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庐独坐，百日淹通 | 虞万里读刘乃勋《一庐全集》
刘乃勋（1872-1968），字少弼，斋号一庐，东莞茶山人。清末民初岭南名幕。著有《一庐存稿》《一庐诗选》《一庐文诗联选存》等。
俪辞俳语之起，起源于诗骚经传；骈体偶文之兴，兴盛于汉魏六朝。始用于赋颂表笺，推之于诏册制诰、策论奏疏、箴铭诔谥，乃至公牍书启、传状序跋，其用益广，则其声律、其藻采、其句式、其典实，错纵交织，殆足已曲尽人情事理之妙矣。尔来千数百年，圣手林立，骚客云聚，呼吸灵气，吞吐虹霓，如大块之陶钧，如龙蛇之灵动，如祥云之波谲，如落英之缤纷，辞华绚丽，俪句变幻，汉语之瑰，猗欤盛哉！方当清代众体并兴，门派峙立，群彦斗艳之际，忽逢欧风吹散，竟被语体夺席，遂使昨夜星汉灿烂，顿作今晨月明星稀矣。由晚清而入民国，王壬秋（1833-1916）、刘申叔（1884-1919）、樊嘉父（1846-1931）、李审言(1859-1931)踵武前修，并称后劲，惜乎风流不再，终为寥落晨星已。世风趋新，一代之旧文体悄然落幕。
虽然，爱美之心，性灵所钟，山川壮观，情思要眇，犹须藉典辞华文以表揭，故骈体俪辞虽已隐退，而幕后作手犹不绝如缕。予昔曾磬折于兴化李审言之造语尖新，布局严谨；既又倾倒于阳新成楚望（1911-1989）之遣辞如祥云舒卷，用典若着盐溶水，今乃得窥东莞刘少弼（1872-1968）腹笥之富赡，气势之宏远也。
科场弃客，莲幕殿军
先生名乃勋，号少弼，斋号一庐，广东东莞茶山人。父弼唐（1821-1898），尝经商失利，转作幕客。少弼生于县署，以尊人业于辅弼，己亦一生游幕东南，因号“少弼”，盖亦深有寓焉。先生身丁“欧风输灌以还，孔祀沦亡之会。群经既废，而居今稽古之人希；四诗虽存，而扢雅扬风之彦邈”（《藤花别馆诗抄序》）之世，不徇世俗风气，唯以穿穴经腴史液、啜吸子髓集膏为务。早岁倾力于八股试帖，府试多列前茅，而终屡黜于院试，于是弃却场屋，转学名法钱谷，研读《大清律例》，就此开启数十年游幕生涯。计其自戊戌（1898）以至甲戌（1934），三十余年间，初为晚清之州县、知府、督抚幕客，入民国而复为督抚、巡抚、省长、市长之西宾。因其劬学励行，律熟法精，虑周藻密，所作禀批奏札，称情合理，故所历幕府，无不为人称赞推毂。如光绪三十一年（1905），为桂林知府欧阳中鹄作属案幕客，旋又兼任谳局幕客。欧阳中鹄者，著名作家、剧作家欧阳予倩之祖，因激赏少弼笔札之峻笔清辞，遂广为延誉，致其声名远扬，为达官争相延聘，公推为名幕云。既而避乱，应同乡、光绪十八年探花陈伯陶之邀，迁居九龙，相与酬唱。寓港收入无着，窘境毕现，自写其状曰：“孚既窘于看囊，鸿目艰于赁庑。宵眠席地，难为筦簟之谋；日膳充庖，祗进苋藜之品。”乃与长子其勉设帐讲学，以束脩度日。时值军阀混战，强寇入侵，叹“风尘残客，兵燹余生”，欲以“讲学河汾老此身”矣。及抗战完胜，得返桑梓。建国之后，年臻耄耋，乃以诗书、楹联、诗钟自娱。
刘乃勋生平著述。
当其游幕而有余资，买越秀山麓之地三亩，背山构宅，筑亭树石，名曰“一庐”，既又浚壅小红莲塘，筑西厦。山池亭榭，擅一时之胜；联句吟诗，应四季之景。乃撰《一庐记》以写其怀抱，“盘谷徜徉，愿从李愿；孤山啸傲，最羡林逋。贺监明湖，邺仙衡麓，必超出尘埃之表，乃蔚成丘壑之观。若夫潘岳面城，晏婴近市。小园花草，成庾信之文章；三径菊松，纵陶潜之诗酒。是则结庐人境，亦将且住为佳也已”。惜人事纷纷，尘寰扰扰，澹怀方舒，好景瞬逝。已而迁居九龙，购室临街，狭隘简陋，不得已用夫子之意旷达其情，颜之曰“浮海居夷又一庐”，后遂以“一庐”为斋号，并名其集。
沉潜韵藻，悠游典林
少弼先生生当晚清骈文后劲驰骋文坛，联语对仗标树风骚之际，熟读经史，浸润坟典，目耕心织，博闻强记。逡巡莲幕，日夕文翰。及东邻之白幡斜竖，故国之红日重光，既返桑梓，闲居悠闲，舞文弄墨，忽发奇想，“将生平读阅之经史子集、忆记故实，觅取对仗，编为读本”（《七二自述骈言》），于是“五经群史，寻流以溯其源；三都二京，去肤以存其液”（《第二庚子自述骈言》）。其书分为天文、地理、岁时、朝代、人君、相臣、文臣武臣、农工商兵、医卜星相、渔樵隐逸、妇女、祖孙、父子，以及器用、宫室、饮食、衣服等三十八类，每类以四六骈体作文一篇，并以所用故实出典，一一注于文末，以备翻检。如渔樵隐逸类有：
藏用梯荣，终南借为捷径；周颙易操，北山用作移文。
前句注唐随驾隐士卢藏用始隐终南、少室二山，晚则徇权变节之事；后句注周颙始隐钟山，后出为海盐令，及其秩满入京道经钟山，孔稚圭假山灵之意，以文移之，即名篇《北山移文》也。作者初意以坊间流传之《幼学琼林》“庸恶陋劣”，乃有驾而上之之意。实则《幼学》乃童蒙读物，造句软弱，声律不振，本不足论。先生此编自注骈体故实，可方驾赵宋吴淑自注七言诗典源之《事类赋》，是专为文人学士隶事用典而作。全书三十八篇两万八千三百四十二字，注文三千九百二十二条，约五十三万字。自序谓若以日读二百八十余字计之，“百日当可卒业”，故名之曰《百日淹通集》。作者希冀莘莘青衿、文人学士，手此一编，能“枯肠以润，枵腹以充”，而使“曹子建羡其斗量，边孝先夸其笥贮”；手此一编，则“能读奢书，非同赵括；可传融业，以授康成”；手此一编，犹如“泌架曹仓，横舍之空疏可补；汤盘禹鼎，士林之美富可增”（《第二庚子自述骈言》）。细绎此书，不仅可见著者之见闻广博，腹笥宏富，更可知其骈文创作隶事运典之随心所欲、出神入化，非一朝一夕之功也。
刘乃勋手稿。
作者《一庐存稿》《一庐文稿续编》中，载有骈文多篇，即书论、传记、题辞之文，亦多用俪辞。其骈体之自许而足称者，非《七二自述骈言》莫属。文长七千六百余字，可谓鸿篇巨制，所谓“七二年牛马走，思之已觉汗颜；八千言骈俪辞，闻者当拊掌也已”。此文首以欧公、白傅比况，点明老境；援“著书元凯，固叙述其平生；作赋陆机，先铺陈其祖德”为例，历数其曾祖与祖、父之隐德，及壮游幕府三十余年之经历。少弼既熟精名法，恪勤职守，又能审时度势，详为擘画，所谓“晨驰政廨，仆仆文书；夕返军辕，劳劳帷幄。布新除旧，执简御繁”也。以此述十五次入幕、佐十二人史事。追迹前尘，恍然梦忆，“居常则谊合而情投，差尽东南之美；处变则危扶而乱拨，敢言左右之劳”。立身处世，绝不奉承阿谀；酬酢应变，岂屑贪图私利。自谓“狂奴故态，贫贱骄人”，亦可仿佛其人其行矣。
既而剖解心迹，谓有自信者二，自豪者亦二。自道其出处，知“隐原非仕，藏亦能行”；其处事“无不竭智殚能而作始，刻时计日以观成”，“早作夜思，皆可告人之事；怀清履洁，绝无作孽之钱”。此自信者一也。自谓于信仰，则“肃穆门庭，悉捐淫祀；馨香笾俎，祗祭先人”；其秉性，“非汉武之求仙，笑何充之佞佛”，即临危涉险，亦“从不祷穹苍而解厄，呼冥漠以乞灵”；智虑所及，“盖早毅然于善必当为，恶必当去；更了然于凶无可避，吉无可趋。升沈不问于君平，寿夭弗询于唐举”。此自信者二也。作幕佐主，是“以蓬荜之陋儒，作芙蓉之上客”，虽有宾主之分，却不可奔竞趋仰，故“椟藏必韫，从无炫玉以求沽；璞抱能完，祗自席珍而待聘”；且人格独立，不屈权势，“严子陵岂臣光武，故人亦谅其狂；汲长孺独揖卫青，将军特容其戆”。此自豪者一也。所喜周甲古稀之后，血气早衰，而犹“文心未槁，诗兴仍狂”，“兹以龙钟颓齿，能成骈体长篇。虽将贻笑于雕虫，绝不取材于獭祭”。此自豪者二也。
文末以“桑海劫余，梁园残客”自比，回首三十年沧桑幻境、薄纱世味，不觉“杜陵夔府，动江湘满地之愁；王导新亭，陨风景不殊之涕”矣。虽“冯唐已老，烛武无能”，“幸景纯笔索而未还，趁沈约郊居之多暇”，不顾“齿怜圉马之增加”，仍作“爪觅泥鸿而记忆”之文。自忖“寸心得失，尚无不实不尽之辞”，忽问“半世疏狂，安有可法可传之行”，旋戛然而止，凝神默思，意味深长。全文气势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用典不偏而求切，遣词有据以称情。又有《第二庚子自述骈言》一文，谓“生科举时代，不能由科举出身；作文章工夫，那得有文章名世。则以小时了了，惟日孳孳。陆士龙敢诩才多，陈太丘实缘爱博”，自嘲中微有自期自许之意，盖意其文之必传也。用俪辞而作自传，实亦古来所罕觏。
1953年，冼玉清教授在中山大学文物馆前。
尤可揭而示之者，《一庐文稿续编》中有为岭南才女冼玉清所写者，一为《冼玉清教授琅玕馆刊书表序》，一为《冼玉清教授流离百咏题辞》，《一庐诗集续编》中亦多存酬唱之韵。《流离百咏》者，碧琅玕馆主冼玉清教授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五年随岭南大学播迁粤北时所撰记事诗也。冒鹤亭尝比为李易安之流离越吟，盖以身“冒硝烟弹雨之至危，历艰难凄痛之至极”，“哭甚穷途，愁深故国”之词，亦可为易安颠沛之写照，故冯秋雪有“一诗一字都成泪，仿佛流民郑侠图”之评。虽然，其《喜闻日本降》一首云：“八年忍苦意如何，一夕山城报凯歌，看到扶桑残日落，不须东指鲁阳戈。”隐然有老杜“漫卷诗书”之喜，读之可舒腷臆。《题辞》于《流离百咏》推崇备至。先写流离，以“王粲楼登作赋，征越吟楚奏以伤怀；昌黎潮贬哦诗，感雪拥云横而兴慨”起兴，继述作者百咏经历，是“闺中淑女，贞静幽娴；海内经师，文章尔雅。一旦枪林弹雨，经兵燹者八年；棘地荆天，历间关兮万里。抗尘走俗，既艰难险阻之备尝；扢雅扬风，仍敦厚温柔而不怨。此冼玉清教授《流离百咏》所由尚欤”。溯冼氏之先，盖“高凉谱牒，城号夫人；南海衣冠，家传进士”，写玉清之名，则“乃钟灵秀，诞庄姝，白璧无瑕，嘉名肇锡”；表玉清之志，是“青灯有味，幼学能勤。早撤环瑱，屏嫁衣之针线；专研典籍，穷充栋之缣缃”；状玉清之学，“教授上束脩于阙党，问奇字于玄亭。多才而苏放出头，博学而融传高足”；叙玉清设帐，乃“伏女登堂，受《尚书》者岂徒晁错；班姬入座，习《汉史》者宁独季长”。少弼年长冼氏一辈，而推重若此。其述两人识荆二十八年，却“捧袂缘悭，盍簪时少”。偶缘集会，于登山临水、游览名胜途中，才女出此《百咏》相赠，乃谓“颂椒吟絮，曩未观摩；刻枣雕梨，今纔讽咏”。其讽诵《百咏》之感受，是“以杜少陵之诗史，写梅圣俞之穷愁”。对《百咏》之评价，是“谪仙之斗酒虽豪，才媛之双豪尤妙”，妙处在于“行吟泽畔，正则《离骚》；哀赋《江南》，兰成萧瑟。虽其情则已迁，其境则已往，然其歌者有思，其怨也有怀”也。末则道题辞原意：谓“君刊佳什，叉八步三；我题俚词，骈四俪六。抚今思昔，十六载驹隙悤悤；纪月编年，一百篇鸿泥历历”。层次分明，用典贴切，洵是用心之作。及至冼氏谢世，为作挽诗，犹云“穷巷九十翁，夙深文字缘。千言骈俪辞，流离百咏传”，只可惜“恨非七发乘，能使沈疴蠲”。字里行间，颇可见其对冼玉清人品、才华之敬重。
先生既擅俪文，自于诗词、诗钟、联语一道，堪称作手，故集中文章、诗词外，独多楹联、诗钟，更有《分类联科》一种，分结婚、生子、生女、作翁、新居等十三类，可见其平时预作新词短语，以备临时联语、诗作、俪辞之用，岂《百日淹通集》之滥觞欤？
《一庐全集》书影。
遗珠散落，友情串起
自古才士诗文著述，身后零落散佚者多矣，此继作者所惕然同忧者也。先生于此，亦颇触怀有感。尝为李汉魂代作《征求李小岩先生遗著启》，有云：“士君子具海涵地负之才，有都鍊京研之作，不克登庸天府，流播人寰，著作等身，穷愁没世。半世精力，随岁月以消磨；一集珍藏，逐风尘而散失。雄文覆酱，游语烧薪，魏著沉江，贺诗投溷，此有心人所同慨，而后死者与有责焉。”李文泰天才横溢，身后诗文零落，一九三六年，高足李汉魂为编集行世，故少弼代作征启。至其平生著述，已梓数种外，亦多有遗稿存而未刊，《百日淹通集》即其一焉。刘氏逝世后四十余年，哲孙刘可复教授起心发愿，谋之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教授、著名学者张光裕先生，张教授古道热肠，即与历史系黎明钊教授相商，黎教授慨然为成立“晚清两广抚督幕府刘乃勋先生诗文史事辑考”专项，交由程中山博士从事整理。中山博士弃蠲世俗所重，毅然肩此文化使命，以一人之力，费八载之功，披文搜献，辑佚补阙，辨亥豕之行草，考鱼鲁之是非，整饬重编，汇成《一庐全集》，诸教授并为序跋纪其始末。博士为谋梓而申请经费，不足，卜永坚教授又为筹集赞助，终至于二零一八年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回望著者之驾鹤，倏然已世纪过半矣。
癸卯（2023）仲秋，予应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之邀，荣膺第九届新亚儒学讲座主讲。甫莅港翌日之清晨，光裕教授携《一庐全集》四巨册，来凯悦相访，并为述《全集》编辑始末。予素好骈俪之文、类书之学，亟展帙拜读，惊叹作者之鸿博；掩卷相叙，感慨友朋之高谊。光裕教授嘱为文介绍其人其书其事，又约可复教授、明钊教授与中山博士一叙。既返沪上，复又涵咏洛诵再三，遂将有契于心者形诸文字，志其因缘，以与诸教授及文史爱好者分享云。
2024年3月18日于榆枋斋
虞万里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