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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闲谈||梁国德

作者:文艺纵横
芭蕉闲谈||梁国德

芭蕉闲谈

梁国德

如果说新荷有如亭亭玉立、芙蓉出水的少女。芭蕉则似幽怨含愁、郁郁寡欢的少妇。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芭蕉没有那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令人目眩的风韵,但碧黛深沉,通体弥漫着忧郁的气质。蕴含着三分幽怨,三分沧桑、三分妩媚与一分娇柔。她是清冷的,冷得让人不敢亵渎。但又不是冷酷无情,她的高冷只是少了世间俗态,但不失女子的柔情。若遭逢风雨,那种青泪垂珠、轻裳善舞的姿态,便更是曼妙到极致了。

居室环境,最喜欢便是在窗外植一棵芭蕉。她那股常青深沉的绿意,犹如翡翠欲滴,洋溢着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眷恋。每逢风雨时节,静静的驻立窗台,欣赏雨打芭蕉。那滴嗒娇柔的声音就如天籁,譬如从天空中洒落无数的软珠玉,顺着蕉叶边缘珠连而下,那是情人的清泪,是幽怨的哀伤,带着几分凄美,没有媚态,只有楚楚可怜。小雨则轻泪抽泣,大雨则洗面号啕;轻风则长袖翩舞,婀娜多姿;疾风则玉山倾颓,弱似不禁。倘是夜雨,窗外漆黑无光,伊芳容难睹,而枕席瞑目,全神聆听,那声音或泣或怨,或悲或忧,或怅或恨,或缓或急,或惊或喜……总让人神飞天外,遐思竟夕,不能自已。

说到芭蕉,很自然想起清代钱塘人蒋坦在他的《秋灯琐忆》中与爱妻之间那段题蕉叶的浪漫故事: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荫蔽帘幙。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芭蕉夜雨,是极富情调的景致。人卧榻上,闭目高枕,但闻窗外蕉叶舞风,滴沥淋漓,总让人诗意盎然,情不自禁。而丈夫意犹未尽,偷偷起来戏题诗文于蕉叶上:“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但没料到,自己暗中所干的勾当,却被装睡的妻子发现了,于是便也偷偷续貂于蕉叶:“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种闺房之乐,是如今这种缺乏人文情怀时代的人无法企及的,除了羡慕妒忌恨,应该是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了。

芭蕉,常常是愁怨孤独相连的,因为雨打芭蕉,给人的每是一种忧怨的情调。中国人的传统风俗,喜欢在窗外植芭蕉,蕉叶在植物界中,叶子应该属最大的一类,最受风雨,逢风必舞,遇雨必鸣,这是它的特点。而风雨将人困于室内,每易生闲愁,而窗外的雨打芭蕉,潇潇滴沥,便更是教人平添几分惆怅了。

现代人,上档次的别墅,或园林等,多是喜欢植上几棵芭蕉的。除了景观幽雅,大抵雨打芭蕉富于情调,招人喜爱。在国画中,芭蕉也是很受人青睐的题材,常是才子佳人雅室深闺的标配。

但世事并不是绝对的,也有人不喜欢芭蕉,尤其是对风水很执著的人。别处没研究过,茂名的风俗,乡人普遍反对宅旁种芭蕉的,说风水不好,会招邪的。风水中有许多禁忌的植物,譬如桑树,槐树,柳树,杨树,松树,柏树等,许多地方对这些树都有禁忌,桑树因为“丧”的谐音而遭唾弃,柳树因“流”的谐音于财富不吉利,槐树木旁有“鬼”,杨树风吹之声有如鬼拍手,松柏为坟地专用树等……。这些禁忌,汉文化圈子里普遍认同。但芭蕉不宜一说,真不多见。在古代国画中,院宅芭蕉倒是属于非常有诗情画意的广泛题材,广为文人喜爱。但茂名本地的风俗为什么会讨厌它?了解一下,主要的原因是说这植物会惹精怪,且蕉叶像大刀,在风水中属于“关刀煞”之类,这个可以说属无稽之谈,如果蕉叶像刀便不吉利,那方形卧室岂不像棺材了?所以民间许多禁忌本身就是愚昧迷信的,并不可取。

芭蕉闲谈||梁国德

列子的著作中,有个芭蕉覆鹿的故事。说的是郑国有个樵夫,因为偶然打死了一头惊鹿,虽然喜不自胜,却又害怕旁人发现跟他争抢,便偷偷藏在一干塘坑里,还顺便割了些蕉叶覆盖在上面。然后继续打柴,当他回头准备取鹿回家时,却怎么也找不着原先的鹿了。这家伙可能有轻度的精神分裂症,于是他便认为刚才的事只是发了一场梦,并在归途一路念叨此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路人甲听闻便依言求索,果然发现了蕉下之鹿,于是取走了猎物。回去后他对妻子道:“樵夫梦见得鹿而失其所在,而却被我收获了,这事真像梦一样啊。”他妻子却道:“难道真有那个樵夫吗?是不是你梦到了樵夫,是你的美梦成真了吧?”

且说樵夫回家后却真作了梦,梦见了路人甲取走了他的鹿。于是他醒来后依梦境找到了路人甲,果然见到那只鹿。于是彼此便争执起来,一直告到了官府那里去。法官听完申诉,判道:“樵夫初时真得鹿,却胡说是梦;后来明明是梦中得鹿,却又胡说是真的。路人甲得了这只鹿,樵夫却要相争。而路人甲之妻说丈夫是在梦中认为鹿是别人的,并没有谁得过这只鹿。现在这里只有一只鹿,你们就平分吧!”郑国君闻知此事,感触道:“唉!这法官也是在梦中让人分鹿吧?”于是征求宰相的意见。宰相道:“是不是梦,我们根本无法分辨,只有黄帝和孔丘这样的圣人才能判断。我们只能姑且听信法官的裁决算了。”

蕉叶覆鹿的典故,后来被移植入《红楼梦》中去,在三十七回中,话说探春、宝玉和黛玉建立“海棠社”诗社,李纨提议让大家都各自取一雅号,这样才显得脱俗雅致。而探春说自己最喜欢芭蕉,便给自己起了个“蕉下客”的雅号。那知黛玉一听,便取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大家当场面面相觑,不知黛玉何出此言。黛玉便解析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大众一听便恍然大悟,都哈哈的大笑了起来。这当然是作者学识渊博,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皆成绝妙文章了。

蕉叶覆鹿的典故,跟庄子梦蝶、一枕黄粱、南柯一梦一样,将这个世界的事情描绘得犹如一场大梦,根本就没有真实可言。白居易曾有《疑梦》诗,说的就是这个典故: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芭蕉梦鹿这个典故,很契合佛教空的思想。《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除此之外,芭蕉还有一些特质,跟这个思想是不谋而合的,一是蕉干很危脆不坚实,犹如吾人的生命很无常、很脆弱,一不小心就夭折了。二是芭蕉干是叶柄一层层包裹而形成的,你将它层层的剥下去,剥到最后,是最嫩的一根叶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芭蕉干,都是空的。这个跟佛教空的思想就更吻合了。所以芭蕉在大乘佛教中常常被引用发挥。在佛教界,无论是佛理或禅机的诗篇,有许多是用芭蕉为喻的,刘禹锡有一次病了,有几位禅师来看望他,他便写了一首诗来答谢他们。诗是这样写的:

劳动诸贤者,同来问病夫。添炉烹雀舌,洒水净龙须。

身是芭蕉喻,行须筇竹扶。医王有妙药,能乞一丸无。

贤者是对这几位禅师的尊称,自己身为一病夫,劳师动众的有烦禅师们登门看望探病,连忙烹茶招呼,洒席延坐。雀舌是如同毛尖一样的高档名茶,龙须是指龙须草编织的坐席。身如芭蕉树,也就是上面所说吾人身体就如芭蕉一样脆弱虚幻不实了。一旦染病,竟然要扶着手杖才能行走。佛又被尊称为大医王,因为他能医治众生的愚痴颠倒之病,这里借指禅僧。诗人末了,很客气的向他们乞求灵丹妙药,以治自己的身心疾患。这当然是出于礼貌尊敬而说,乞药丸应该是指向他们请求开示解脱之道而已。

芭蕉危脆不坚实,固然有如生命脆弱不堪,令人感伤。但文人墨客,对芭蕉的眷恋之情,绝不仅于此,更多还是意境,尤其是雨中芭蕉。郑板桥是位以怪而著名才子,他是扬州八怪的代表人物,诗书画堪称三绝。他作画,一生只画兰、竹、石三物,自谓“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千秋不变之人”。这是他的风骨及魅力。而他的诗作中,有《咏芭蕉》一首,写得却是情深似海:

芭蕉叶叶为多情,一叶才舒一叶生。

自是相思抽不尽,却教风雨怨秋声。

芭蕉叶就像蚕茧抽丝一样,抽长出来的蕉叶刚张开,更新的一叶又冒出来了,它就像人的相思之情一样,滔滔不绝,抽也抽不完。而这些长成的蕉叶,却在秋风秋雨声中,发出了阵阵幽怨之声,仿如相思者的柔情怨语一样。芭蕉叶很奇特,跟别的树叶很是不同,特点是大而少,一根芭蕉树就寥寥数片叶,但却出奇的大,犹如一把把巨大的扇子。叶大便容易招风受雨,所以风雨中的芭蕉无论是形态的舞姿,还是雨打芭蕉所发出的音声,都是一绝。还有一绝,就是新叶从蕉树顶长出来,擎天一柱,犹如卷轴,最是特色。唐朝诗人钱珝有诗一首,叫《未展芭蕉》,专咏其形态: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这未展开的新芭蕉叶,在诗人笔下,就像一根绿色未点燃的冰冷蜡烛,因为害怕天寒而未敢展开,就好像少女的芳心,虽然已经萌动,却因为羞涩抑藏着,未敢在人前轻易倾诉心声。又好像一卷封缄着的书札,里面写满了内容。哪谁会是读者呢?诗人说是东风。因为东风吹过,这蕉叶就慢慢被打开了,犹如一个人慢慢将书札打开来阅读,这个描写就太形象生动了,真令人为之拍案叫绝。

另一位唐朝诗人路德延,在他的《芭蕉》一诗是,也有类似的描写:

一种灵苗异,天然体性虚。

叶如斜界纸,心似倒抽书。

他说这芭蕉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灵苗,它的体质是虚幻不实的。这个特征上面已经说过,层层剥掉,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而它的叶子就好像一张张斜纹的纸,蕉心就似倒抽的卷轴书一样。此诗境界,虽然也不错,但相比钱珝的诗,明显要逊色许多了。

芭蕉闲谈||梁国德

梁国德,现居羊城,幼读经史,余涉诗文,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报刊《广州日报》《岭南诗歌》《高凉诗词》《南方城市周刊》《茂名日报》《中华诗词》《诗词月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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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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