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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陈年喜:文学是个体和时代的载体|N-TALK文学之夜

作者:南方周末
诗人陈年喜:文学是个体和时代的载体|N-TALK文学之夜

陈年喜,诗人、作家。图为2024年1月5日,陈年喜在北京参加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南方周末资料图

我从陕西来,带着北方深冬的寒意,但今晚热烈的文学的高温把它融化了,就像我一生的寒意,大多被文学的温暖融化一样。

我演讲的标题是《文学是个体和时代的载体》。这并不是一个新鲜话题,简直可以说是老生常谈,但我觉得有些话题可以重复无数遍,至少,对于我自己,是一种提醒,也是不改的方向和追寻。

有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无论你身处什么阶层,生活在哪里,生活的成与败,都是读着、感受着文学走过来的。有一个说法是,中国是诗的国度,同样,中国也是小说、散文、戏曲的国度。在中国,从来没有任何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像文学这样普及得如此深广,贯穿人一生的所有线路。时光仿佛江河,不舍昼夜,无数的王朝、荣光,无数的实物与虚幻之物都风吹云散了,而那些伟大的语言,它们所记录承载的人物、故事、情感一直都在,它们一直在直接和间接地影响着我们的心灵和行止,左右着我们的来路和去处。

我们常常说唐诗伟大,我觉得它最伟大之处是勾画、还原、存真了一个王朝的全域图景,从上到下,从庙堂到民间,从宏观到细节,从大时代到每个个体,都被它感性又智性地一一记录。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条件和机缘接触浩繁的唐史资源,也读不到关于它的记录研究,但当你读过唐诗三百首,那样一个王朝的轮廓和细节在眼前都出来了,它的喜怒哀乐,一枝一叶,甚至它的气味。我们从杜甫的诗歌里,读出血肉的杜甫,也读出一个时代的民生、世道,那些风雨如晦、人间细节。

有一个话题一直争论不休,那就是文学的意义是什么。作为一个北方人,作为一个深受黄河文化影响的人,我始终认为文学的意义是记录,记录的意义是看见,让同时代的人,让后来者通过文本看见一些人,一些事,去看见那些沉默的,被遮蔽的部分,从而,也看见自己。陌生者在文字构建的世界中相见、相认、思索、感叹。作品是岁月的证词,也是人心的证词,这是文学永存的密码。

今天晚上是文学的夜晚,这让我想到另外一个话题,那就是文学与夜晚的关系,它们的关联性。对于白天来说,夜晚是永恒的,对于生活和生命来说,夜晚同样占据了重要的维度,无数的事件,无数的情感,都在夜晚发生和生发。对于文学来说,恐怕更是如此,多少伟大的文字、思想,诞生于夜晚。细究起每一部作品,其中都有夜的光影,夜的味道,夜的世界。我的习惯也是夜里写作,在矿山时,因为白天要上班,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这些年我更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夜深人静时,抱着平板电脑,靠在床头,敲打文字,仿佛只有文字才能把黑夜和孤独打发掉,仿佛只有夜晚才能诞生和成就文字。

写作变得不那么功利了

接下来,我想讲一讲自己的写作,以及写作对我的生活、人生的影响。

我的写作大概分为两个阶段。1999年之前,我写过大量风花雪月的诗歌,那时候年轻,生活的磨砺轻薄,又充满了缥缈的激情。那时候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用写作来改变命运,农村实在是太困顿了,人们用各种方法逃离,文学就是那时候惯用的办法之一。1990年代,是一个活力的年代,阶层远没有现在这样固化,以写作改变命运的人比比皆是。另一个愿望是成为一个仗剑走天涯的诗人。当然,那时候的写作是一种跟风式的写作,模仿主流的写作。虽然也有发表,结果没有改变命运,也没有成为一位诗人。

1999年冬天,我开始上矿山,一年后,我成为一名职业爆破工,天南地北,风里尘里,一干十六年。我经历了太多生死,也见过了大江大河、各种大风大浪,这时候我对自己的命运差不多已基本认同,没有太多想法了。写作在这个时候变得不那么功利了。

巨大无边的自然与地理,渺小无助的生命,它们之间的那种巨大不对称、那种反差,也让我常常想很多事情。在古老的叶尔羌河边,有时候我经常会看见几个人,无声无息把一个死了的人抬到山脚下简单埋掉,天地巨大,时光漫长,这些人显得那么微小、缓慢。这样的仪式,这样的生死,在苍远旷达的人间,好像又是特别匹配的。

一个村子,只有十几户人,被无边戈壁围困,他们大多数人从生到死都没有离开过村子,你以为他们精神很苦,但他们依然很快乐,发明了很多乐器,吹拉弹唱,能歌善舞。他们有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的信念和伦理,也有自己的法则,他们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逻辑,并且这些逻辑早成体系。我常常想,环境和地理的力量是多么伟大呀,什么样的环境,诞生什么样的生存,也诞生什么样的文化、什么样的文明,并且这些生存、文化和文明又如此自洽。

矿山生活让人绝望,但绝望和麻木并不相等。这时候的写作变成了一种我的内在需要,用写作去寻找一条通道,暂时地走出来,透一口气,成为一种灵肉的双重需要。我知道,我离文坛已经渐行渐远,没有人认识我,也更没有人认识我们这个群体的生活,我知道我写下的这些文字也没有发表的机会。现在回过头看,矿山时期的写作,可能才是真正的写作,它基于生命,基于血肉,也基于生活和生活现场。生活和命运本为一体,它们与文学的关系就是彼此发现,彼此塑造,彼此成长,而非此消彼长。

2015年前的很多年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老板会交给我一百元钱,让我买来香火纸炮,向洞神跪拜和祈祷。洞神一般是三位:土地、公明、老君,土地公是当地现管,赵公明主发财,老君炼丹出身,负责金子产出。祈祷的内容当然是保祐老板发财平安,因为我们自身对平安发财太渴望了,所以每次祈祷的时候我都会把内容篡改为保护我和工友平安发财。私心可能是个坏东西,十几年出生入死,我们没有平安,也没有发财,确定的是发财的老板不少。大概神也知道,香火钱是谁出的,该对谁负责。长期的心理作用下,我们这类人都保住了做人做事的底线,坏处也有,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好像再也不会做别的,而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别的机会。

听起来,这像一个笑话,但它与文学相关,甚至它就是文学本身。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文学材料,与之相通的是,对于一些事物的执念,奉之如宗教,那你就再也走不出来,再也干不好别的事情,文学恰恰是这样的。你在塑造文学时,文学早已对你形成了塑造。

文学写作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性格,它让我敏感、多思,不那么盲从和妄想。比如同样去看风景,一般人看到的是美好和欢乐,我看到这些之外,也会看到光鲜背后那些漫长的生长和挣扎。我自己写诗的经验是每一首诗歌都会放在十字坐标上,向纵和横两个维度延伸,增加一首诗的现实和历史感,让它尽可能不平面单薄,这也是我观察判断事物的方法。我觉得我们所有的知识都是常识,所有的现象都是基于常识的现象,而我们满眼的华丽本质上也并不华丽。另一方面,写作的收获确实也改变了我的经济困境,使生活有了一些亮色。

文学要回到生活现场当中来

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智能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文学何为呢?全媒体时代,我们还需要文学吗?我的回答是要的,并且更加需要,只是这种需要不再那么张扬,也不再那么仪式感,甚至不再那么单一,它像和风细雨,甚至像生活本身。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了完备的电子产品,享受了便捷的交通,我们每天都处在资讯中心,常常让我们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无限丰富的,有无限的能力,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了解的、清楚的,但事实是,我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闭目塞听而已,你依然处在孤岛中心左冲右突而不得。我们不要说太遥远的事情,你自己的故乡,你故乡的那些亲人,那些生活风尘,那些人的心灵,你对他们不是更了解和更理解,而是更加陌生和遥远。我们掌握着无数的数据、信息,它只是这个世界的皮毛而已,它皮毛又零碎,借助它们我们无法深入和还原这个世界很多的真相和真情,而只有文学做到了,它也完成了。

当历史走过几十年、几百年后,后来者要再看看我们所处这个时代历史下的人和事,那些悲欢离合,那些平凡和惊心动魄,我想很大程度要借助文学,就像我们现在需要了解历史,我们要去借助古典文学一样。

另一个层面,语言并不仅仅是一种工具、一种符号,它是活物,是生活,是思想的演绎者。有一个现象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一些诗歌,我们当时读的时候觉得很晦涩,觉得它表达得非常前卫,甚至非常难懂。但时间过了十年、二十年再去读,感觉它表达得真朴素,一针见血,这就牵扯到语言本身的逻辑,语言本身就像土质一样,用久了也会板结,也会滞后,也会影响很多东西的生长,它也再跟不上时代思维和很多东西的节奏。文学思维,文学语言,它也充当了广阔层面上开拓前行的勇者的角色。

当下,文学也面临着一个困境,我们有太多的选择,也有太多的理由和它拉开距离。阅读好像不再是一种需要,其实这个话题非常复杂,千言万语很难说清。我觉得文学要走的路是回到生活现场当中来,描绘出我们这个时代真实的那些图景。我也看到了文学的这种努力,这几年,文学一直在回归,比如现实主义的重提,比如非虚构文学的兴起,比如素人写作的登场。我们的文学正在以各种方式拥抱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读者。

最后,愿文学青春永在,愿读者年轻,也愿今晚每一位相遇的人快乐!

(演讲速记由刘诗君整理)

陈年喜

责编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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