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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骐|那个给了我早期精神塑造的人

作者:江南时报
王慧骐|那个给了我早期精神塑造的人

最早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是“文革”尚未结束的1974年,距今已五十年了。

认真回想起来,我最初的写作,包括对生活建立一些基本的认识,母亲对我有极大的帮助和影响。我的母亲是一个慈蔼、谦和,不与人争高低,甚至能做到逆来顺受的这样一种性格的女子。她出生于一个手工业主的家庭,我的外祖父做木工出身,脑子比较灵活,从上海浦东乡下来到杭州,业务慢慢做大,能独立承揽一些有一定规模的建筑项目。后来抗战爆发,外祖父带着他的三个女儿四下逃难。母亲是他的第二个女儿。逃难中母亲的姐姐被日寇炸死。母亲流落到了江西广丰县的一所中学读高中,在那儿认识了我的父亲,不久后恋爱,成婚。至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她随同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现今南京大学)飞机发动机专业的父亲来到了当时苏北行署所在地的扬州。1952年,父亲由苏北行署农林科被抽调去组建彼时扬州的第一所大学:苏北农学院,筹办农业机械系。母亲则在新建的学院图书馆做起了资料员的工作。随后的几年里,我的二姐、我、弟弟和妹妹陆续出生,较为密集的生育使得母亲的身体一直比较瘦弱。六十年代初,农学院有过一次对在职人员进行压缩和调整的行动,母亲在那次行动中被劝其离开图书馆的岗位,安排她到郊区的一所农村小学任教。母亲人老实,平时不太讲话,对这样的安排,尽管感到委屈,但仍无条件地服从了。其后的几年里,她又被调到距扬州市区20多公里的江都县实验小学和距离更远些的江都县张纲中学任教。

母亲读书时有较好的英语基础,在张纲中学前后待了近十年,主要从事高中英语教学。也就在那些年里,我曾跟随母亲陆续去往那所农村中学或长或短地住过。那时我已在扬州市里读中学了,只是因为“文革”当中学校对学生的管理比较松,向老师请个假,十天八天不去学校也没人会问。母亲独自一人远在几十里路外的乡村学校,每至夜晚,那所连围墙也没有的学校,真的是如死一般的寂静。孤单的母亲有时带上我是为了有个伴。

早晨我和母亲一道去学校的伙房打稀饭,稀饭装在一只印有毛主席语录的搪瓷缸里捧回宿舍。稀饭熬得挺稠,母亲告诉我,那里面放了食用碱。做饭的师傅姓王,见到我常常表现出挺喜欢的神情,母亲让我叫他王叔叔,他笑笑,叫我小三子(我在家中排行老三,是母亲跟他说的),时不时地会当着母亲的面夸我几句。早餐除了稀饭还有馒头,有时候还能吃到花卷或咸菜馅的包子。每天能和母亲面对面地坐在一块吃饭,早晨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我和母亲的脸上,我感到特别的温暖。

张纲是一个不大的小镇,但却有点历史了。老街上有一条不是很长的麻条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是一些各种各样的商店。记忆较深的,是镇子的东头有一座水闸,一些卖鱼虾等水产的商户,在水闸旁的那座桥上吆喝各自的生意。母亲有时候会买些蔬菜或鱼虾,在宿舍里用煤油炉来制作,改善一下星期天我们母子的伙食。有两次弟弟和我一块去母亲那儿,好像是夏天,我们和其他老师的孩子一道用自制的小钢叉,在学校的池塘里捕捉青蛙,跑啊叫的,玩得十分开心。

也有些星期天,我和母亲一道回扬州家里。从张纲镇可以坐车去江都,但母亲为了省些车钱,有时带着我走小路,步行约七八里地可到达江都长途车站;然后再乘一个多小时的车才能到扬州。每次同母亲一块步行,沿途看田野里的庄稼,蜜蜂、蝴蝶在油菜花地里飞来飞去,农民们扛着农具在田埂上行走或在地里干活,觉着那些画面都很美,心情也特别放松,感觉自己也成了一只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有时候跑得头上出汗了,母亲会停下来,从那只每次回家都会提着的柳条篮里,拿出从镇上小店买的金刚齐给我吃,让我歇歇再走。

我注意到,母亲在学校里教书,对其他老师都很客气,校园里无论碰到谁都会主动跟人打招呼。“文革”当中那位叫做王淑媛的女校长被斗争她的学生把头发剪成了“阴阳头”,罚她在学校里打扫卫生。母亲每次在路上碰到她,从不刻意回避,而是毫无顾忌地叫她一声王校长。

记得在当时的背景下,受“读书无用论”的影响,学生们上英语课大都马马虎虎,不肯学,母亲在课堂上拼命提高嗓门,教得很吃力。尽管课堂纪律不好,但母亲似乎从来不骂学生。若干年以后,母亲在扬州病故,她当年的学生赶到我们家中吊唁,说起母亲那些年在课堂上苦口婆心教学的情景,一再地向我们表达歉意,说长大后尤其是工作以后才慢慢懂得孙老师(我母亲姓孙)在当时那样的年代肯得那样教学生有多么地了不起。

到我开始读高中的时候,正赶上所谓“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学校注重抓教学了,成绩好的学生常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回忆起来那一阶段我在学习上知道用功了,写作文也有了较显著的提高,而且还会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以外,主动写一些自己命题的作文。我把这些小作文拿给母亲看,母亲总是很高兴地说写得蛮好,她还把我的课外作文簿带到她的学校,请当时担任教导主任的张松卿老师、高中语文组的组长范鸣国老师看,让他们来指导。记得有一次我看了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有感而发写了一首几十行的诗,两位老师都很用心地对诗作做了批改,给出了让我深感振奋的评价。母亲的这些举动,对我后来比较自觉地爱上写作,包括一种自信心的建立,我以为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母亲和她所在的那所乡村中学,在我少年成长发育的阶段,的确给了我许多终身受益的东西。和她相伴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母亲身上所表现出的亲切、善良,随遇而安,与人相处中的挚诚,对人的尊重,以及日常生活里的节俭、勤勉,和物质并不丰富情况下的自得其乐,这些向上且美好的精神品质,成为我一生努力学习和要求自己做到的基本要素。五十年来,工作以外我一直坚持写作,不同的年代尽管写作的侧重点和表现体裁有所变化,但有一个基调是我始终不变的,那就是对于身边的人和事我总投以关注的目光。他们,或是我工作中的同事,或是有相同爱好的文友;更多的是茫茫人海里萍水相逢的各种普普通通的人。我努力了解他们,贴近他们,并对他们的种种生活情态做下忠实的记录。我看重人间烟火里点点滴滴的光亮与温暖,那些令人心生感动的瞬间会在我的笔下定格。我以此为乐,并试图用这些素描式的文字去感染身边尽可能多的人。

母亲早在上世纪末的1998年便离开了人世,但她曾经工作过的张纲中学,却因了母亲而一直是那么生动和真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不久前我又专门去了一趟这所很难再觅到旧迹的学校,给那儿的师生送去了一些历年来我所出版的作品集,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怀念我亲爱的母亲,也表达对我有着特别意义的这片土地的一种感恩之心。

2024年1月9日夜于南京中大医院住院病房

作者简介

王慧骐|那个给了我早期精神塑造的人

王慧骐,生于扬州,现在南京生活。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个人著作二十余部。曾任江苏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出版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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