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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作者:澎湃新聞

曹彬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為儲存中華民族教育精華免遭毀滅,華北及沿海許多大城市的高校紛紛内遷。1938年4月,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清華大學、私立南開大學遷至昆明,組建西南聯大。

馬芳若作為西遷隊伍中的一員,當時的身份是北京大學中文系大三學生。他于事變後的9月21日離開北平,當晚抵達天津,寄宿在同學張其瑾姑母家。11月14日到南嶽,四天後在長沙臨時大學正式上課。1938年2月19日,随遷徙大軍啟程,向昆明進發。

這次遷徙分兩種走法:一為海道,轉香港、安南,入昆明;一為步行入滇,由學校組成“湘黔滇旅行團”。步行大隊計學生兩百八十餘人,分二大隊,一大隊下分三中隊,一中隊下分三小隊。馬芳若被編在第二大隊第二中隊第四分隊。

馬芳若沿途留有日記,以藍黑墨水鋼筆寫在一冊橫格練習簿上,封面題“馬芳若:日記”。内容按地點的轉換可分為四部分:

第一部分:1937年11月18日—1937年12月23日,長沙臨時大學

第二部分:1938年2月19日—4月28日,從長沙到昆明

第三部分:1938年4月29日—5月2日,昆明

第四部分:1938年5月3日—5月21日,蒙自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馬芳若日記原稿封面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馬芳若日記原稿第一頁

其中第二部分,作者以一個普通學生視角,如實記錄長途遷徙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讀來使人如臨現場。同類日記多有刊行,但無論從時間跨度還是從資料的原始性來看,都較《馬芳若日記》遜色。

如錢能欣的《西南三千五百裡——從長沙到昆明》(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是将旅途日記稍加整理,編成小冊子,1939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正文分成三十五個小标題,較有系統,文字規整,但失去了原汁原味。

再如餘道南的《三校西遷日記》(1938年2月19日至5月4日),發表時經作者精心修改,文獻價值折損。作者系臨大經濟系三年級學生,北大學籍。此日記的特點是對沿途經過的景點描摹十分詳盡,注重分析政治經濟、社會民風。卷前有1990年夏所作前言,日記後有“滇情紀略”和“結束語”,并附有一份《長沙臨時大學湘黔滇旅行團旅行概況表》,可說是一部精心撰寫的著作。

隻有楊式德的《湘黔滇旅行日記》(1938年2月19日至5月8日)是據原稿整理而成,未加修飾,和《馬芳若日記》性質最近。楊在臨大讀土木系二年級,清華學籍。更難得的是,楊式德和馬芳若同在第二大隊第二中隊第四分隊,一路上大部分時間同行同宿,有過多次交集。

另有臨大化學系二年級學生董奮的《董奮日記》,是份殘稿,存有西遷前和抵達昆明後兩部分内容,但可補馬芳若缺記的部分(1937年12月23日至1938年2月18日)。

上述日記諸作者,由于關注點不同,文風有别,描寫各具詳略,若單看某一種,則難免偏倚之憾。《馬芳若日記》的發現,正可補史乘之阙,對還原這次“文化長征”的整體圖像,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日記》的紀事止于1938年5月21日,此時文化界正掀起讨伐周作人的熱潮:

晚閱報,有武漢文化界聯合會通電讨伐周先生(作人),竟誣為漢奸,使我精神頓受刺激甚深。以為:①周做漢奸不可靠。②武漢所謂文化界不應這樣做,表示中國人之堕落也,專好揭人陰私,污蔑陷害,借公報私。③即做漢奸,有何理論上之根據,必須讨伐。④或為真,而周真做之,則甚人之可悲觀,如周先生亦不能站得住,焉論他人。人人皆靠不住矣,甚覺寂寞,做人真是麻煩透頂而又毫無意思也。

末行又雲:“此冊日記告完,下冊開始。”如今下冊已佚,内容遂無從知曉。所幸除《日記》外,馬芳若聯大期間的作文、論文、聽課筆記,遷徙過程中的行軍路線圖,臨時大學學生名單,以及一份五十年代的手寫材料《重新做人》等,都一并留存至今。利用這些材料,或可約略鈎沉出馬芳若的生平經曆。

鄞縣馬氏

1951年,馬芳若寫過一篇題為《重新做人》的自述,談到自己的身世:

我是浙江鄞縣人,我的曾祖是清朝一個小官僚,大概做過江蘇的蘇州、寶山等縣的縣令。我的祖父後來從事商業。我的幾個叔祖後來有五個在北京的幾個大學裡做教授。我十歲死了父親,十一歲死了母親,他們都病了很久才死去的。父親隻留下了一處租給别人開碾米廠的房産給我們姊弟三人。我的命運本來也隻能找一種行商,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叔祖們的資助,才得繼續求學。等我完成了大學學業而被留作助教,我覺得我可以告慰培植我的長輩,同時對向來歧視我的伯叔和堂兄弟們才敢“分庭抗禮”了。

馬芳若的曾祖馬海曙(1826-1895),早年行商,後從政,先後在丹徒、元和、吳縣、寶山等地任知縣,官至直隸州知州(三品銜),生有九子。其中三、六、八子夭折。祖父馬裕藩(1858-1929)為馬海曙長子,官甘肅鎮原縣知縣,诰授奉直大夫。

馬芳若自述中提及的五個位在北京做教授的叔祖,即時有“五馬”之譽的馬裕藻、馬衡、馬鑒、馬準和馬廉。《日記》中記錄了不少他和馬氏長輩們的淵源、交往。如1938年5月20日:

上午上宋詩時,蘇東坡有《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詩中有一句曰“無限芳洲生杜若”一句,乃出自楚辭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遺兮下女”。餘以為餘名芳若,恐出自此。餘之名乃五叔祖父(季民)所題,一向不知何意,僅知排行芳字輩而已。此若出典,餘甚喜歡也。

馬鑒(1883-1959),字季明,馬海曙第五子,時任香港大學文學院教授。“芳若”的名字即由馬鑒所取。馬芳若對這位五叔祖的事也很盡心,1937年12月17日,北大舉行三十七周年紀念會,“當日下午曾晤羅、魏二師,魏由香港代五叔祖父帶毛衣至蒙叔,由我挂号寄出”。“蒙叔”即馬蒙,馬鑒次子。

在諸位叔祖中,馬芳若和四叔祖馬衡(1881-1955)的關系最為親近:

近日前方仍極不利,聞南京郊外已有戰事,若再不力抗,南京旦夕将不保,四叔祖父未知近況如何,殊以為念也。(1937年12月9日)

抗戰全面爆發後,南京政府下令将文物緊急裝箱,伺機西遷。第一批文物于8月14日在馬衡(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監護下遷離南京,目的地是漢口。後南京淪陷,武漢已無安全保障,又不得已繼續向西,經宜昌、重慶、宜賓,最後抵達四川樂山。

在貴陽,馬芳若巧遇馬衡舊生莊尚嚴,把酒暢叙,得知馬衡已到重慶:

上午起床後,8時集合,團長訓話,十時午餐,十二時前去洗澡,行至中華路革命日報館附近,忽遇故宮莊尚嚴先生,略談一會,知四叔祖父忽往重慶。并承約吃晚餐。他寓四海大酒店,六時至其室,即同吃晚飯,并喝真正茅台酒,味确比昨晚為好。與其談一路經過,及别後情形,蓋莊先生對我等如此長路旅行甚有興趣也,将歸,抄我故宮通訊處二地,均可轉(此處塗去“馬先生”三字)四叔祖父者也。并蒙贈《貴州名勝古迹概說》二冊,其中一冊托我轉贈臨大旅行團者也。據雲,莊先生為北大畢業雲。(1938年3月31日)

抵達昆明次日,即進城為馬衡取信:

今晨起床約七時,昨晚睡尚酣,早餐後與其瑾進城,先至崇仁街46,将自美國寄交四叔祖父之信取來,預備轉寄重慶。(1938年4月29日)

此外,在聯大期間,馬芳若和六叔祖馬權之子馬益(1914-2005)也有通信:

今日星期,忽大雨,緻不克出去遊玩,乃往圖書館看書,并書寫緻益叔及四叔祖父信件,殆書作完已下午四時,又加星期,已不克寄出,乃待明日再說雲。(1938年5月8日)

雖然馬芳若自稱幼時受到伯叔和堂兄弟們的“歧視”,但從他個人成長經曆來看,無論學業還是事業,多少都得益于他“鄞縣馬氏”的身份。1947年,馬芳若曾介紹聯大同學劉鴻逵(原杭州藝專學生)到故宮博物院駐重慶辦事處工作,主管人事及文書。此事無疑動用了他和馬衡的關系。

初露鋒芒

民國二十六年(1937)十二月印制的《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學生名錄》中載有馬芳若的資訊:

馬芳若,浙江鄞縣,廿三,男,北大,中三,北大。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長沙臨時大學文學院學生名錄》

由此可推出馬芳若當生于1915年,“中三”系“中國文學系三年級”的簡稱。馬芳若在十歲、十一歲兩年之間,父母雙雙病故。姐弟三人靠父親留下的一處房産出租度日。馬芳若憑借自身努力,在幾位叔祖的資助下完成學業。

二十歲那年,馬芳若編過一冊《中國文化建設讨論集》。此書于民國二十五年十二月由上海經緯書局出版,分上中下三編,各編前都有編者前言,相當于導讀。何炳松在該書序言中對馬芳若的選題眼光和編輯能力都很推崇:

青年會全國協會的馬芳若先生是一位沉潛好學的青年,他近來在公餘之暇,把所有全國賢達讨論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的文字,廣事搜羅,加以整理,獻給國人,以備參考;使得讀者開卷之餘,對于現代中國文化建設問題可以一目了然,确是一件極有價值的工作。尤其馬先生自己在本集中,别無成見參雜其間,見智見仁,一聽讀者的自擇,此種合理态度尤足令人佩服。

該書還收有馬芳若民國廿四年(1935)六月作于上海的一篇“編者序言”,其第二段雲:

有一天早晨,龍文書店許晚成先生到我的公事房來,因為他最近緻力調查工作,為編印各學校、各圖書館、各報社的調查錄,和我有所商讨。我們就談到最近的文化問題,我就把我所搜集的文章給他看,不料他看了以後,興緻高起來,表示龍文願意出版。我們就把出版的事說妥。此後,我一有餘暇,就到各圖書館去搜集材料。經過兩月的努力,在材料方面總算是相當完備整齊的了。

據上述文字推測,馬芳若其時可能在上海某出版機構從事編務工作。假如他同年9月考入北大的話,到1937年9月随部入滇,則正好是大三。多年後,當有人無意中提及他早年編就的“少作”,馬芳若仍然抑制不住内心的自得:

今日在上孟子(先秦文)課時,同學周定一告我,謂其在同鄉同學之床上看見《中國文化建設讨論集》一書,為餘所編也。言談之下,頗露欽佩。餘則一聞書名,頗有親熱之感,且引以為榮幸也。(1938年5月19日日記)

然而馬芳若一門心思隻想留在大學教書、研究學術,編輯事業止步于此。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由湘入滇行軍圖圖紙

聯大群像

在長沙和蒙自,馬芳若親臨諸多名教授課堂,《日記》中記下了朱自清、聞一多、浦江請、馮友蘭、鄭昕等人授課時的風貌,誠為不可多得的文學史料。

《日記》開篇第一條為1937年11月18日,當天正式上課:

到南嶽已四天了,今天才正式上課,上午三堂:中國文學史(浦江請)、中國哲學史(馮友蘭)、陶淵明(朱自清),俱清華教員也,講法尚佳。

對這些“名教授”的教學水準,馬芳若并非一味奉承,而是如實記下自己的觀感和評價,有時言辭頗為尖刻:

上午有課四堂,計鄭昕先生之哲學概論,聞一多先生之楚辭(二堂),朱自清先生之宋詩,聞與朱甚滿意,對哲學概論因授者口齒遲慢,音調低雜,聽時甚覺費耳。若能音調稍高而有條理,則成矣。下午讀馮著中國哲學史一至三章,尚佳,惟講當時社會情況一節(即上古史時一段)稍有不得要領之嫌。去年北大錢穆先生講中國通史時則較高多多。惟馮為哲學研究者,錢則為中國史家,各有短長,則馮不如錢亦宜矣。(1937年11月19日)

上午有課四堂,鄭昕先生之哲學概論最不惬,對聆一小時,簡直不知所雲。既無統系,又乏組織。有退選之意,後數日再定可也。

聞一多先生之詩經則甚佳,材料既豐富,教授法亦極高明,為初學設想之處甚多也。

朱先生之宋詩則平平。(1937年11月24日)

上午有課四堂,以浦之課為最糟,朱自清甚厭之,以其講全無系統也。又錢穆、湯用彤、賀麟三先生昨日來校,其所(設)科目,或與時間沖突,或在下午,殊為不便,無法添修。(1937年12月7日)

哲學概論,愈講愈不懂,徬徨于退選與不(否)之中,因退選理由,甚難措詞,豈以為聽不懂為理由而出之餘口哉!是豈可乎,是豈可乎?(1937年12月10日)

馬芳若自陳在聯大期間深受聞一多賞識,師生之誼最為相契。在聞一多的指導下,他以《淮南子》助讀《楚辭》,頗見成效;他在聯大的畢業論文也得到聞一多的認可:

聞一多先生曾經贊許我的《蘇李詩制作時代考》,認為“考證周密,且方法甚新,允稱佳作”。(緻羅常培先生書中語,留有原稿)并且稱道我在《大公報》發表的散文。(馬芳若《重新做人》手稿,1951年)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聞一多評語

《蘇李詩制作時代考》的指導老師是羅庸(1900-1950),西南聯大公認最為叫座的講課人。在中文系教師當中,他也是開課最多的一位,開設公共課和專業課共十四門。馬芳若到蒙自後選修了羅庸的課,對這位老師的第一印象尚佳:

上午有文學史,浦先生上課,即将(講)南北朝之民歌,第三堂為朱自清先生之中學國文教學法,為繼陶淵明而開者也。本學期功課照常,惟多羅庸先生之杜甫及先秦文,餘俱加選之。下午一二兩堂即上課,講得尚好,此聲久矣夫不聞矣。(1938年5月5日)

羅庸在學術上對馬芳若的幫助可能更為切實。現存的論文原稿封面留有羅庸親筆批語:“評定八十分,二十八年七月廿日,羅庸。”此書經修改後,于民國三十三年(1944)一月由商務印書館在重慶出版,草紙本一冊,署名“馬雍”。羅庸為作《題辭》:

《蘇李詩制作時代考》一卷,鄞馬君芳若之所作也。芳若曩肄業國立北京大學中國文學系,治漢魏文學史甚勤。既卒業,本其心得,以成此編;未敢自足,藏之箧笥數年矣。教課之暇,屢有補綴。今将授梓,屬弁一言。餘惟史料考證所據以論定者,有本證,有旁證,有内證,有外證,而文學史所需以内證者尤多。蓋時代風會,自有限齊,歲逾五世,則罕能相貿。晉宋以降,拟古之作,縱極模繪之工,終鮮刻楮之績者,時代為之也。文學史本以明制作體式之變遷,自用字遣言,比詞隸事,以逮寄興寓思,皆體式之是以變;于此無精審之統理,而徒博征舊說,資為外證,猶買椟而還其珠也。芳若此編,雖僅及蘇李贈答,而其比次詞類句法意境之異同,于内證之應用,殆已盡其能事。異日推廣此義,使遍及于曆代篇章,豈獨久懸疑谳,得獲剖白,将通變之由,悉能質證。是則區區小冊,于未來之文學史,将有筚路藍縷之功,固不僅結河梁送别之案而已。

中華民國三十一年六月十五日,羅庸書于昆明寄寓之習坎齋。

曹彬|“聯大”私人紀事——《馬芳若日記》及其作者

《蘇李詩制作時代考》論文原稿封面,留有羅庸親筆批語

沖突體

馬芳若性格内向,除了讀書,對别的事漠不關心,和周圍的人事總是顯得格格不入。正如他自己所說:“我隻是努力讀書,希望能在大學裡站得住。我成為一個孤僻、驕傲而倔強的人。”(馬芳若《重新做人》手稿,1951年)

每次參加完學生會的會議或活動,總是滿腹牢騷:

晚學生會學術股有所謂國防教育座談會之召集,參加者甚寥寥,餘曾往一聽焉,場中高調滿堂,可歎也。(1937年11月22日)

今晚有南嶽文藝社(同學組織)所辦之所謂詩歌朗誦會,除朱自清讀馮友蘭詩,沈有鼎讀杜甫詩以外,同學均以自己所作讀之,自拉自唱,何其肉麻也。(1937年11月29日)

晚上學生會又時事座談會之召開,出席者寥若晨星,餘一度往聽,多半高調,我不知這些人何以思想也。(1937年12月4日)

因時局日緊,學生會晚又召集大會,讨論工作與停課問題,高調疊出,無可理喻,且又互相辯難,出言不遜,餘甚厭之,中途退席。(1937年12月10日)

下午原由羅常培先生召集國文系師生在蓮島開談話會,餘因讨厭這些人,及開會等等故未去。(1938年5月21日)

雙親早逝,備嘗人情冷暖,也造成了他敏感、自卑的性格。《日記》中經常可以看到自我否定、宣洩苦悶的段落:

雖說這是我每天可以訴說的一個地方,可是有許多心中的苦酸也無法叙述出來,亦不知道為了什麼,真沒法子。

我近來逾(愈)覺得自己将來如何了結,雖說也很用功,可是終還覺得用功不夠,與人較,就相形見拙了。

日子毫不留情地一天一天地過去,對鏡自照,鬍髭亦濃起來了,檢討一下,究有什麼本領可以給人家稱贊妒嫉的呢?

鐘擺滴得,深噬吾心,痛苦不能忍矣。

今晨起床甚早,精神舒暢,允宜繼續如此。此間數日來陰晴,太陽久不露面,今日高天無雲,遍地朝光,景色醉人。如此天地,何稀一廢物,趕快努力罷!(1937年11月30日)

在朱自清的課上,他會因答不出問題而無地自容:

上午全有課,上宋詩一堂,朱先生問我一題,我回答不出,甚是慚愧。(1938年5月11日)

個人理财也非其所長,故時時陷入日用告急的窘狀:

自平出後,一路上千辛萬苦,至此始稍安定,然一月後經濟将感困難,奈何。(1937年11月18日)

今天是到南嶽以後過的第一個星期日,毫無精彩,下午給長壽伯母寫信,請她寄款。(1937年11月21日)

錢已用完,奈何,已分函蒙叔、梁其瑾,不知有望否?(1937年12月23日)

明日起将自掏腰包吃飯矣。睡甚早,然輾轉不能成寐,甚以經濟壓迫為慮也。(1938年4月29日)

不久後,在樊際昌的照顧下,馬芳若得到一份為學校刻印講義的工作,滿心以為經濟之累可稍得緩解,不料未滿一周,即告解職,生活再度一籌莫展:

日來為學校抄講義,初以為必是長久之計,今日因學校在昆明招考之書記已來,注冊組将我等解職,以後生活如何解決?當找谒樊先生一談之。(1938年5月20日)

馬芳若是個沖突體:自卑又自傲,憤世嫉俗又渴望關注,一心想做學問又不得不疲于應對生活上的種種捉襟見肘。“我隻是跟着學校跑來跑去,一心想成為一個大學教授、文史學者,在考證辨僞裡打發日子。”(馬芳若《重新做人》手稿,1951年)他的志向,注定在現實的土壤裡找不到根基。

餘音

馬芳若畢業後即留校任助教。1944-1945學年,曾與沈從文合上中文系大一必修課“國文壹B(讀本)”。所用教材校方請馬芳若作注,但最後未能使用:

敬啟者:前承為大一國文選作注解,花費許多時間,不勝紉感。現因實際困難,已不能付印,特将原稿奉還,希鑒原為荷。

此緻馬芳若先生

國立北京大學文學院

建國初期,馬芳若繼續任教于北大,課餘時間經常出入于四叔祖馬衡居所。馬衡對這位侄孫非常信賴,隔三差五留他在家小酌,還帶着他和諸兒孫一起遊玩、觀影、逛街。從《馬衡日記:1948-1955》所展現的狀态來看,馬芳若在北大的學術之路走得并不順暢。這在他的自述中也能窺見一二:

因為北大究竟教授多,我隻有先到太原來賣身。到太原後不久,感謝山西文聯,讓我出席了文代大會,我在會場裡看見了真正為人民服務的文藝工作者……(馬芳若《重新做人》手稿,1951年)

1949年8月20日,“聞山西大學已決聘芳若,為之稍慰”(《馬衡日記》)。10月17日,馬芳若正式上崗。文字學家楊樹達緻信馬芳若,信封上的文字是:“山西大學九樓六号馬雍先生收”,自此“馬雍”成為其常用之名。這或可視作馬芳若“重新做人”的外在表現。

“芳若”的名字在公布的《馬衡日記》中共出現五十三次,最後一次為1955年1月16日:

下午芳若來自太原,将赴武漢相親。

此時的馬芳若已屆不惑,尚未成婚。馬衡之孫馬思猛在《馬衡日記》的注釋中寫道:

馬雍,字芳若,浙江鄞縣人。系統馬衡遠房侄孫輩,備受馬衡關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先後在太原山西大學、杭州浙江大學任教。

則馬芳若在浙大也有過教學經曆,隻是他自1955年之後的人生軌迹,已無從追索。

責任編輯:鄭詩亮

校對:張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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