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文学评论家张莉: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 | N-TALK文学之夜

作者:南方周末
文学评论家张莉: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 | N-TALK文学之夜

张莉,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当代文学批评、 女性文学与文化,曾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南方周末资料图)

关于文学与夜晚的关系,这是一个我们必须要讲的话题,我想到的是《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这位女性依靠讲故事熬过漫长的夜晚,摆脱了厄运,我认为她是有文学魅力的女性。当然我也想到我童年时代的经历,大概我五六岁的时候,和姥姥一起住在乡下。我依稀记得一位姑姑有一阵子晚上常来和我的姥姥聊天,因为怕吵醒我,她们总是会低声说话,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呢?对当年的我是一个巨大的谜。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够记起北方寒冷冬夜里两个女人的聊天。我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但是无论怎么样,在我印象当中,在我深刻的记忆里,她们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女性讲故事者。

在这个世界上,讲故事的人很多,有的喜欢讲自己的故事,有的喜欢讲别人的故事。那些女性讲故事者,她们让黑夜有了另外的迷人色彩。

女性视角是使我们“重新看见”

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为什么强调女性视角》。之所以讲这个题目,是因为我去年听过两位男性朋友讲他们最近所感受到的压力。一位做编剧的朋友说,他编剧了一部电影,上映以后被观众批评为男性凝视,很多观众给他留言建议他去学习如何使用女性视角讲故事,他非常委屈,跟我说“我一直是支持男女平等的,你是知道的”。另外一位作家朋友,他最近要出一本小说,修改了一些细节,为什么修改细节呢?是因为他的责编、女性编辑们集体认为他的细节太大男子主义了,最后他听取了编辑们的意见。然后他跟我说,她们说的也有道理。所以这两件事情让我想到,我们的观众,我们的读者,包括我们的文学编辑,在他们当中有一种女性力量正在崛起,某种程度上她们确实推动了创造者女性视角的生成。

在北师大的研究生课堂上,我自己也意识到了年轻女性读者的崛起。有一次我们一起读鲁迅的《伤逝》,那个小说写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热恋以后同居了,男主人公开始意识到日常生活非常的困顿,意识到贫穷对于爱情的伤害,所以他特别想跟女主人公分手。小说里边有这样一句话,他说“我厌倦了川流不息地吃饭”。我们有作家班,有创作专业的研究生,一位年长一些的研究生特别激动地站起来,作为一个男生他特别认同这个男主人公的际遇,他说“你知道吗,川流不息地吃饭的确让人感到厌倦”。当他特别激动发言的过程中,作为老师我就注意到课堂的气氛开始变得非常紧张,有好几个女孩面部反应都有点激烈了。他刚刚坐下,一个女孩子也站起来,她说当她读到厌倦了川流不息地吃饭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那位女主人公在川流不息地做饭。她为那位沉默的川流不息做饭的女主人公感到窒息。当这位00后女孩讲完她的观点的时候,我们整个四十多人的教室突然就安静下来,我想每个人都被这个女孩的看见触动了。

所以,如果默认男性视角,那么你看到的小说通常是教科书上的理解,男主人公对庸常生活的厌倦,但是如果你稍微代入一种女性视角,你会看到这个小说表象之下的另一种痛苦,这是我们以往阅读文学作品很少会有的角度。什么是女性视角呢?这就是。所以在我看来,女性视角是使我们“重新看见”,重新看见那些以往我们未曾留意的,发现那些以往我们未曾发现的,重新听见我们以往未曾听见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是不是只要是女性,就会有共同的女性视角呢?另外一个紧接着的问题就是,今天我们到底应该有什么样的女性视角?举个例子,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读《简·爱》,当年这部小说对我来讲就是一个爱情故事,“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错了!”这是《简·爱》里非常振动人心的台词,我小时候记得非常清楚。站在简·爱的立场,我们会看到简·爱和罗切斯特爱情的美妙。后来我长大了,我读了很多的书,尤其读到那本《阁楼上的疯女人》,如果你站在罗切斯特的角度,你会觉得那个阁楼上的疯女人,罗切斯特的前妻是一个疯子。如果你站在简·爱的角度,你会觉得正是这个女人阻碍了她的幸福。可是如果你站在这个疯女人的角度呢?她是被社会压迫的失声的女人,如果她可以说话,那么罗切斯特很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令人厌恶的男人。以前我们习惯站在简·爱的角度,疯女人和她都是女性,但是她们的立场、她们的视角并不一样,所以在这个解读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对《简·爱》的理解是多么单一。而这个批评方法是女性主义的批评方法,它让我们看到了那些本来就不应该被忽略的更为阔达的那个世界,也更好地理解了这部作品。所以,阁楼上的疯女人会让我们再次思考什么是真正的女性视角,它不仅仅要站在简爱的角度,还要站在疯女人的角度,而当我们站在疯女人角度的时候,我们会发现《简·爱》是另外一个故事,是故事之下的另一个故事。

今天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女性视角呢?我想,它不应该是单向度的,它不应该是男女二元对立思维模式之下的女性视角,首先要跳出一种固化的圈层意识,要看见无数的她的处境。我有一本书叫《我看见无数的她》,就是我尝试用女性视角阅读或者观看电影。在那本书里我提到,同一个女性群体内部,其实是有阶层、阶级和立场之分的,不同的女性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你们去想:贾母和刘姥姥看到的世界怎么可能一样呢?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面对作品的时候,女性视角其实是新鲜的打量作品的角度,虽然它不是唯一。但是女性视角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思维方式,女性视角不是排他的,而且它也不是非此即彼的。

”女人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呢?“

早在2018年的时候,我对中国的137位作家做过一个调查,叫做“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调查”,在那个调查里,我问过青年女作家们:你认为你有女性意识吗?在写作中你会克服你的女性意识吗?同样一个问题也给男作家们:你认为自己的写作有男性意识吗?你会克服自己的男性意识吗?你们猜回答是什么?男作家会说:“我的写作有男性意识,我本来就是男性,我怎么能克服它呢?”但是很多女作家的回答是:“我的作品里面可能有女性意识,但是我知道这是有问题的,我会克服。”作为调查者,从这样的回答里边,我们可以发现什么?就是你会发现男作家对自我的男性意识是肯定的,但是女作家们对自己身上的女性意识有强烈的不安全感。当然,这是五年前的回答了,在前不久我刚做了一次回访,大部分的作家的理解也在开始发生变化。

也是在2018年,我调查了一些已经成名的女作家,她们都非常直接地承认:我是女性写作,或者说我受益于我的女性写作、我的女性意识。比如铁凝老师,比如林白老师,我记得她们回答是这样的,她说:“我的一部分作品受益于我的女性意识、受益于我的女性视角。”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到一位我们大家都很喜欢的作家,就是迟子建老师的回答,她说:“很多人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是,女人头发长为什么不可以见识也长呢?”我对她的回答印象非常深刻!因为我认为,她是以一种形象幽默的方式对那些女性刻板化的印象提出了质疑。所以你会看到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她写了一位女酋长视角下的世界,沧桑坎坷,同时也深具力量感,它跟我们平常的女性文学作品是不一样的。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女性是不是天然就有女性视角,或者她天然的就比别人有更敏感的性别意识呢?当然不一定!在2023年FIRST影展的惊喜TALK单元里边我也分享过一个例子:首先,有的女作家写的作品是“霸道总裁爱上我”系列,对于我来讲,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写作。还比如拉姆案,我们大家都知道,拉姆的前夫杀死了拉姆,整个社会都在谴责他,但我注意到这个新闻下边有一个人回复说:“她一定做了让她丈夫生气的事情,不然,她不会被杀!”那么,持这种观点的人一定不是女性视角,即使生理性别是女性,她也不是女性视角。

我相信各位都能懂我的意思:不是因为你是女性就一定天然拥有女性视角,女性视角其实是一种方法,也是一种价值观和方法论,它是可以学习的,而且也是在我们不断成长过程中不断习得的。所以现在我们很多人开始拥有女性视角,其实就是我们在不断地向这个世界学习的过程中开始拥有的。事实上,文学史上有很多优秀的男作家也会写出深具女性视角的作品,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

那么,哪些是真正的优秀女性文学作品呢?我也来给大家举几个例子,比如说门罗的小说,她写的其实是家庭女性的生活,但是细致入微,又深入深刻;还比如阿特伍德的《使女的故事》,她从女性身体和生育出发,但又抵达了对人类生存境遇的思考;再比如我们大家都很喜欢看的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她写的是女性情谊,姐妹情谊,但是它跟那种所谓的两个姐妹一定要和一个男生发生关系的很简单的类型化写作完全不同,它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刻板化女性关系的理解。在我眼中,这些都是优秀的女性文学作品,它和我们以前的那些对女性文学作品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平等的理念践行在文学评价的体系里

刚才我说过,我们有些青年作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女性写作,她们担心会被标签化,对她们的这些回答和担忧,其实我是非常理解的。比如今天你对一个女作家说,“你的作品写得挺好的,真的很好,你写得一点也不像女人写的!”一般情况下,夸奖者和被夸奖者都默认为这是一种夸奖。可是,如果我们对一位男作家说,“哎呀,你写得一点儿也不像男人写的!”会怎样?他会生气的,然后他会反问,“你什么意思啊?”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样一个说法可能不是夸奖。在这样一个语境里,我们会明白什么写作更高级,什么写作没那么高级,这就是我们文学作家所处的文学语境和文化语境。

长久以来,我们对好作品的判断已经有一个潜移默化的认知,但是这是刻板化的认知。为什么我们会形成这种刻板化的认知?是因为几千年来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都是由男作家写的,只是在一百年前,中国的女作家才开始拿起笔进行普遍意义上的女性写作。所以经典的女性文学作品样本并不够,在不够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这样的文学语境或者文化语境。这也是我进行女性文学研究的一个原因。

我希望,文学史上的经典文学判断标准不应该只由男作家作品构成,也应该包括女作家作品,我希望平等的理念也能践行在文学评价的体系里。

当然,现在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大家可能会注意到,世界文学领域里,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中女作家越来越多了。所以看她们的作品,在评价里,我会反复提“女性视角”“女性意识”“女性写作”,这表明这些女作家的写作和以往那些男作家的不一样,但是同样是优秀的、是应该获奖的。颁奖其实就是在确认,确认一种新的判断文学的标准,它不仅仅说明宏大叙事是重要的,那些来自女性的边缘的叙事同等重要。

2023年茅盾文学奖评选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刘亮程老师的《本巴》,同样也看到了乔叶的《宝水》。《宝水》写了中国农村发生的巨变,写了当代中国农村女性身上所发生的精神变革,它写的是那些女性如何用新媒体的方式改变生活,写那些农村女性如何与家暴、与性侵做斗争,如何让自己从受害者身份跳出来。文学史上书写乡村生活的作品何其多,但如此广泛深入地书写农村女性的命运却是不多见的。作为写作者,面对身后的中国乡土书写传统的时候,作为作家的乔叶,很显然受益于她的女性意识、女性视角,正是对中国农村女性命运和女性精神生活的关注,打开了她写作的维度。

大概从2019年开始,我开始编纂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中国女性文学作品年选,每年我会挑选最有代表性的20部优秀短篇小说,女作家写的20个故事推荐给大家,到今年已经是第5年了,上个月我刚刚编完2023年女性文学年选。

三年前,也就是2021年,我开始主办一个排行榜叫“持微火者女性文学好书榜”,原因很简单,就是当我看到很多榜单里女作家特别少的时候,或者我喜欢的女作家上不了榜的时候,我就突然想:要不姐姐自己也办一个榜!所以我和我的研究生团队一起做了一个榜单,今天刚刚在我的女性文学工作室公号里发布了“2023年度女性文学十大好书”,不仅仅包括中国原创作品,也包括翻译作品,欢迎大家关注。其实这个榜单是一个非常文学性的榜单,我们的书评团成员都是我的研究生、博士生,他们大部分是九五后、零零后的年轻人,我们主要推荐的是女作家作品,尤其关注青年一代女性写作。之所以做这个工作,其实想法也非常朴素,就是希望更多的读者看见女作家及她们的创作力,关注青年一代女性写作者的成长。同时,我也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确认新的当代文学评价标准的多元化和多样性。

回到今天的主题,我们讨论的是“文学之用”。我特别喜欢一位美国的诗人叫威廉·斯塔福德,他有一首诗是关于文学创作的,他说:“于是,这个世界诞生两次,一次是我们所见的样子,第二次它成了深远的传奇,它本来如此。”他说得非常好!因为文学的意义就在于重新看见,在于第二次看见,在于拂去事物的刻板化印象,发现世界的本来如此,这是优秀文学作品所带给我们的,也是基于女性视角的阅读与写作的文学所带给我们的,这是我所理解的文学的“无用之用”。

(演讲速记由刘诗君整理)

张莉

责编 李慕琰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