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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小玉》剧本与童芷苓

作者:梨園雜志

作者:刘步堂

 《紫钗记》一段故事,描写痴情女子负心汉淋漓尽致。在中国旧剧上类似此类故事者,有《活捉王魁》,及《活捉南三复》(南三复即《聊斋志异》上之窦女,京市尚无见有演唱者,外埠则盛极一时)等,但均不若《紫钗记》之沉痛。盖该剧中之男主角——李十郎益,乃一温若处女风流蕴藉唐伯虎流亚也,决不似南三复一纨绔子弟,惯弄妇女于掌上一类者耳。中国旧俗,阴性多为阳性者所戏弄,如《紫钗记》者,不过千万中之一。作者盖出于忿抱不平,无太史公司马迁之受宫刑,则无《史记》一大篇好文章,千古殆同出一辙欤?

 一月九日,坤伶童芷苓演全部《紫钗记》——《霍小玉》于吉祥戏园,不佞未曾见过留香主人本子,芷苓乃其弟子,不啻留香一缩影,剧本似较荀氏各新戏为佳,言非夸也。

《霍小玉》剧本与童芷苓

荀慧生之《霍小玉》

 昆曲《紫钗记》篇幅至巨,今日存留在舞台者仅《折柳阳关》一折。在北方演者,除韩君青、白云生外殆无第三人焉。民初袁寒云公子在私邸宴客,曾与朱杏卿君合奏,曲子虽好,情节极温,太平歌曲,当然不合于目下人之脾味,不足怪异,更无须叹惜也。荀氏将此本翻成皮黄改名《霍小玉》,侧重女主角,命名不如仍旧为是。内中情节虽无大更动,而原则上大相更变,较昆曲倍觉沉痛。观夫《折柳》之曲,“怕奏阳关曲”之歌,描写新夫妇之恩爱情深,难舍难离状况令人酸鼻,足证十郎之变心,在于做了高官以后,财势能变化人性格,足与《红鸾禧》之莫稽相提并论。

 《霍小玉》原本则不然——自十郎订婚起,即是以快私欲为主旨,视闺秀为娼妓——泄欲物。如按刑法上科刑,李十郎之犯意乃肇于元始,以较其被财势逼迫而后变心者,获罪须加几级也。反面射来霍小玉之痴情极属可悯,再深一步讨论以小玉之聪颖(未免武断),经过一不许看家信,二不准同归乡里,三送行时之绝情,四遗弃紫钗于地视同草芥,数种受辱与割义的表现,早当自己醒悟。以常情而论,再醮如意郎君并不为过——罪不在女方,何至于一迁延再迁延,直到玉殒香消而后已耶?李商隐诗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之句,可为小玉咏焉。

《霍小玉》剧本与童芷苓

童芷苓

 佛家谓贪嗔痴均足以迷住本性——原来的智慧。小玉因为一个痴字,所以失掉本来的智慧,在任何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李十郎是个绝对的负心人,而身当其冲、休戚相关的主角小玉偏偏不自觉,宁非受痴字之累?兹分述如下:

 1、李十郎上场自述一段白口,因当时座位离得太远未曾听清,大约不过是访女以图暂时快慰的意思,决不是要君子好逑乞良配的思义,可见十郎的立意,本属可恶已极。少顷鲍妈妈(贯盛吉饰)上,十郎急急地问道:“所托的事如何?”在这“急急”的情况之中,含有深刻的道理:就是“急色儿立待解决性欲,而非为选终身伴侣”。鲍妈妈的任务非纯粹是冰人,并兼拉皮条职务。鲍妈妈说明霍小玉的来历,向十郎问“是正娶妻抑是讨妾?”十郎听说小玉色美,急欲前往,在这匆忙之中,忽然停足要换件鲜亮衣服。如果存心正大,访佳偶何在乎衣饰?袒腹东床王右军是明例也。由以上种种小节骨眼看来,都足以证明李十郎的存心不正,造下害死小玉的恶因非偶然的。全剧虽长,居然能够在这一幕“不被看客所重视”中画龙点出睛,编剧者的聪明于此可见。

 2、李益以小玉事商诸于其表兄(曹连孝饰),表兄以伊未奉亲命表示不赞同,晓以大义,犹未能止住或抑压其欲心。三人同往霍家,在戏上虽未曾明言时刻,然小玉尚在晓睡。反映十郎之心急,不待仔细推敲,一见即诺,只问色不问德。全剧一贯,如放风筝一线牵着。少顷提起结缡,小玉 中应允之后,立即拜堂,揆之常理自属不许,或有谓有悖戏理者,不过中国戏往往不能以理证实,此处,当作“不郑重——潦草从事”看。换言之李益的心理,愈快愈好,愈潦草愈佳,小玉不过是“寻欢的一个临时对象”而已。

 3、夫妇同体,就是一个人,凡事除非含些不正当的,或者有不便对父母子女谈的,可是没有不可以对妻说的。十郎小玉成亲,并无父母之命。小玉于合卺后自无不细细垂问家庭状况之理,十郎一片假心,必尽力遮饰所谓“什么好听说什么”者是也。十郎接着家信促归与卢尚书女成嘉礼,小玉闻信追诘原因,十郎含含糊糊只说母亲有病。小玉坚欲从归侍奉汤药,并有“既是婆婆有病,做儿妇的哪有不侍奉的道理”,一篇人伦大道理的话,十郎心并不因此触动,启发其天良。秉志之紧,更属可恨。小玉求同回不得,求看信而又不许,以理揣度,十郎先数日对内室许多的甜言蜜语,此刻定有不相符合之点,小玉此刻当然要对丈夫起怀疑的态度了。况且“不准同归”只是一道命令,并没有解释出理由来,小玉居然就会接受,不但不怨恨而且还是依然地使用柔情,小玉非真呆痴,乃为情魔所系致伊痴耳!

 4、李十郎不顾恩情,弃小玉独守空帏而断然归里,小玉偕使婢送行,此折即昆曲上之《折柳阳关》也。不过在昆曲中的本事,二人是恩爱的、情意缠绵的,看那种恋恋不舍的情况,令人心醉。李益的变心是离别以后,为了官、财、势,才把他的念头迁改了,造成这幕惨剧。在本戏中则仍然本着李十郎寡情而描写,始而不愿意小玉前来送别,辜负了她一片痴心(小玉偕婢侍酒上场颇似《西厢记》长亭饯别,一个是情深如海,一个是薄情郎君,相映成趣),继而掷紫钗于地。按紫钗一物本是临别信物,依若《小天台》(程剧)中之《玉狮坠》,新婚乍别,为新郎者当如何珍视之,十郎竟委而不顾。先者或以为系误遗,乃洎女婢唤回十郎告以钗未携去,反遭诃斥。事至于斯,任何呆傻亦应当辨出真相矣。小玉依旧痴情,侍儿(贾松龄饰)从旁告之大意说“你不必那样傻了,他绝对不回来了”。在这种物腐虫生、人疑谗入情况之下,小玉还是不生疑心,可见痴情二字不知害杀多少女子焉。

《霍小玉》剧本与童芷苓

王剑锋、赵淡秋之《折柳阳关》

 5、黄衫客挟李益来到霍家,他不肯进入病房。夫妻到了生离死别之际,李益纵然见她一面,亦未必就使她的病痊愈。男子之负心至于如斯,实在令人发指。反之小玉病到垂危,因盼作一永诀语,尤欲勉强离榻相就,未作一语而香销玉殒矣。

 就以十六层看来,一层比一层深刻。一方面写小玉之痴情,一方面反衬着李益之负心。此本事与昆曲《紫钗记》根本立意不同。《紫钗记》上写李益变心在其做官之后,故出场干白有“枕头上别情人,刀头下作功臣”之语,足见李益并非不爱小玉,不过嗣后迫于财势,致作出秋扇见捐之举,以较汉宣帝之求故剑者,固然不能相提并论,以比《红鸾禧》之莫稽盖在伯仲间耳。荀改《紫钗记》为《霍小玉》,根本将李十郎编成登徒子无知伧夫,为世上之痴心女子作一当头棒喝,立意颇佳,且较旧本为沉痛也。

 观童芷苓之晚,适不佞介绍韩大王世昌教授童伶《游园》之夕,饭毕,同去观剧,志在看看其技艺若何。君青昆曲先入为主,以为如此更改与旧事不符,颇滋不悦,愚以为君青未免胶柱鼓瑟矣。

(《立言画刊》1941年第1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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