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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湘西】唐小妹传奇

作者:洞观湘西

作者:彭和平

一个偶然的机缘,看到一张泛黄的照片,画面中一妇人坐在椅子上,抱着一个匣子,背景是被风雨侵蚀,已显残败的吊脚楼。那匣子是一部留声机,吊脚楼是当时红二六军团的战地医院。那次拍照后,匣子便交给了来人,捐赠给了湘西州博物馆。通过多方走访了解,复原了一段可歌可泣,军民鱼水情深的故事。

【红色湘西】唐小妹传奇

1896年,深秋,寒风携裹着丝丝细雨,飘洒在茨岩塘刚刚收割完的坝子上,便凭生出几分凄凉。新场凹,唐家院子,一栋低矮的茅草屋里,火坑里燃着熊熊大火,老唐仍不停的往火堆里添柴,退房里传出阵阵痛楚的呻吟,堂客彭氏即将临盆。掌灯时分,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夜空,一个脆弱的小生命来到人间。老唐快步走进里间,见堂客满心疲惫,又生了一个丫头,四十多岁的老唐不悲不喜,心里也断了生一个儿子的念想,把这七丫头唤着 “小妹”了。

小妹聪明伶俐,在那苦难的岁月里茁壮成长,打猪草、背柴禾,泡茶弄饭,针线女红无所不能。老唐夫妇对这幺女更是疼爱有加,在那大雪纷飞的寒夜里,两碗包谷酒下肚,那茅屋里便会响起老唐夫妇的山歌:

雪花纷纷飘满天

茅草屋里笑声喧

幺女是我小棉袄

老唐(我)心里暖洋洋

茅草屋里暖洋洋

何惧严寒三九天

纵使只有一碗米

再苦也要把儿盘

夫唱妇随,深情款款。老唐读过几天私塾,粗通文墨,闲空时教小妹辨音识字。小妹在那苦难的岁月里耳濡目染,竟也学得一些韵脚和长腔短板,加之小妹歌喉婉转,天生的好嗓音,于是小妹总是在独处时轻唱青春的骚动,轻诉命运的坎坷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爹妈生我人世间

坎坷苦难只等闲

待到冰雪消融时

我如春花展芬芳

寒来暑往,一场场大雪漫过,坐落在套虎坡下的唐家院子,三面环山,半山坡上的溶洞里,清流潺潺,叮叮咚咚的跳下山岗,顺势而为的冲刷成一条溪沟,半圆形的绕着十几户人家的院子,不疾不徐的流向远处,汇入清水河里,溪沟两旁杂树成荫,清凌凌的水中鱼翔浅底,沟坎上间或几块光滑平展的青岩板,或洗菜或淘米,或槌衣或泡脚,都是极好的所在。梨花白了,桃花红了,小妹大了,十五六岁已是亭亭玉立,面若桃花,一颦一笑,便可眉目传情。

这一日,潇潇春雨歇,春日的暖阳洒在唐家院子,小妹端着一木盆衣服,来到溪沟边,把一盆衣服倒在水中漂着,再一件一件的 槌打,那棒槌声节奏均匀,传得老远。

套虎坡上,一块沼泽地旁,两只香獐子被两条猎狗追逐着,香獐子一公一母,母的大腹便便,似有身孕,已跑不动了。公的呲牙咧嘴,露出两把弯刀一样的獠牙,想作拼死一搏,猎狗见状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时趴在岩阔里的年轻汉子,从腰间摸出一把铁砂,灌进火枪筒子里,扳开“鸡公”瞄准,这时那母的向那公的身旁靠了靠,冥冥中是乎要共赴黄泉,那年轻汉子一怔,他这一击发,那公的自会毙命,流弹也会伤及母体。汉子心中隐隐不安,于是站起身,提起火枪,一声忽哨,收了猎狗,眼睁睁看着那到手的猎物窜进丛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轻汉子若有所失,领着猎狗走到溶洞边,趴下喝了几口山泉水,洗了一把脸,感觉好了一些,望望下坪坝子,见唐家院子炊烟袅袅,桃红柳绿,隐隐传来洗衣棒槌声,于是便清清嗓子唱起:

雨后转晴水转清

甩坨岩头试水深

水花炸到妹身上

哥想抱你亲一亲

歌声浑厚低沉,中气充沛,诙谐中露出一些粗鄙,小妹不喜不怒 ,沉声怼到:

山高路远水不浑

请问对门是何人

开口就想要亲我

你有么子好本领

年轻汉子一怔,没想到这丫头竟然也出口成章,激活了他那狂傲的心,唱道:

清水河边杨二郎

十八九岁好模样

野猪空有一张嘴

香獐有麝自然香

小妹一听,这小子一脱去那粗鄙的外衣,居然有几分不俗,便生出了一丝好感:

水连水来湾叠湾

崇山峻岭好风光

布谷催春声声疾

莫如二哥把歌唱

小妹春情荡漾,二哥听得明白,于是加快脚步,走到一颗老桃树下站住,离小妹约十丈开外,小妹也停了洗衣,静静的立在沟边,二哥又唱:

小妹心如蝴蝶泉

咕嘟咕嘟起波浪

但得妹妹芳心许

一生一世把手牵

二哥身披蓑衣,脚穿麻耳草鞋,头戴窄边斗篷,手里提着那根火枪,两条猎狗躺在身后草丛里,太阳从背后照来,把二哥勾勒成一副生龙活虎的剪影,小妹柔情的回道:

把手挽来把手牵

妹妹人微意志艰

只要二哥喜欢我

哪怕海枯和石烂

唱完,小妹望着二哥,二哥也正看着小妹,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般一闪,小妹低下头,用手指绞着碎花衣边。一阵微风吹来,桃花纷纷掉落,二哥被裹在了桃花雨里。

二哥叫杨文旭,住在马鹿坡下清水河边,祖上殷实,有两栋三合水转角楼,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百家姓和三字经过目成诵,增广贤文烂熟于心。兼习一些拳脚功夫,一管自制火枪百步穿杨,十八九岁便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好小伙子。 常常带着两条猎狗,爬上卧龙岗马鹿坡,赶山围猎,每每打得野鸡野兔麂子獐子,多会分与族人享用。

自从唐家院子一别,文旭总想着小妹,想她那红扑扑的脸蛋,想她那水灵灵的眼睛,小妹如一朵热烈灿烂的桃花盛开在他心上,每每心神不宁。杨老先生看出儿子的心思,便三媒六证的说下这门亲事。

次年正月,岁在癸丑,一场瑞雪覆盖着茨岩塘坝子和四周的山山岭岭,马鹿坡上的丛林,晶莹剔透,冰雪树挂成了一幅幅美不胜收的图画。清水河里,一群小孩子,有的竟然赤着脚,身上破棉袄用一节草索子捆着,一把没了靠背的椅子倒扑在冰面上,上面坐着一个小孩,那小孩满脸麻层子,通红的鼻子下是两条将断未断的鼻涕,泡粑粑一样的小手紧紧的抓着椅腿,任由小伙伴们呼啦啦的推着椅子,那椅子好像产生了加速度一般,快速撞向河坎,连椅带人摔翻在那里,孩子们哄然大笑,那小子爬起来,摸摸额头再摸摸屁股,又飞快加入了推下一个小朋友的游戏。

年节氛围尚浓,杨府张灯结彩,行过三茶六礼,一台八抬大轿把小妹从唐家院子经冰天雪地抬到清水河畔的杨家大屋,这时细乐大作,炮竹声声,三眼铳震耳欲聋,那徐娘半老的媒婆在平坝里扭起了秧歌,拦煞老者口中念着“东方一朵紫云开”的口诀,手起刀落,那雄鸡公扑腾腾飞过罩着小妹的红伞,血洒一地,荡去氤氲煞气。小妹踏上阶沿,换了鞋袜,跨过熏着烟火的竹筛,两个婶子牵着来到神龛前,与二哥虔诚的立着,司仪高亢的唱着赞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便初上香、亚上香、再上香,拜好列祖列宗 ,送入洞房,成就了二哥朝思暮想的姻缘。

时间不疾不徐的流淌,如清水河里的清流,偶尔也会旋起浪花。河坎上那蓬蓬勃勃的美人蕉,红了一季,而后又嫣了一遍,却掩不住一茬一茬的精彩。马鹿坡和卧龙岗遥相对应,如灵兽一般静卧在那里,默默的守护着坝上的九湾六寨。杨文旭和唐小妹男耕女织,鱼水情深,瓜瓞绵绵。小妹生下四个儿子,由于家庭变故,文旭大哥文康夫妇先继离世,膝下一小女不得不随叔叔婶婶,跟着几个哥哥同锅舀食。

冬去春来,历练得文旭更加豪放豁达。偶尔提着火枪,耍着两条赶山狗,爬上马鹿坡,打得几只野鸡野兔,那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文旭爬上卧龙岗,竟又遇到了多年前邂逅的那只香獐子,公的!文旭一炮打响,獐子应声而倒。把獐子扛到家,已是掌灯时候,文旭在桐油灯下,小心翼翼的割下香囊,交给小妹,小妹用几块新布包了几层,锁在箱底。再把那野味分成几堆,给孩子们留下足够的一份,其他几份小妹便送给了二叔三叔几位老者,忙完,已是半夜。

忽一日,一马帮路过,在这清水河边打尖,领头的小伙子精瘦干练,目光炯炯有神,见文旭过来,便起身搭话,自我介绍是桑植洪家关人,姓贺名文常,今后会经常在这条道上去去来来,贩运一些盐巴布匹之类的生活用品,请文旭多多关照。还没等那小伙子说完,文旭哈哈一笑:你是文常我是文旭,我们是一个辈分的呢,走,喝茶去!文常见此人幽默风趣,面相不俗,也不客套,跟着文旭来到堂屋,在八仙桌边分宾主坐下。小妹见有客人,便赶忙泡好一壶好茶奉上,文旭和文常随意聊着,却越说越合拍,文旭说自己是癸巳年的,属蛇。文常是丙申年的,属猴,如此算来,文常小了差不多三岁,文旭在家排行老二,文常便尊文旭为二哥。文旭吩咐小妹置办酒菜,片刻便摆上了八仙桌,文常和文旭焚香化纸,歃血盟誓,结成了异性兄弟。

【红色湘西】唐小妹传奇

时光荏苒,茨岩塘坝子上绿了又黄,季节在不经意间流淌。文旭和文常自结拜一别后,也见过几面,都是来去匆匆。后来,听说文常砍了盐局,拉起了队伍,文旭却是喜忧参半,可山重水复,文常又行踪不定,文旭也爱莫能助。

1934年古历三月,暮春的细雨淅淅沥沥,阳雀在山上声嘶力竭的叫唤,那有节奏的鸟声融进那丝丝的春雨里,仿佛大自然特意编排的苦难生活变奏曲,弄得人心一颤一颤的,小妹这几天眼皮跳的紧,总是心神不宁的。

十三日,文旭起了一个大早,见雨停了,前方山梁子上露出了久违的太阳,便催着小妹赶快做饭,吃了想上套虎坡。前几天在那上面打了一只獐子,同时还发现了麂子的粪便和脚迹,今天再去看看。饭很快就做好了,小妹却没有胃口,文旭也不介意,吃好后,便提起火枪领着猎狗准备出门,刚跨过门槛,便听见枪声大作,如爆豆一般。细细一听,起初是十八台方向,继而是陈家铺子广亭坡那条山梁子上都响起了家伙。再一打听,才晓得是贺龙和周矮子对上了火,贺龙就是他结拜兄弟贺文常啊,兄弟有麻烦,他哪能袖手旁观呢,给小妹交代几句,小妹欲言又止,文旭转身就走,猎狗紧跟其后,文旭蹲下身子,抚摸着狗头,再轻轻的拍拍它们,那狗汪汪叫了两声,便乖乖的回到了小妹身边,望着渐行渐远的主人,那狗竟流出了两行清泪。

爬上十八台,两军战正酣 ,文旭来不及多想,认准贺龙的部队,跳进掩体,就是一炮,无奈周部隔得较远,竟然毫无功力。旁边有两个躺下的士兵 ,胸口咕咕的冒着血,快枪倒在怀里,文旭捡起快枪,上膛瞄准击发,一气呵成,一连撂倒三个敌人。文旭又看看那躺在战壕里的战士,好像都还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便疯狂的点射,浑身竟涌起了打猎从没有过的快感。文旭 沉浸在 驰骋疆场的快意里,一不留神,一颗子弹打中他左胸,他瞪圆眼睛,怒视前方,轰然倒下。

仿佛有人给小妹下了魔咒,二哥的葬礼上她没有哭出来,见五个孩子齐刷刷的跪在灵前 ,小妹以歌抒怀:

我的二哥你慢走

转过身来瞅一瞅

孩儿无爹难成人

日也愁来夜也忧

我的二哥你好走

小妹真想把你留

世间难寻回天术

唯愿来世共白头

小妹唱完十多板,声音嘶哑,已是伤心欲绝。自那以后,再也没人听到过她的歌声。

乙亥年四月初四(1935年5月6日)午后,雨刚刚停了下来,从龙家大屋里循官道走来了一队人马,几匹马背上馱着一些简单的医疗器械。队伍来到杨家大屋,领头的小伙子径直走到小妹跟前说:嫂子你好,我叫段利权,贺龙军长吩咐我带着医疗队驻扎在你这里,一段时间里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小妹听这一说,赶快招呼大家住下。同时喊来族里的婶子和姐妹们,打扫卫生,铺床做饭,等把队伍安顿下来,已是鸡叫头遍了。

五月,是一个多雨的季节,端午水、磨刀水、龙相会、拖船水把茨岩塘坝子好像冲洗了一遍,卧龙岗和马鹿坡郁郁葱葱,后湾里的洞茨湖幽深碧绿,门前的清水河波浪滔滔。陈家湾、洞茨湾、赶鹿坪、岩板溪都扎满贺龙的队伍。贺龙偶尔也来河边或湖里钓鱼,更多时候是在龙家大屋里运筹帷幄,策划着用最少的兵力牵制更多的国民党军队。围住县城,引来了周燮卿、张振汉、谢斌等,茨岩塘周边烽火连天,炮火不断,红军将士亦有伤亡,缺胳膊断腿的源源不断送来杨家大屋,医院里人来人往。小妹看着那忙碌的场景,默默的做着她力所能及的事情,扫地、洗衣、做饭。

前线激战,伤员越来越多,无法满足伤病员营养,小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看着那两条猎狗,怎么也不能决断,那是她对二哥的唯一念想!这时,屋檐下那鸡窝里,下蛋母鸡咯咯叫着,于是和姐妹们一起,抓来两只母鸡,一锅炖了,端着热气腾腾的鸡汤,给伤病员一个一个的送去。

天气越来越炎热,伤病员的创口溃烂流脓,小妹看着他们痛苦的模样,心里也仿佛在滴血,医院缺医少药,很多年轻的生命就在不堪忍受中结束。小妹突然想起二哥曾给她的两包麝香,那是最好的东西,具有通经活血、消肿止痛的功效,她一直没舍得用过。小妹跑到后房里,翻箱倒柜找出那用布紧紧包着的麝香,打开,一股芳香扑鼻而来。小妹跑到吊脚楼上,把布包递给段利权,段院长闻到一股香味,便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激动得一个劲的说谢谢谢谢。

时间缓缓前行,战争是残酷的,茨岩塘周边战事频发,伤员一拨一拨的送来,小妹和族中姐妹们协助小护士精心护理,烧水扫地、做饭洗衣。常有不治而亡的红军将士,她们便用门板抬到河对岸的曾家台上掩埋。分担了医院的一大部分日常工作,极大缓解了工作人员的压力,到十一月份,治好和差不多治好红军将士六百多人,其中重伤员六十多人。

十二月初,时令已是冬月,茨岩塘几个垭口的槽口风呼啸而来,偶尔夹带着几片雪花,天气越来越冷。医院院长段利权两天前接到上级命令,即将随部撤离。他看着相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老乡,看着瘦弱的小妹,想起小妹死去的丈夫,文旭虽过于蛮动,可他那为结拜兄弟两肋插刀的英雄气概,让他深深震撼。小妹杀鸡养伤、义赠麝香的壮举,让他深深折服,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啊。段院长心潮澎湃,抱起桌上的留声机,双手托着送到站在阶沿上为他们送行的小妹:嫂子,你把这个收下,想我们了就放出声音听听吧,红军将士不会忘记你们的,人民不会忘记你们的。小妹颤巍巍的接下,紧紧的抱在怀里。

队伍冒着凛冽的寒风,走在清水河岸上,走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小妹和姐妹们挥着手,直到那队伍消失在苍茫的原野上……

2024.04.彭和平于龙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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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艾家 周登友 黄沙沙

审核/王向远 曹共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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