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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身世之谜

作者:南方周末
苏曼殊身世之谜

苏曼殊与河合仙。

苏曼殊(1884-1918)为清末民初之异僧,其得享盛誉,固因诗文小说之造诣,但也与其传奇经历与行事大有关系。一般以为,其生母为日本人河合氏,生父则是旅日广东籍商人苏某,曼殊幼年在广东,颇受苏家之歧视云云。不过这种说法很让人怀疑,因为按照中国传统的宗法与人情,凡子女血统皆依父系为准,在一般人眼中,“继承香火”的重要性显然远远超过高大上的“华夷之辨”,而且广东风俗又一向重男,苏家怎么会因其生母为日本人就厌弃他呢?

后来笔者偶阅《汪精卫先生传》(雷鸣著,政治月刊社1944年版),其中记载了日本学者草野心平与汪氏谈话,略及曼殊身世:“先生对我多年相信着他是中日混血儿,加以指正说:‘双亲都是日本人。’我表示怀疑,先生二次郑重的说:‘双亲都是日本人。’”按,汪氏早年留学日本,又为同盟会骨干,见闻交游颇广,又曾料理曼殊之身后事,则其熟知诸多内幕也固宜,所以其说恐怕并非无稽之谈。

此外,可以相印证的还有其他记载,如曼殊旧友、同盟会老会员刘成禺所撰《世载堂杂忆》,中有“苏曼殊之哀史”条(载《新闻报》1947年12月28日),亦云:“苏曼殊,日产也(注:通行本《世载堂杂忆》此三字易作“字元瑛”)。幼随母河合氏,适岭南商人苏翁”,如此则曼殊即世俗所谓“拖油瓶”也。至此笔者若有恍然大悟之感,因为如此一来,苏家没有善待幼年曼殊之举,才合乎情理。但即便如此,笔者也不敢必以为是。

之后笔者又得柳亚子、柳无忌父子编著之《苏曼殊年谱及其他》一书(北新书局1927年版),中收亚子《苏曼殊年谱后序》一文,才知道有关曼殊身世,其实可以说早有定论,已经无需再作考证了。柳文颇长,现仅就相关内容节录如下:

曼殊既殁,余为最录其遗事,成《苏玄瑛传》一首。顾疏略殊甚……且斯传匆促属稿,于曼殊少年时事,亦未暇广为疏证,第就所闻于曼殊故友台山马小进君者述之,虽余亦未敢确然自信。嗣检旧箧,得日本僧飞锡所撰《潮音跋》,盖曼殊手写见畀者。虽未刊入《潮音集》中,顾尝登载《太平洋报》,宜可征信。因以取校余传,则抵牾万状……尤可异者,曼殊家世,朋辈咸知其父为粤人,商于日本,娶日本女而生曼殊,挈之返粤。嗣母归父死,曼殊不为嫡母所容,因披剃为沙门。而《潮音跋》则言:“始名宗之助,自幼失怙,依太夫人河合氏生长江户。五岁,随远亲西行支那,经商南海,易名苏三郎。”又有说部《断鸿零雁记》者,世咸以为曼殊自传之作。亦言生父宗郎,生平肝胆照人,为里党所推。顾曼殊坠地无几月,即生父见背。母夫人综览季世,渐入浇漓,思携曼殊托根上国,故掣其身于父执为义子;使之离绝岛民根性,冀长进为人中龙也。综是二者观之,非特与余传文异撰,抑且于一切传说,都龃龉难通。记民国元年与曼殊同居海上,始读《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即心疑其事。友朋中亦有以此相质者,而曼殊顾左右言他,深不愿穷其究竟。又曼殊于所撰著中,屡云“身世有难言之恫”,言哀己叹,感怆万端。余穿穴始末,疑曼殊家世,实如《潮音跋》及《断鸿零雁记》所言,而所谓远亲及父执者,直假父耳。曼殊早岁,或亦未尽闻知,俨然自以为苏氏子。(曼殊有《呜呼广东人》一文,痛斥华人入日本籍者,刊于《国民日日报》。知其少年时种族之见颇深。且当时似尚未详身世,否则必不愿为此露骨之言也。)及后知之,而又不欲明言。盖曼殊生十九、二十两世纪之交,旧时宗法、礼教诸观念,初未破除,宜其以母氏再婚,引为终身之憾事也。飞锡僧有无其人不可知,或出曼殊假托。顾《潮音》杀青时,此跋竟见摈集外。察其胸臆,殆有语默俱非者。又曼殊稔余喜事,尤嗜搜集朋旧遗闻,而此跋特以见畀,或亦为身后之计,而初非漫然欤。顾余昔为曼殊作传时,已悉忘此跋所云云,非后来启箧得书,亦不能不叹灵光之终閟也。年来称述曼殊者蜂起,余亦屡思撰一考证之文,而卒卒未果。会长夏溽暑,儿子无忌自清华大学南归省余,有《曼殊年谱》之辑,共相搜讨。因粗述余见,先为之序。他日有暇,当更撰《苏玄瑛别传》一篇,详其颠末云。

其后柳亚子又作《苏玄瑛新传》一文,关于苏曼殊之身世乃如下:“苏玄瑛,字子穀,小字三郎,始名宗之助,其先日本人也。王父忠郎,父宗郎,不详其姓。母河合氏。”其他如柳亚子《苏玄瑛新传考证》一文(皆收入《苏曼殊年谱及其他》)也可以参证。值得注意的是,柳在考证中又提出了一些疑点,虽然这些疑点有不少其实很好解释。例如柳氏提出,曼殊的祖父名忠郎、父亲名宗郎,何以不避雷同如此?其实,日人父子之名有同字,尤其都名某“郎”者实在多见,谓之常识也不为过。又如,柳氏提出:既然曼殊父母都是日本人,那他怎么能取得中国国籍,并且还能得到汪大燮(时任清政府留日学生监督)的资助呢?对于这两个疑问,但凡老于世故者,想必都能有简单的答案吧?

无庸多言,总之一桩公案,到此已经了结,好像没有什么谜了。且慢!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苏玄瑛新传》行世不过几年,柳亚子忽然自翻旧案,又谓得人指点与苏氏后人通信,知曼殊确为中日混血云云(《苏曼殊略传》,见《文艺茶话》1932年第1卷第4期)。如此考证,似乎增加了一点说服力。不过早前亦有罗建业著《曼殊研究草稿》(1927年),云据曼殊所住广东地方传言,谓曼殊实为日本人。那么到底孰是孰非?毕竟家人所言可能为真,也有可能饰非;周围人言可能属实,也可能是蜚语。于是种种疑窦未减反增,此案又入葫芦提,任人猜测了。古人有“三世异辞”之说,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如今距曼殊之殁已经百余年,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愈加错综莫辨,奈何!

汪梦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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