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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77)《把铁门打开之•孤独逃亡》(作者刘灵)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噢,你们别走得太靠边上了,必须当心点儿。哦,禾麻上那些刺有锋利牙齿,你们肯定没有中过招吧?牙齿会咬人!廖望的婆娘一直微笑着,突然对我俩说红禾麻嫩尖她可以拿来煮火锅。她说:“好吃。”

随后,我们一起转身朝干部小伙房顺大马路走。曲华时不时抬起手臂,伸出他短短的、结实的食指那方向,他嘴上说的是人多的地方,叫廖望老婆瞧仔细,并把路看好,告诉他俩,一会儿他们母子就在那个食堂买饭吃。曲华甚至还一个劲儿讨好,拿着抢着要替她背那两个包。而我只想牵廖望儿子手。说起来怪,男孩毫不犹豫,顺从地,放心大胆就允许我牵他了。彼此飞快变得熟悉。我没话找话,说来农场路太远,真是远得不得了,超出离开家时全部想象。“大姐姐,你带个孩子,一路上坐班车肯定不怎么方便吧,”曲华走路一瘸一拐,没等婆娘回答,他又抢前面说:

“你们母子运气不算最差!也幸好这不是雨季,如果下瓢泼大雨,像前一段时间积雪的时候,封了山,你们根本来不了。”

“我出门看天气预报的。”她回答。

我说:“最近,天气一直比较好。”

曲华说:“太阳出来有了二十天左右。”

“确实啊!”络腮胡子的婆娘接着才对我俩埋怨说,“你们送来坐牢这鬼地方,路也实在太远了。这个山旮旯,我们光路上就耽搁了三天,在旅社住两个晚上。”她转脸好像真的是对儿子说,“小丁香,你记得不,我们转了三趟车呢。我一个人背两大包东西,带小孩出门实在不容易。”

他儿子的名字怎么叫丁香,也许是小名。

“是绰号!我早迟会改了它。”男孩说。

我好像没怎么听懂他回答我的那层意思。

“他个子太小了。”孩子他妈解释。

女人说:“孩子人小又哆嗦,他一路上一会儿要喝水,不停喊饿,转眼功夫又叫喊屙尿,包括三个车的司机哪个都烦死我们了,第二辆车那司机装耳朵聋,小丁香屙尿把裤子打湿了,包在后面拿不出来。”

“司机伯伯坏。”小丁香说。

“他的确是不好,可你这孩子,也省心不到哪去呀!”他妈说,“有个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叫多买点塑料袋等小丁香屙在袋子里。我可以从窗子丢出去。他偏偏爱作怪,就是怎么屙也屙不了,涨老火才慢慢习惯了。还屙别人身上,亏人家大度。”

“你才作怪。”男孩努着嘴说。他没有抬头,有可能是真的害羞,料不到脚尖踢中块石头,叫喊了一声:“点都不好玩!”

“你们母子俩没有哪个晕车,这样还好一点。”我说,“我最早押送来的时候,晕了车,翻江倒海的,连黄胆水都吐出来。我们手也是铐在椅子上,晕头转向,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送我到了农场直接睡死了,半个月爬不起来,发高烧,天天一个劲讲糊话,差点儿死了。还好我命大。”

女人说:“就这点好,我从不晕车。”

曲华说:“我也是,坐多远都不会晕。”

“就是带着他特别麻烦。”她说。

丁香仰起下巴:“屙尿在袋子里臭。”

“确实也不好玩。”曲华笑道。

女人说:“这种情况也是没有其他办法,又不是存心做游戏。孩子能勉强对付,大人就不晓得咋办了,莫非,我也屙在袋子里边,男生好弄,我们女生没把手的。”

我和曲华脸刷地红透了,呼吸急促,红齐脖颈。廖望的老婆口没遮拦,可能是我俩把事情想复杂了。我那一颗承受过各种各样捶打的小心脏,当场咚咚咚直跳。耳朵有毛病,貌似还听到哗哗啦啦水声,也许是高原上寒冬腊月的风。我回忆起四合院那些兄弟喜欢开的黄色玩笑,曲华加快脚步,生怕她随口乱说。把人关起来以后,有可能太闲得慌,经常胡思乱想,脑袋瓜里跑火车。我希望她只是满嘴跑火车,否则,说不定早都给廖望戴了顶绿帽子。那样络腮胡子就惨了,也许他从以往来信中已有所察觉,否则无法合理解释前段时间逃跑。我考虑要不要向上面汇报呢?没有任何证据的事,顶好别屎不臭挑起来臭。

我们其实正处于青春期躁动,病得不轻,自然而然地,会受到体内某种声音正常牵引,它原本就是幽灵,甚至会不择手段。

“需要毅志坚定。”石学平说。

他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未免太能装,坐怀不乱分明就是假的。我在想,刘南征老师他们关起来三、四十年该怎么办呢?

“那些没结婚的小干部咋办?”他又说。

那时候,我与曲华对视,脸颊热乎乎。

女人紧接着问我们俩认不认识他丈夫。

“当然认识络腮胡,同一个大队的。”

我夸张说:“跟廖望是好朋友。”

“他没在这地方乱来过吗?”她问道。

“咋可能,耗子都是公的。”我回答。

“那就好。”女人松了一口气。

其实,我莫名其妙想得更多的是在四合院跟石学平有点解释不清楚那种关系。我们与络腮胡子处得也真的可以,但远算不上真正背起那样的朋友。对廖望的印象,即不好,也不坏。他这家伙平时话比较少。

“廖望同石学平不是一种人。”我寻思。

他老婆估计是觉得我年龄比曲华大,于是紧跟我旁边走两步,小心翼翼问:“他们说我丈夫廖望逃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就是跑出去玩几天,自己回来的,事不大。”我说,“具体情况我不清楚。”

她问:“他会不会加刑?”

我说:“中队还没处理,不晓得。”

遇到这种事情,我俩没理由胡说八道。

吕司务长叫人抬一张大桌子出来。他把一块一块肉分开来,好像排队一样搁桌上。是谁家的,他都写了名字,把纸条贴在肉上。那些纸条全部是他提前写的,拿肉的人包括纸条一块儿拿走。他们一边走,扯纸条乱丢。司务长正忙得不可开交。我害怕络腮胡子的老婆纠缠不休,继续问东问西的,原本想将她交给司务长就马上走。谁知道吕司务长从背的包里摸出招待所的一串钥匙,要我俩先送她母子去。曲华说大队长叫通知周主任写对联。“那就毛欢去,也耽误不了事,占用你几分钟,帮个小忙。”我还是希望曲华陪我一块儿去。

他说从左边数过来第三间,刚打扫干净,棉被、枕头、床单和开水右手边第一间仓库里。钥匙上编有门牌号。我伸手接过沉甸甸钥匙,不经意感觉脸和脖子又烫了。

吕司务长又说:“现在我实在忙不过来,那个叫什么的家属,你就先住下,明天再登记吧。我会来找你,一张床一晚上两块钱,小孩不收费。床宽他可以和你挤。”

我打开蓝色的小木门,那间屋子里有一股好闻的、浓烈生石灰味。我想起来是刚刷过没多久的墙,还是派基建队那些中年师傅刷的。我其实也第一次进大队招待所房间,两开窗在后墙,没有装窗帘布。但是墙外三尺左右有一道高土坎,还站着两三棵从腰间儿折断了的黑褐色干玉米杆。屋子里有三张床,却都只铺着床棕垫。络腮胡子的家属对直走过去,抬手,把玻璃窗推开,想让空气对流。我和曲华跑到隔壁的仓库去,打开门帮他母子抱来垫絮和一床被盖。她自己铺床,就选靠门的那张。

“你们拿这床被盖好润,”她说,“不过洗得还干净。也没有发霉。我昨晚上住那个国营旅社被子臭得也不知道什么男人用过。你们被子好闻,有一股肥皂水味。”

她真的就埋下头仔细地闻了分把钟。曲华帮廖望老婆找到电灯拉线,然后,我俩就跟她告辞。临走前我又多了一句嘴,叮嘱她别忘记去食堂吃饭,尽量把时间卡好,不然好菜没有了。我说:“这里生活相当便宜。”另外,如果她有什么其他事,需要帮助的话可以到大门岗找人,炮楼上估计没人,大值班的人会在礼堂旁边那个教研室加班裁纸,过年了嘛,写对联要用。

她说:“那么晚上无聊我就来帮你们。”

“倒肯定用不着。”我回答说。

大队长叫曲华传达的话还没传达到。我就陪他愁眉苦脸去周主任家,猫头鹰正好坐在铁炉子火边。他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一张旧报纸,脚上穿的是双人工做的老棉鞋。我俩站在他家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他抬起头,眼珠子完全学韩静霆老师那样从眼镜镜眶上方不动声色盯着我俩看,老鬼面无表情问了一句:“你们有什么事?”他人坐在小木椅子上纹丝不动。他那架势,以为我俩找他是私事,满脸表情带着警惕。

“大队长派我俩来请你,说让你看看,大队剩下多少红纸,今晚上叫我们必须要裁出来,明天上午写对联用。让韩静霆老师写。”我代替曲华说,“大队长讲每一扇门都要有,估计一天写不完,意思是把老师都通知来干。”我想想补充说,“叫白桦和钟征先选对联。周主任,你字写得好也应该写几幅,但政治思想上必须要由你来把关。大队长好像就只说了这几点。”

“我有点感冒。”他嘟嘟囔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