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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女記(散文)

作者:滄州劉海亮

大戲台搭在村裡一戶人家的開放式院落裡。這家人剛剛蓋了房子,院落有一半左右的空間是坑地,也許是就地取土,也許是地基壘得太高,年深日久,原由已經淡忘。很平靜的小村子,忽然來了一個梆子劇團,而且是級别很高的那種,全村人比過年還興奮。賣雜貨的,賣甘蔗的,賣爆米花的,賣汽水的……小攤販們消息不知為何那麼靈通,往日集市上都未必有如此齊全,一下蜂擁而來。自然,十裡八鄉的看客,同樣絡繹不絕。最起碼,婆姨們要接一接娘家人吧。無論何時何地,《大登殿》是河北梆子的保留劇目,是拿來壓軸的,台下觀衆們看得如癡如醉,誰家小孩子要是不曉事胡亂鬧騰,這時候是一定讨打,全村人都在看着哩。那日散了白場(白天戲),戲台上給出晚上的劇目,全本的《孟姜女》。有戲瘾的大人們還在熱烈地讨論着薜平貴與玉寶钏,對于下一場饕餮大餐的到來,幸福而又懵懂。

因為是村委花錢雇的劇團,所有人皆是免費,那一次開了個好頭,此後許多年,許多場大戲,即便是某某個人行為,免費是前提。在鄉村地帶,一個好名聲,遠比腰纏萬貫有面子。甚至幾十年過去,村裡人還會對某場戲,某個名角,念念不忘,其中便有巴玉玲。“巴玉嶺,南皮縣人,生于1942年,少時從藝,工須生。九歲登台,拜著名河北梆子表演藝術家王玉磬為師。曾任滄州河北梆子劇團團長。”度娘上給出的生平,顯然是欠缺的,上年紀八九十年代,正是巴老的藝術巅峰時期,她的女扮男裝,本身就是一大看點,況且人物形象能演繹到那麼豐滿傳神。至于巴老來沒來過村裡,是有争議的,村裡的老一輩大多駕鶴,“年輕人”們當時輕狂恣肆,沒幾個記得。不過,大機率巴老是來過的,改革開放十年左右,戲曲行當每況愈下,絕大部分劇團忙着“上山下鄉”,村裡可是唱過許多場大戲的,且以專業論,首選滄州梆子劇團。

彼時彼刻,村裡請得起劇團,一定是富村。故鄉是個小村子,但有磚(窯)廠,外包給了南方人,經營得當,大隊自己有集體自留地,兩三百畝,此外,還擁有果園兩個。村委很開明,一直至如今,村裡的基礎設施不講,光是公糧,一年給出全村人出一季,就出了十多年,兼之曆來訪貧問苦,是個很不錯的班子,老百姓信服。村委請過幾次劇團以後,村裡的能人們,也愛上這口,誰家有個婚喪嫁娶,大事小情,唱唱大戲,該多飒爽。再後來變成了“請”電影,觀衆慢慢流失,再後來,一切美好,成了舊憶,不過,蓦然回首,依舊溫暖人心。

應當先回到河北梆子《孟姜女》的現場。那一晚,夏蟲唧唧,群星璀璨,觀衆格外的多。除了婆姨們接來娘家人,有了對象的青年,也會把女娃子接來,而且要占據觀衆席的顯要位置。頂頂重要的,要有發小們“鬧喜”,開一開葷素玩笑,在大戲開場之前,烘一烘氣氛,同時顯得人家女娃子名正而言順。而旁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兒也跟着一會兒低下頭去臉紅如布,一會兒又左顧右盼欲知“下情”。沒有對上象的小夥兒,全身上下,收拾得同樣溜光水滑,通通把頭發打上摩絲,一副牛舔了的樣子,滿場亂竄,拈“花”惹“草”。直到鑼鼓家夥一響,台下的騷動應聲而止,這是規矩與紅線,哪個不遵,會迎來足斤足兩的“暴風驟雨”。

孟姜女的故事可謂家喻戶曉,但曆史由來,大多數國人并不深悉。漢劉向《列女傳•齊杞梁妻》載,“杞梁之妻無子,内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枕其夫之屍于城下而哭,内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杞梁何許人也?春秋齊國大夫,其妻或雲即孟姜。“杞梁妻”慢慢演化,便成了孟姜女哭長城——孟姜女之夫萬喜梁被朝廷征調北修長城,中間猝亡,被砌于長城之内,孟姜女尋夫而來,七七四十九日哭倒長城,萬喜梁屍現。秦始皇聞之,見色起意,孟姜女再三周旋,後投江自盡。無非是後世指秦始皇為暴君,其行為不符合儒家經義,故以攻讦也。最有名的是賈誼《過秦論》吧,“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禦宇内,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鹹陽,銷鋒镝,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裡,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始皇帝的功過是非,已有定論。總而言之,功大于過,千古一帝。至于孟姜女事,也非空穴來風,一将成名成骨枯,王圖霸業之下,哪一個不是累累的京觀?故謂舊社會,“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鑼鼓家夥一響,萬衆矚目,好的演員盡是“人來瘋”,然而,大雷雨來了。舞台上孟姜女長袖流水行雲,一身缟素,無比凄惶;舞台外電閃雷鳴,雞飛狗跳,觀衆十去其九。什麼叫專業呢?郭德綱說小劇場最慘的時候,十幾個演員給一個觀衆表演,這就叫專業,讨生活的易與不易,先放一邊。剩下來的戲迷們遠遠地躲在屋檐下,透過重重雨幕,凝視戲台,演員們則沉浸劇中,馬轉刀回。曲終人散,餘音繞梁,第二天大家見面皆道,昨晚的《孟姜女》唱絕了,真就驚天動地,哭了個大雨瓢潑。

《孟姜女》那年,是村裡大戲最成功的一次,令人銘記終生。往下村裡人“請”電影,“請”雜技,或許排場更大,但相較而言,索然無味。

那年外公還健在,八九十歲的老壽星,搬個小闆凳,場場不落。他不愛看電視,看不見,聽不懂,平時像個悶葫蘆。但唱大戲他能聽得見,鑼鼓點兒拿捏得分毫不差,劇情葉門兒清。

而物是人非,除了夢裡偶爾親近,大戲喲,外公喲,都被那個戲台下的小孩子給弄丢了。

孟姜女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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