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昭深深一笑，拿起铜尺拍了拍桌面，若有所思地问道：“对了，本大将军有一事问你：你裴氏一族在幽冀二州人脉深广，遍布郡县，可谓是耳目众多。却不知你们的族人们向你谈起过在朔方一带，子将将军的声誉如何？”
裴秀额角的冷汗一颗颗全都冒将出来。他默然片刻，把头深深埋下：“秀乃大将军府之掾吏，岂敢妄言子将将军之长短也？请大将军收回此问。”
司马昭双眉一竖：“本大将军既要问你，你只管据实答来就是。你无须太过疑虑。”
“这个……子将将军在邺城镇抚朔方，华夷共服，素有文武兼备、宽惠得众之佳誉。”裴秀敛住了心神，字斟句酌地答道，“但属下的族人们也曾私下谈起过：他的精明干练，还是略为不及镇北将军鲁芝大人。”
“你们裴氏一门的族人真是这么认为的？”司马昭问得十分认真。
“千真万确——秀不敢说谎。”裴秀郑重说道。
司马昭徐一点头：“这就对了嘛……你是本府的司马，眼中应该只看到某人实际之长短优劣，而不应顾虑他与本大将军之间的亲疏好恶才是！”
裴秀伸手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心神方定，躬身答道：“大将军至公至正，属下敢不尽言？”
司马昭将桌面上摊开着的军事地图慢慢卷了起来，同时把话题转移开去：“你们裴氏子弟果然是‘桃李满天下’啊！近日，本大将军阅览了蜀中细作送来的密报，方才得知你的族弟裴越在伪汉居然官居黄门侍郎之职！你可清楚？”
裴秀闻言，暗吃一惊：伪汉大内的黄门侍郎裴越是他的族弟，这个消息他自己也是近年才知晓的，而且从未对外人轻易谈起。却万万没有料到司马昭竟是对此探查得一清二楚！他心念一定之下，顺口便答：“属下族弟裴越确实在蜀任职。这层关系，属下日后自当为我大魏而巧加利用！”
司马昭剧照
司马昭扫了他一眼，继续缓缓讲道：“我中原士族多有子孙为避汉末诸侯混战之乱而遁入西蜀安身立业者：汝南许劭的族孙许游在伪汉担任议郎之官，荆襄名士罗蒙之幼子罗宪在伪汉担任姜维参军之职……这些人氏的祖茔故乡均在我中原神州，他们的宗亲姻戚也大多留在了我中原神州……本大将军是不是应该对他们虚心侧席、以德怀远？”
裴秀暗暗佩服司马昭的深谋远虑，但他转念之际便又从另一角度向司马昭提醒而道：“大将军所言极是。只不过，中原诸大世族之子弟星散西蜀，又受伪汉笼络已久，恐怕其中未免会有偏执狭隘之徒不能弃暗投明呢……”
“无妨。本大将军自有细作一一探明他们的心意，顺我者自是富贵双全，逆我者……呵呵呵……”司马昭森冷地笑了一下，缓缓平和了语气，向裴秀说道，“便是那裴越，在合适的时候，你也要去函相助。倘若他能弃暗投明，与你这个失散多年的族兄聚会一处、共事一堂，岂不是美事一桩？”
裴秀连忙伏身答道：“大将军，天下终归一统，秀与越弟千里相聚，应该也是指日可待矣！”
裴秀
司马昭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含笑点了点头。他心念忽然一动，就有意问了过去：“季彦，你平日公事完毕之后在忙些什么？”
裴秀心中暗暗一震，脸上却浅浅而笑：“属下才疏学浅，每天都觉得职任之内似有办不完的公事……”
司马昭森森然的目光直向他身上罩了下来：“钟士季平时多有公务缠身，但他回府之后却另有忙碌之事不得休息，你可知否？”
裴秀何等聪捷，自然懂得司马昭这是在向自己暗示：钟会上蹿下跳为推戴司马昭本人晋公加礼而忙碌不息！而自己身为大将军府司马之官，却被反衬得寂寂无为。但裴秀自己在心底也反复权衡过：以自己这种司马府掾吏的身份出去串联，效果确也十分微妙而难测！做得太露了，外人会认为自己是受司马昭幕后指使，容易授人以柄；做得太隐了，成效不会显著，司马昭亦不会以此为功而重视之。所以，他只有静而俟之。现在，司马昭既已向他当面问起，他也就乘机老老实实答道：“钟大人所忙之事，属下略知一二，但碍于大将军您钧意未明而不敢妄效之。”
司马昭唇角的笑意变得深若秋潭：“难道你没有听见过‘先主君之忧而忧，后主君之乐而乐’这段话吗？”
裴秀的神色显得十分诚恳：“启禀大将军：倘若属下所遇的主君乃是一个昏君、庸主，属下责无旁贷，自然会将这段铭训践行而不辍；然而，属下今日所遇者，乃是子上大将军您这样千载难逢的英主明君……属下的萤火之明，岂敢与您的日月之光争辉？您但有谕令发将下来，属下尽心竭诚去办便已足矣！”
钟会（字士季）
司马昭用手掌摩挲着那柄黄澄澄的铜尺，淡然言道：“为己所当为、行己所当行，季彦你也算有卿侯之器了。”
裴秀全身隐隐一震，脸庞却不露异色，仍是诚恳而道：“大将军，属下觉得您实在是太辛苦了——自从您当了大将军之后，您的每一天都被朝廷安排得满满的，连属于您自己一时半刻的时间都没有了……这不，明天卯时您便又要进太极殿去接见康居、于阗等藩邦使者的朝贺……”
司马昭缓缓放下了铜尺：“我不入苦海，谁入苦海？”
裴秀马上郑重无比地讲道：“依属下之见：大将军您完全可以像太祖皇帝当年担任汉朝丞相时那样设立东曹署、西曹署为您自己分忧解难了……”
熟悉汉魏嬗变历史的人都知道：在府署中设立东西二曹，是曹操当年独揽汉廷大权的关键一步。裴秀此时此刻把这一点点透出来，说明他平素为司马府内政外务之改革亦是思之甚深。钟会在外为司马府猎取公爵之尊、九锡之荣；而裴秀则在内为司马府谋求非常之权、非常之势。二人皆是有可取可用之处，堪称不相上下。司马昭想到这儿，眼底的亮光闪了起来：“本大将军收回刚才对季彦你的品评：你之才智绝不止于卿侯之器，日后必将成为宰辅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