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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对话《三体》主创:外星人是否为了生存选择沉默?

七年坚守将《三体》原著送上荧幕,播出即收获“合理改编,忠于原著”的高度评价。

《三体》改编的最大难点在哪?风靡十几年的《三体》精神内核何在?《三体》是否改变了我们对宇宙和外星文明的想象?硬科幻要在多大程度上与当代科学相吻合?

嘉宾信息

  • 1王一 香港科技大学物理系副教授
  • 2田良良 电视剧《三体》总编剧
  • 3白一骢 电视剧《三体》总制片人
  • 4齐锐 北京天文馆副馆长
  • 5子乾 中科院高能所博士

一、原著到剧本:四年坚守只为磨得一剑

现实主义手法的还原与改编,“忠于原著”背后的取舍权衡

王一:听说制作团队花了四年时间打磨三体剧本,历经十余个版本才最终确定现在这一版。《三体》剧本创作和反复推敲过程中坚守的是什么原则?最大难点在哪里?

田良良:前期策划的最大难点就是选择合适的创作方向。由于目前并没有太多经验可供参考,只能用不断试错的“笨办法”,毕竟只有真正做过才知道哪里会出问题。其实网友们讨论的改编方案我们都尝试过,包括刑侦向、情感戏方向、“漫威气质”的科幻感方向等很多创作方向,最终决定采用现实主义手法,尽可能复刻原著。

电视剧《三体》剧照 汪淼

王一:确实,电视剧《三体》播出以来所获的最多好评就是“忠于原著”,名场面常有“原著党狂喜”的弹幕飘过。原著和改编之间究竟如何权衡?

白一骢:影视改编相比文学作品的劣势在于,文字可以很简洁地勾勒出某个场景状态,比如原著中可以穿插讲解“染色“计划(编者注:三体执政派提出的计划之一,利用科学和技术产生的副作用使公众对科学产生恐惧和厌恶,进而杀死人类科学),但影视作品中就没法串起来。所以我们需要改编来帮助推进剧情合理发展,不然剧情就会很跳脱,为没有看过原著的观众带来很差的观感。

剧版人物从纸面走进现实,为观众提供另一个想象空间

王一:两位科学家在电视剧《三体》中最喜欢的角色是哪一位呢?剧版的人物刻画是否令原著党满意?

齐锐:刘慈欣作为科幻作家主要为读者呈现科幻内容和未来的宏大事件,相应在人物方面就不能提供太多笔墨了,这导致原著中汪淼这个角色并不那么立体。但剧版汪淼应女儿邀到学校做一场物理学科普讲座的原创情节让我感动得流泪,我作为原著党体会到了剧组的用心。

读原著时我可能不会第一时间喜欢上史强,但剧版史强特别接地气,他拿“卤煮”这一北京小吃做三体游戏登陆ID一下体现了中国特色,让人越来越喜欢,可以说剧版的选角和剧本改编都赋予了史强更多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子乾:我们在读原著时对人物的把握往往没有那么完整具体,但剧集为我们的想象提供另一个空间,看过剧后再读原著又可以将剧中形象与原著文字结合,阅读体验很好。

作为科研工作者,在看类似科幻剧时会不自觉代入匹配科学家角色,但作品和现实毕竟有差距,科学家角色反而会让我出戏。所以我特别喜欢史强,他粗中有细、有情有义。身上绑着的倒计时、对波粒二象性的理解,都让史强变得鲜活起来,可见剧组在人物刻画上下了很大功夫。

电视剧《三体》 史强

数十吨钢铁切片再挤压,搭建“审判日号”残骸——大成本带来大制作

王一:《三体》里边最不缺的就是名场面。大家在观影过程印象最深刻的画面是什么?

齐锐: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红岸基地的场景。北京天文台兴隆观测站有大陆上世纪70年代始建的望远镜,其底座部分油漆颜色黄中带绿,剧组搭建的红岸基地发射机底座与之一模一样,十分还原,但可能只有对天文感兴趣的人才会发现。可见场景搭建有时是“内行看门道”的事情,剧组投入也很大。

电视剧《三体》剧照 红岸天线

白一骢:我们的制作团队确实去您说的地方实地考察过。由于担心出现专业错误,我们找了能找到的最接近60~70年代的真实仪器作参考,这些仪器插上电还能运行,力求将红岸基地场景中的各种仪器尽可能还原。

制作过程中单一成本最高的部分则是古筝行动。它烧钱的地方有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我们要找到一艘和“审判日号“相近的船进行拍摄,船上物品和场景需要细细准备;第二部分是飞刃切割时在多次实地实验基础上选择全CG呈现切割场景、实景搭建残骸。我们本计划去巴拿马河拍摄这一部分,但由于疫情未能成行,就将国内几乎所有河道都考察一遍,并做了很多次撞击试验,最终在某个河道边以“最笨”的方式用钢搭建“审判日”号的残骸,将几十吨钢做成切片后模样,再压成撞击后残骸。或许整体比不上三体游戏动画成本,但单一场景成本确实很高。剧组尽最大努力希望古筝行动这一高潮情节能让大家满意。

电视剧《三体》剧照 “审判日”号被飞刃切割

二、《三体》的内核:宇宙文明与科学探索

风靡十几年,《三体》为何仍在不断吸引更多受众?

王一:大IP改编最缺的往往就是认真劲和天才创造力的结合,剧版《三体》让我这个原著粉十分感动。无论是原著党还是新加入的粉丝,《三体》的原著和影视化改编都不断吸引越来越多的受众,未来还会有更多人入坑。

那么《三体》这一大IP作为多维度文化产品,为何会有这么强的生命力?它最大的吸引力在哪里呢?

白一骢:《三体》自身带有很强中国人文特色的科幻感,人物间和对地球的情感克制内敛,表现方式很有特点,这也是为何《三体》能成为广受大家喜爱的多维度国际文化产品。我们阅读《三体》的次数可能比一般读者略多一些,很“可怕”的是,读的次数越多,越觉得好像没看过,每次都有新发现。即便剧集已经播出,我们前两天看一些段落时仍会感觉有新内容涌现,这是《三体》了不起的地方,蕴藏之丰富,为读者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齐锐:我阅读的是最早版本,第一章还是“疯狂年代”,让我回到了大喇叭声中长大的时代,但作为过来人反而不很新奇。当看到用人列计算机呈现门、与门、非门时我特别有感觉,科幻小说用这种形式表现冯·诺依曼的计算机结构体系,可以多么清楚明白展现计算机原理。大刘理工男出身,能用我们做科学传播的人梦寐以求的方式将专业知识讲得简单明了,大规模集成电路一上来就实现了所有功能,让我一下就喜欢上了《三体》。

电视剧《三体》剧照 人列计算机

《三体》作为全球现有科幻小说里的扛鼎之作,最大特点就是讨论了人类作为宇宙中曾出现的一颗文明种子、在宇宙演化过程中乃至终结之日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做出何种选择。很多读者不喜欢最后程心的选择,但那可能是代表曾经出现过的几百万宇宙文明之一的人类最后投出的一票,那就是回归宇宙。小说有很强的人文情怀,甚至超脱国籍、超脱地球,到了宇宙的层面,对我感触很大。

子乾:《三体》最吸引我的是宏大与渺小对比的“史诗感”。叶文洁是渺小的“虫子”,相对的则是宏大宇宙;白沐霖的小小念头和栽赃带来后续宇宙级别的事件。与此相对,很多科幻电影作品往往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主题是宏大的、结局也是宏大的,所有情节和结果都是面对宏大宇宙做了伟大决定带来的。《三体》则不然,站在宇宙级别的尺度不断反向推导找到最初的源头,结果发现源头就是日常生活。这就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史诗感”。

《三体》是否改变了我们对宇宙和外星文明的想象?

王一:统帅叶文洁纤弱的手指按下按钮后引发宇宙尺度的大事件,这样的场景在《三体》中很多,引发我们的思考。对外星人、外星文明的探索与思考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天马行空,但放到《三体》语境中似乎就很合理了。接触过《三体》后几位对外星文明的想象和宇宙观是否产生了变化呢?

田良良:我们调研过很多人,他们的感受是,看完《三体》小说抬头仰望星空,此时星空已经不再寂静而是无比喧闹。这就是作品的特别和伟大之处。

齐锐:我在天文馆工作,小朋友们是最大的参观群体,天生很好奇,他们问的最多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外星人。《三体》实际上从侧面为他们讲清楚了这个问题,尽管是硬科幻,但蕴含很多科学道理比如费米悖论等,现实中人类探索外星文明的尝试和构想在小说中也都得到了体现。

王一:我记得刘慈欣曾在一篇散文中谈过自己的感触,有一天他出门后再去仰望星空,感觉大地都消失了,只有星空深邃地存在。剧版《三体》也让我们感受到了这种仰望星空的空袤感,我们确实需要多多抬头仰望,我们需要科学。

电视剧《三体》剧照 青年叶文洁

黑暗森林法则:为了生存选择沉默?

王一:费米悖论和黑暗森林法则是《三体》的精神内核之一,大家如何看待黑暗森林法则?

子乾:黑暗森林法则不完全是自然科学问题,更多的是社会科学问题。刘慈欣本人也曾说黑暗森林不是科学推论,也没人围绕其展开过严肃科学研究,可以说是一个小说设定。

田良良:霍金也曾反复提醒我们在宇宙尺度上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我个人是被《三体》“洗脑”的,对《三体》作品提供的很多理论依据和逻辑推理我们都充分接受并认同,这是创作者必须做的,不然剧集无法推进。

白一骢:我们创作中也邀请大量科学家做我们的顾问,这也是我们剧组好的一点——知道自己的不足并愿意请教。科学家自杀情节我们咨询过很多科学家,看到ETO为他们呈现的“存在外星文明”的结果是什么反应,他们都说“怎么会自杀,都要高兴疯了!”但我们作为创作者不能无的放矢,仍要用文学逻辑和影视语言逻辑讲述小说中科学家们为何崩溃。

齐锐:黑暗森林法则实际上是一个很重要的理论。按照现代科学的方法论来看,前面有公设,也就是公理,然后有逻辑推演。且不说这些公理是否成立,公理只能是接受和不接受,并不需要证明。

但是我觉得黑暗森林法则中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是小说里借叶文洁之口告诉罗辑,说宇宙中有很多星星,也有很多文明,如果我们把每一个星球上的文明都简化成为一个点,这样整个宇宙就可以成为一个宇宙社会。他们之间这些文明的关系,我们可以用宇宙社会学来研究。

我觉得这句话里面是有问题的。一个文明怎么能够简化成一个点呢?这个简化的过程就使得这门学问站不住脚。一个人本身就是复杂的,更不要说一个文明。所以我觉得这么大的一个文明做如此地简化,就会使得后边的一些理论变得比较苍白。

王一:原著中借叶文洁和罗辑的讨论介绍了黑暗森林法则,可能这也是所谓“计划的一部分”。罗辑要对三体人说话的场面很震撼,但另一个角度,他其实也有他的破壁人。大刘曾经介绍过,他对人类的未来还是充满希望的;最后归零者的广播里也能够体现出,人类不只是宇宙中的小虫子,而是宇宙中光辉的存在。

电视剧《三体》剧照 红岸基地

智慧生命是否真的有可能改变物理学规律?

王一:《三体》中三体人甚至能改变我们地球人的物理学规律,将其作为文明间战争的终极武器。那么智慧生命真的有可能改变物理学规律吗?

田良良:我们应该相信各种可能性。《三体》这部作品其实是在歌颂全宇宙的生命之伟大,即便最后归零,每一个生命体、每一个文明也在绽放着生命力量的光芒,所以我们相信每一种可能性的存在。过去科幻作品和个人想象中对外星人的思想和社会之构建设计不多,我们很少去考虑外星文明的世界构成、社会构成、形成环境和政治环境,三体则深入讨论了这些东西,这也是三体深度所在。

子乾:我则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什么都是不可能的。在未得到实证之前,不能给出确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存在或不存在都要进行严谨证明,给出更多的有效信息。

齐锐:目前科学的边界还是相对清楚的,科学家们认为我们在探讨物理学时必须要划一个界限,若是什么可能性都有那科学就没有办法探讨了。我个人是赞同的,但仍觉得科学应当再开放一些。

宇宙规律的问题我们不妨开放地想象一下。如果从科学语言上理解宇宙在物理学的表现,学界希望用一个固定函数描述宇宙中的一切变化,即大统一理论。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悖论,因为宇宙万事万物都在变化,描述它的宇宙函数与为什么就是不变的了呢?所以答案也许是开放的,需要我们继续去探索发现。

三、科学与科幻:交叉点的灰色地带为我们插上想象的翅膀

王一:我自己曾在严肃科学杂志上发表过曲率引擎的学术论文,也写过超光速论文。其实只要能说明假设在哪里,学术界对这种想象与科学间的“灰色地带”包容度是相当高的。那么硬科幻和当代科学要在多大程度上吻合?反过来科幻文学和影视创作者应该如何利用科学与科幻交叉点的“灰色地带”呢?

田良良:想象可以天马行空,但论证需要小心请教。创作过程中我们邀请很多科学家帮我们验证想象是否成立,就是因为我们可以利用“灰色地带”的想象创作,但论证过程要很严谨,并将其应用到最终要呈现的主题意义和人物逻辑上,需要为人信服。

白一骢:优秀的科幻作品中一部分带有强烈的社会色彩,通过科幻的假定环境来探讨人性;更优秀的科幻作品在此基础上还会给科学发展或科技产品研发以启示。比如我们今天生活中的很多东西拿到《三体》书中的2007年看就挺“科幻”的。所以科幻作品好的地方是给予我们想象的空间,还给予我们实现想象的灵感。

齐锐:《三体》作品中曾探讨过冬眠技术,常态情况下政府不允许冬眠技术用于商业运营,只有未来面临危机地狱时才成为现实。听起来科幻,但很有现实意义。诸如基因改造等尖端科学研究应用时很可能就会面临像冬眠技术这样的问题,我们根本不知道现在研究的东西未来会有怎样的作用。所以科学工作者要有这样一种责任和义务,从社会和人文角度考虑自己的研究会对人类造成何种影响、为文明延续做出自己的贡献,而不是低头拉车。

子乾:我对科幻作品的态度是“幻”为先,只剩“科”那就变成科研了。不论硬科幻还是软科幻,不必完全与科学吻合,它更大程度上是面对广大非科研工作者的文学作品,最重要的是人文的东西,科学是对作品人文精神的辅助。如何把“科”的成分添加到“幻”中值得探讨,或许10%~15%的科学内容、从新的科学维度辅助作品,就能增强科幻小说的宏伟性。

电视剧《三体》剧照 VR游戏

王一:其实科学研究就像戴着镣铐跳舞,差一个正负号、差0.01也不行,但科幻将这一镣铐去除,让我们在科幻的世界观里尽情放飞想象,我觉得这种空间是非常宝贵的。尽管科幻有些地方是可以被“科学”挑出刺来的,但还是希望大家能有包容与开放的心态,让科幻为我们插上想象的翅膀,让大家更多地接触科学。科幻越来越受欢迎,我们是否能期待未来诞生像《三体》一样甚至超越《三体》的科幻作品呢?

田良良:其实每一个人都随时可以开始自己的创作,文学创作本身门槛没那么高,对科学知识的认知和科幻的想象也是对所有人开放的。最重要的不是被“超越xx”的帽子束缚,而是积极创作,让科幻的土壤更加肥沃。科幻的天地十分广阔,故事类型丰富、张力也很强,我们希望科幻影视能更繁荣,有更多人喜欢这种类型的文艺作品。

白一骢:科幻影视的时间、精力、财力投入和回报比其实比不过其他影视作品,但我们不能因此放弃制作,很多优秀作品值得我们尽力呈现,影视化成功起步后这个门类就会越来越厚重,希望这个赛道越来越好,优秀科幻作品越来越多。我们希望孩子们小时候看一些科幻,这样可以打开他们的想象力。

齐锐:最近大刘作品影视化正值热潮,在一次采访中他表示是这个时代造就了他作品的可信度。若在几十年前搬上荧幕,肯定有很多人不相信渺小的地球人、中国人能做到这么伟大的事情,认为是“玄幻”。但走到今天,我们中国人做了这么多努力和牺牲,成就斐然,大家对科幻的认知也更进一步了。介于现实和未来间,让我们觉得够得着,又能超出我们的想象,并融入社会和人文特点,这就是优秀的科幻作品。新的时代来临,一定会涌现不同年龄层次创作者,创作更多的科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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