還偉大,不貪生怕死,為了不連累老婆孩子,死得決絕毅然,不浪費國家一粒步槍子彈,一根麻繩兩個死結把自己生命結束在樟樹上。占農林啊占農林,你生前留下的遺言是遺給我這個弟的,兩句話,一句“我走了”。我當你又一根扁擔英英武武的闖蕩上海去了,揮手要你快走快走趕快走。你又一句“老哥你多多保重”,我還罵你磨蹭什麼,天亮前要走出沙水地盤,走州過縣,越遠越好。我沒有祝福你一路上要小心小心,我隻是揮手你快走快走,因為風高月黑夜,正是逃命時。你一閃身就不見了。我為你逃命成功高興,想好好睡一覺,可硬是睡不着,翻來覆去的,雞叫頭遍就起床了,鬼使神差來到樟樹下,沒想到那個吊死鬼竟然是你,你原來是提醒我幫你收屍啊,我這個當弟的太糊塗太糊塗太糊塗……

爸和圓大頭跪拜祭祀早已完成,都在靜靜地看着我久跪不起,起了,後退幾步才扭頭轉身走,走向我巴簍山村專門埋葬死人的叫墳山的山頭,那墳山,那山頭埋葬着外婆和瞎子。

外婆也沒見過,她是做棺材的老木匠老婆,老木匠教會我爸做棺材後不病不痛地竟然要一命歸西,我爸隻知道哭,木匠女兒捶胸頓足,打了我爸一巴掌,那一打,我爸如夢初醒,眼淚一抹,大聲一句有我呢,師父,父親的父,你老放心走吧。老木匠這才對我爸鄭重交待後事:十七歲的女兒你可以娶走了,七十歲的丈母娘你也得請去入贅你家才是。我爸立了軍令狀的,點頭沒有點得很快,但點得很重,點時,兩個鼻孔和兩隻眼睛噴射出混濁液體。

外婆當然埋葬在我巴簍山的墳山上。祭祀外婆,跪拜在外婆墳前,我照本宣科一樣,抄錄瞎子爺爺黑皮本本兒上的話成了我的語言,我基本上能背誦出來:在那并沒有什麼吃的年代,我爸不知吃了什麼,十五歲就長成了高個子,肌腱子肉凸出,手掌荷葉般大。一公一母兩副棺材“打合”那天,我爸回答是父親的父不是師傅的師時,做棺材的花甲老人拿着我爸的手看了看,說手掌荷葉般大,是個做棺材的料,難得的一個關門弟子,樂呵呵收下我爸,從此我爸就駐紮在未來的丈人丈母娘家……

爸和圓大頭跪拜祭祀早已完成,都在靜靜地看着我久跪不起,起了,後退幾步才扭頭轉身走,走向這座墳山上新埋葬着一塊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瞎子的墓地。

真要跪拜瞎子了,我不當他是瞎子,我當他是親爺爺真爺爺,雙腿太軟,還沒到墳墓邊,還有十幾米呢,雙腿就軟綿綿的了。爸和圓大頭外甥走得比我快,擺好“三生”站着等我走過去,我一近墳墓膝蓋骨立即彎成九十度,匍匐在地默念,話兒卻全是代表女友羅遇梅說的:爺爺,遇梅來看你了,您死得正是時候,不早不晚,早不死,遲死不行,恰巧死在占勝回家探親時,恰巧我遇梅喜歡聽您說故事,恰巧您腦子裡有很多故事,恰巧我遇梅是個苦命人,恰巧多了,我遇梅願意成為您的孫媳婦,孫媳婦懷上了,目前在媽這養胎,占勝呢,正在黃土縣城裡渾水摸魚,我很支援他去摸,怕他亂摸,我給他約法一章,即分得清人和渣就行了。摸的方法自己去把握,把握得好越摸越好,把握得不好越摸越壞,我不會饒他,您也不會饒他……

我睜開眼睛起身時,爸可能跪了跪已經起身了,圓大頭還在跪着,眼睛也是閉着的,拉他一下,他一動不動,不拉,他起身了。

一回家,我問圓大頭你怎麼跪瞎子也跪得那麼認真——本來想用“虔誠”的,怕圓大頭聽不懂“虔誠”二字,臨時改為認真。

“墳墓是你們的決定作用!”圓大頭嗡聲嗡氣一句,我哪聽得懂,追問,有解釋:“舅媽說的,瞎子老外公是你和她的媒人,決定舅媽是否真的嫁給你,沒有這個插曲故事,你退伍純粹養豬了,她肯定與你說拜拜的。”

“誰跟你說的這些?”

“舅媽呀,你看。”遞給我手機,滑動好多次,滑到一陣語音聊天,我想逐條逐條聽完,但沒聽幾句,被搶了去,洋洋得意說我的牌子不是華為,是OPPO,世界名牌,舅媽貼了七百塊買的。

娘來敲門喊叫吃飯,打破說話氣氛,沒想到另一種說話的氣氛在等待着我,夥房隔壁的飯堂裡擠滿一屋子人,都是凝重的臉色呆滞的目光。

我巴簍山村還不算空心村,心還沒怎麼空,主心骨人物下二在家主政一樣主,他召集人馬開會一樣開到我家來了,來的是占鐵牛、占德陽、占順徕、占林元等等十幾個。滿秀嬸也來了,她小女兒考在北京外國語學院,雖然到處借錢供女兒,背了一身債務,但小女兒碩博連讀,一路讀完,将來賺的是外彙和美金,欠再多債務當然不算什麼。她年紀最大,當然被巴簍山人視為德高望重的角兒,被荷花雙手按着雙肩坐在正中間。

站着的荷花一見我拿出煙來散,要搶了去,呸我慢騰騰地幹嗎,等你說事呢。我說什麼事嘛,我聽着呢,說呗,把煙遞給圓大頭。圓大頭懂味,一一給男人抽出一支遞給一支。

“我表态,我不答應,我代表我一家,别人家我不管。”

“哪個敢答應我跟他沒完。”鐵牛也表态一樣。

“哪個答應了?哪個都沒答應嘛。”占林元随聲附和很快。

正當我莫名其妙時,爸問你真不知道六田叔的事?在縣城三個多月了還沒去看看他?

“什麼事嘛,大驚小怪的,”我敢對爸态度不那麼友好,“六田叔這個本家叔呀,本來要找他也不難的,難的是他變了心态,與我說不到一塊兒,除了教育我聽黨話沒話可說,加上那麼怕老婆,去他家又要脫鞋子,不脫鞋子就套塑膠袋子,太不舒服,太受拘束,不去,沒去。”

“沒去就好,”下二如釋重負樣,“那就不要礙于情面了,我表态,我也阻止不準他死了拉回來葬在巴簍山墳山上。”

我剛一出口怎麼啦,被鐵牛打斷,說得氣不打一處來:“那呀,那就怪不得我們巴簍山人無情了,自他民辦老師轉正後,地位升高後,調縣裡當官後,女兒攀上市上大官嫁進豪門後,忘了我們巴簍山人,不理我們巴簍山人。修通往墳山那條路,他家不出工,出點錢也不行,硬是一毛不拔。修牌坊分攤他家七百塊錢,下二打了電話給他,我也打了電話給他,他什麼口氣,我全家戶口遷出來了,不是巴簍山人了,我聽了就來氣,我先挂斷,如今這叫什麼——這叫死後的後果自負。”

“六田叔,他……他……他……他究竟怎麼啦?”話沒落音,荷花噓的一聲,同時衣角也被圓大頭拉扯一下,我噤聲了。

真吃飯了,娘個個叫了一聲,個個說了一句客氣話,但越叫越走,沒一個留下。叫下二,下二想留下,荷花一拉,也走掉了。叫酒鬼鐵牛,鐵牛也不願留下,說家裡有祭祖的酒兒菜兒,回家慢慢喝酒去。

爸表揚鐵牛,這個老單身公是個孝子,年年清明節都回來祭祖,年年七月半回來“獻飯”。“獻飯”,是我巴簍山另一種古老的祭祀儀式,不一定要上墳看看,隻是在家裡對着遺像亡靈供上好酒好菜,焚上香,點上燭,叫一聲亡靈,七月半來了,給您“獻飯”了,您回家吧,回家來吃飯吧,桌上好酒好菜,您慢慢吃吧。

許是圓大頭削尖腦袋聽到了很多大人說的悄悄話,吃飯時,肯定地說是瞎子老外公在“弄局”,娘呸他吃飯别多嘴,大人說什麼話你當什麼真,聽風就是風,聽雨就是雨。

“弄局”我懂,裝不懂,故意問娘聽到什麼風什麼雨,娘一時答不來,問爸,爸呸我别多嘴,吃飯就吃飯。

圓大頭外甥當受了極大委屈,辍筷不吃,我夾兩塊鹹魚片給他,他當我在明示他,一個勁地說開了:“這個瞎子老外公我見過,去他屋裡耍過,瞎了一隻眼睛,别人害怕我不害怕,有一次問你爸叫什麼名字,我答說了你也不知道,我媽你知道,叫占帶弟,他哦哦哦,知道了知道了,你是占牯子的外甥。”

我故意嗡聲嗡氣,是外孫不是外甥,我是舅,你是舅的外甥,是外公外婆的外孫。

“知道,”圓大頭錯了不認錯,“我剛才發音是孫字,孫子的孫,你沒聽清。”

我說好啦好啦,快點說“弄局”給我聽。圓大頭一說,娘和爸都走開了。

“‘弄局’你都不知道呀,我早就知道了,就是……就是……就是……”

“就是使壞的意思。”

“對,對,對,”圓大頭點頭又點頭,“還是舅舅聰明,會用詞語,老外公在暗中‘使壞’,大家都這樣說,六田外公的癌症是老外公使壞使的。”

“你——?你聽誰說的?”我筷子敲碗,“還聽說什麼,快說。”

“還呀,還呀,”圓大頭想想,“我聽得最多的就是‘弄局’兩個字,不信,你随便問哪個,都是‘弄局’‘弄局’。”

“就是‘使壞’‘使壞’?瞎子老外公死了,使得出什麼壞呢?圓大頭,你信不信?”

“我信,”沒想到圓大頭這麼話不投機,反問我:“舅舅,你信不信?”

“我不信。”

“要信哩,”圓大頭竟然鬼話連篇,“舅舅,巴簍山人都信,就你不信不行的,六田外公得罪瞎子老外公了,老外公做鬼要收走他,他才得了癌症。”

“屁話鬼話,你聽誰說的?”

“大家都這麼說,你不信,你随便問問哪個。”

“走,去下二家問問,一起去。”

“去就去,問就問,”圓大頭理直氣壯,“荷花對誰都是這樣說的,下二不允許荷花說,荷花偏要這麼說,你要問,先問荷花。”

“回來!”爸在叫我,說不是甚麼好事,不要去問。言下之意,他說給我聽就是。

“‘弄局’呀——”爸想說“弄局”給我聽,話題卻轉走了:“六田一檢查就是晚期,肝癌晚期哪裡還有救,早幾天去省城化療放療,醫生打了辭牌,要他回家好好休息,回家立了遺言,死了想葬在巴簍山,可沒哪個願意讓他回來。”

“人吃五谷雜糧,生老病死正常現象,他的病他的死,扯到瞎子頭上真是瞎扯和扯淡了。”

“六田也真是,得罪哪個都不要得罪瞎子,當民辦老師與瞎子說得上話,一轉正成為公辦老師就說不上話了,瞎子哪不記仇?癌症不是他才怪。”

“瞎子人早死了,‘弄局’‘弄局’弄什麼局’,太瞎扯了。”

爸還要瞎扯和扯淡,我不得不勸爸别信迷信那一套:“瞎子有那麼毒嗎,說不上話就記了什麼仇嗎,就使壞下了什麼毒嗎,讓六田吃了什麼藥嗎,不要聽風就是風聽雨就是雨。”

“我也在想,瞎子在巴簍山村仁慈得很,沒得罪任何人,他不學邪教來害人,說他‘弄局’害死六田我是不信的,生病就是生病,癌症就是癌症,與瞎子無關。死了要回胞身之地,要我表态,我沒意見,真到那一天了,你要回來,你要倒在我這一邊。”

爸眼望遠處,我當爸在生死之間審時度勢,心裡由衷暗暗點贊爸。

飯後,圓大頭養殖專業戶一樣要帶我參觀他的養豬場,七頭小豬仔關在一個圈舍裡,我正疑惑,圓大頭居然有他的經驗之談,說關在一起便于小豬們争先恐後搶食吃,潲盆吃得幹幹淨淨,互相打架摔跤是鍛煉身體。我哦哦哦地算是表彰了他,但心思早已飛走了,飛到縣城裡了,巴簍山村一個要死了的癌症病人朝不保夕,我不能不牽挂在心,何況他還是我的老師呢。

我說我要走,娘才仔細看看我,看我氣色可以,比在家裡還好,我說當然可以啦當然好啦,吃住都在丈人丈母娘家裡呢,當然養得白白胖胖,你放心好了。工作的事呢?娘一問,我先是懵逼,很快對答如流,正在疏通人際關系,慢慢來,急不得。娘一笑,我也笑了,我不是笑自己闖蕩黃土縣城如魚得水,我笑自己陰差陽錯收獲愛情,瞞天過海輕而易舉逃避養豬。

下午,圓大頭喂豬去了,我拿起他的OPPO手機看看。我能逃避養豬全是圓大頭外甥的功勞,他代替我養豬,比我還勝任養豬,我獎勵他一台手機讓他沒事時玩玩手機打打遊戲,他竟然沒有下載下傳什麼APP遊戲軟體,收藏夾裡倒收藏很多連結,他看得懂嗎?他朋友圈太少,他自己算一個,兩個姐姐,再就是我女友他舅媽了,再加上我,才五個人。

娘比爸醒事,比爸牽挂六田叔的死,說六田畢竟是巴簍山人,胞身之地是巴簍山,死了,魂歸巴簍山是應該的,墳墓拱在巴簍山的墳山上是應該的,阻攔人家是沒道理的,要我去下二家做做下二兩公婆的說服。“組長同意了就好辦,别人說三道四,到時候了我來說服他們,說不服就罵服。”娘顯得大義凜然。

我遵娘的旨意,很晚才去下二家的。圓大頭執拗地厮跟,勸返不成,他的理由很簡單,想早熟,早熟要多聽大人說話,經見世事,要不然成語怎麼叫見多識廣?有反問我的意思。我欣然推他,推他走在我前面呵斥狗狗别亂吠我這個巴簍山人。

窗戶沒敲開,門敲開了,歡迎光臨一樣迎進我,我想長話短說,怎奈荷花好客,拿出西瓜籽來磕,還泡了兩杯熱茶,說茶葉是上等龍井,她應聘鎮上超市做主管了,帶頭消費一下龍井茶葉算是回報老闆有眼識得出誰是泰山。被下二罵一聲吹牛,我趕緊護着荷花,表揚她格局大了,開水不喝改喝龍井了。

一見荷花拿出智能手機,我趕緊說我們來加個微信吧,掃一掃就加了,又要掃下二的,下二拿出的手機不是智能的,說玩智能是玩物喪志,沒時間聊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事直接打電話快得很。被荷花揶揄道哪是沒時間,哪是玩物喪志,明明是你笨蛋一個,學不會。

我趕緊倒向下二:“下二哥,買一個,買一個像圓大頭那樣的OPPO的,我贊助你一千塊,當場兌現。”邊說邊拿出一千塊遞給下二。

下二明白得很,手一擋,說得直接:“上次,你要獎勵圓大頭外甥一邊養好豬一邊打好遊戲,我向你遇梅彙報了,她是支援的,說買個好的給他,我沒辦法,隻得聽話,充了七百塊,但上馬就收到資訊,農業銀行卡裡多了一千塊,是她還給我的。一共呀,我卡裡共收到你遇梅三次款一萬一千,一次是買包谷飼料打來五千,一次是買小豬仔又打來五千,第三次一千就是買手機那次。”

我驚喜一句那不等于我爸沒出一分錢白賺一個豬場?再要驚喜,被荷花更加驚喜地打斷,你還不知道吧,你這個遇梅呀,要我不要對你爸講這些錢啊錢的,你爸問起來,就說你放了一萬塊在我下二手裡。

“我作證,我舅沒放,是我舅媽放的。”圓大頭突然嘣出一句。

圓大頭不說還好,一說,我堅持要下二收下我遞給的一千塊:“收下,以後我家豬場要用錢,都由我拿出來,不要遇梅出。”拍拍圓大頭的頭,你好好養豬好好看你的手機,我保證有的是錢,将來你要辦大豬場,有的是大學錢。

圓大頭是個好外甥,沒有把我這個舅嫖娼的事出賣給他的舅媽羅遇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