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年间,广东琼州府定安县有个叫马闲的秀才,是城中有名的公子哥,其祖上做过盐商,家底殷实。原籍在离城三十多里的马家洼,后迁至城中。
到他这辈已是家道中落,父母为他娶了乡绅上官奎的女儿上官明月为妻,这上官氏不仅生得白净秀丽,而且勤劳持家。父母相继过世后,上官氏将家中仆人一应辞退,做饭洗衣之事亲力亲为,只留一名老仆照管门户,打扫庭院。马家虽今时不同往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仅靠铺面租金和佃户租种的几十亩水田,日子依然富足有余。

马闲自从考中秀才后,再无寸进,上官氏每以良言相劝,他却不以为然。整日饮酒谈诗,做些酸溜溜的捧脚文和一帮自诩文章盖世的狐朋狗友厮混,其中有个穷书生叫姜念慈,马闲将他视做至交,这姜念慈家道艰难,但为人奸滑,又好高骛远。因常在马家走动,对上官氏美貌垂涎三尺,常暗中挑逗撩拨。
上官氏正经人家出身,自是对他深恶痛绝,但碍于面皮,不好明说,时常告诫丈夫,读书人当以功名为重,好好读书远离这些不三不四之人。而丈夫马闲,玩心正盛,哪会将妻子这些陈词滥调的金玉良言听进耳中?所谓苍蝇不叮无缝蛋,姜念慈无隙可乘,不知怎么却和马闲的妾室石氏勾搭到了一起。
这石氏名叫冰珠,江浙人,遭灾逃难流落至此,被正好上街的上官氏撞到,心地善良的上官氏见其饿昏路旁,遂将其救起,带回家中做了自己婢女。谁知这石氏极富心机,乘上官氏怀孕之际,卖弄风情,将个醉熏熏的马闲诱上了床,事毕却装得楚楚可怜,寻死觅活,不住啼哭。马闲无奈,便和上官氏商量后,将其纳入房中做了妾室。马闲拥娇妻美妾自是好不得意,殊不知妾本红杏,早已探身出墙了。
此后马家霉运不断,先是上官氏已怀了五、六个月的身孕,胎死腹中,上官氏忧郁成疾,身染怪病,石氏倒也每日殷勤侍奉,熬汤煎药,端茶送水,但郎中均未找到病因,上官氏好好歹歹,不及两、三个月,竟撒手人寰。
上官氏死后,石氏开始想插手家中事务,俨然以女主人自居,枕畔更是多次向马秀才吹风,想让其将自己扶正,马闲对石氏的淫乱,已有风闻,只是无真凭实据,也是将信将疑。便推说亡妻尸骨未寒,现在不谈此事。石氏恼怒,马闲只是置之不理。
弘治十五年秋,马闲参加乡试,名落孙山,灰心丧气归家,好友姜念慈邀其喝酒解闷,他正愤懑不平,当即随之而去。席间被灌了个七荤八素,夜半,他踉踉跄跄大醉而归,却不知身后有个幽灵般的身影紧紧相随……
行至半路,马闲醉不能行,离道旁十多丈处有口废弃水井,黑影四顾无人,遂挟拖马闲坠于井中,唯恐不死,又将井旁两石推入井中,直到听不到井中声息,方始离去。黑影不是旁人,正是其好友姜念慈。这是他和石氏定好之谋,很快二人就会放出风去,马秀才已赴省城书院读书,时日一长,马家产业都会被变卖改姓,二人就可永谐连理……
却说那马闲在井中并未曾死,那是口将枯之井,水淹不到小腿,落石并未砸中要害,他只是受了惊吓,昏了过去。待其悠悠醒转,大呼救命,可任他在井中呼喊,井旁荒芜,杂草丛生。相距十多丈外的路上行人又听不到,他又冷又饿,奄奄一息。
直到第三日夜间,住在附近的一箩匠来井旁吊放藤条(藤条干燥变形,吊放井中吸潮气还原),好心的箩匠将其救起,背回家中,喂之热汤,他才慢慢魂归自躯,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知是姜念慈算计自己,忆起亡妻生前之语,悔不当初。
将歇一晚,二日千恩万谢了箩匠夫妇,急急归家,却正撞上姜念慈和石氏在自己家中推杯换盏、畅饮开怀。忽见马闲归来,二人齐呼“有鬼!”姜念慈持刀来追,马闲只得夺路而逃,细想前尘往事,越想越气,被自己视做至交的好友背后捅刀,淫妇石氏恩将仇报,自己怎么就没有早一天看清二人呢?遂狼狈地借来路边卦摊纸笔,具状至衙,将奸夫淫妇告上公堂。
告状人生员马闲,告为通奸谋害事。枭恶姜念慈,贪妾石氏,背地通奸,合谋家产,设计杀害。假情致酒,灌闲大醉,推身坠井。幸遇箩匠良善救出,死中复生。闲昨归家,岂恶谓身已死,与贱妾畅饮狂欢,见闲入室,持刀赶逐,似此恶贼,天理难容,乞天灭剿,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时任定安县知县叫包继元,世人皆知北宋有个“包青天”,清正廉明,除暴安良。却不知明代也有个“包青天。”此公颇有包拯之风,为人正义耿直,只是英年早逝,史书鲜有记载。包知县接状后,按例是头天接状,第二日方审。见是人命刑案,怕案犯闻风而逃。当即签牌,着刑房捕快将二人拘拿到案,当日天晚,并不审理人犯,只是将马闲带到二堂问话,了解案情。将那二人单独关押在一间特制牢房。这是包知县的惯用招数。
常言道“以利相交,利尽则散。”这对男女并不是什么以心相交的知心爱人,而是各有所图的“露水夫妻。”被关进这大牢之中,待夜深人静,尚未过堂,便开始了互相埋怨,互相撕咬。在二人的互相争执中,已将该案的诸多细节,悉数交代。殊不知,牢房隔壁两个招房书吏,已奉包知县之命,将二人所说,句句誊写在案……
堂审之日,那奸夫淫妇,一个说自己被美色所诱,做下对不起朋友之事,一个说自己被其教唆胁迫背叛夫君。包知县听二人自辩已怒不可遏,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石氏:“你这背夫通奸的淫妇,还有脸说被人胁迫,上官氏之死,是否也是被人胁迫?”石氏一听面有惊色,继而恢复如常,坚称自己并不知情。其实,包知县也只是心中怀疑,看其情形,似难脱干系。包知县思考再三,命暂时退堂。
昨夜二堂夜审,马闲所述之情形,包知县已怀疑上官氏之死和淫妇石氏有关,原因有三个:
一是上官氏所患之病真的奇怪,若是伤寒,应发热畏冷,不会好好坏坏,虽对胎儿不利,并不会胎死腹中,况伤寒传染,马家没有第二人感染。而腹泻呕吐本也是中毒之状,胎死腹中也有了合理解释。
二是马闲纳了石氏之后,家中没有女佣,石氏曾有怨言,而后来照顾大妻上官氏却任劳任怨,一应饮食起居,皆有石氏照顾。
三是包知县派人调查了开春到初夏,也就是上官氏生病时间段几家药铺的砒霜卖出记录,却赫然有姜念慈的名字,狱中审问姜念慈,他却并不是自家所用,只说是石氏让帮其买来药鼠之用。这不就更奇怪了么?
鉴于以上三点,包知县对马闲陈说利弊,马闲也早已对贤妻上官氏之死有了疑惑,遂决定开棺验尸。
众乡邻听说,包大人要开棺验尸,人们都想看个热闹,当日,早有衙差和地保早早准备停当,包知县率人押了人犯来至现场,仵作上前仔细验看,填好尸格,果不出包知县所料,上官氏死于中毒,衙役将那淫妇推至近前,石氏当即瘫软在地,将自己恶行一五一十招出:
原来,石氏自从耍弄手段,让马闲纳为妾室之后,上官氏就很厌恶,对她要么不理不睬,要么颐指气使,石氏颇不以为然。却渐生得陇望蜀之心,眼见大妻上官氏身怀有孕,若生下马家长子,自己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她思来想去,偶然忆起,逃难途中曾听人说过的宫廷传说,少量砒霜不会马上致命,但会令孕妇流产,每次少量进食砒霜,会杀人于无形中。
她当即骗姜念慈为自己偷偷购得砒霜,按计划实施,果然,一切如她所料。起初还怕郎中看出,谁知几名庸医先说是气血亏虚,后又说是伤寒疫症,自己终搬去了上官氏这个绊脚石。岂料,欲让马闲将自己扶正,他却只是不允,家中钱粮之事宁肯交于老仆,都不交到自己手中,遂又和姜念慈谋划除掉马闲,变卖其家产后双宿双飞……
案情至此已真相大白,马闲怒火三丈,恨不得生食其肉,被衙役劝开后,扑到妻子坟前椎心泣血、悲泪纵横,围观众人无不对其遭遇感慨万千,对那淫毒妇人恨之入骨,纷纷骂声不绝……
隔日,包知县公布此案判决:姜念慈背信弃义,奸友之妇,为虎作伥,谋人性命,拟判斩刑。石氏冰珠,罪大恶极,淫而奸毒,十恶不赦,拟判凌迟之刑。呈报刑部,核准行刑。此案结陈。
马闲归家之后,自此开始用功读书,后连中金榜,正德年间官至潞州通判。
案后思考:
不能否认,贪欲是人的劣根性,但不可阴暗到贪得无厌,更不能恩将仇报,逐利忘义。似此案的蛇蝎妇人,不配称人,真可谓贪心不足蛇吞象,简直就是农夫和蛇故事的翻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身领酷刑受死,亦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