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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丨《中庸》“体物而不可遗”之“体物”何解?(续)

《中庸》“体物而不可遗”之“体物”解(续篇)

(以下续前篇)

【冯兵】昨天你们讨论的“鬼神体物而不遗”的“体物”,我觉得应该是“为物之体”的意思,全句是说鬼神无形象无方所,但又构成了物之本体(非指形上本体),不可失去。因为无物不有鬼神(就人来说,鬼神其实就是指魂魄),鬼神是生命体的生命力的来源以及生命活动的形式。

【曹景年】“体”字的意义,还是不太理解,需要更多例证。不知高邮二王(王念孙、王引之)有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林桂榛】身边无书,不清楚啊。好像《红楼梦》什么的有“体己”,贴着、贴身的意思吧。鬼神摆脱不了,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此为鬼神“体万物而不可遗”的盛德或能耐。这不是什么形而上中下学或什么本体论,信仰宗教,或疯狂恋爱过,就精神好懂了。

【周启荣】《中庸》:“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可以理解为鬼神自身无形状,以物为體,体物就是以物为体。体道、体仁、体天下也可做如是解,一个可能解读。

《礼记·礼器》:“禮也者,猶體也。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 君子以礼为体。《礼记·乐记》:“禮樂偩天地之情,達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父子君臣之節。”鬼神以物为体,精粗不遗。

【林桂榛】可以理解为鬼神自身无形状,以物为體,体物就是以物为体。——以物为体,周老师此解错的,具体不争论了,请海涵。

身有为体,某某有之谓在体,鬼神及万物谓鬼神体万物,若爱无所不在,言威无所不在,如同说“阴魂不散”一样。

【周启荣】周老师此解错的,具体不争论了——林老师,太正常了。对你来说,我什么时候说对过了?我都习惯了,哈哈。

【林桂榛】周老师,阿弥陀佛了。周老师也有很多我赞同的,有记录存照的,此是抹杀诋毁不了的。

《乐记》“精粗之體”是讲事物,“父子君臣之節”是讲秩序,跟《中庸》“鬼神体万物”之“体”的语法词性都不一样。

【周启荣】善哉,善哉。我善忘,选择性记忆了。

【周启荣】“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以群臣为体,以庶民为子。“禮以體長幼曰德。”长幼之德以礼为体,没有礼,长幼之序无法体现。“体长幼”,就是以长幼有序的德行的体现。

【林桂榛】周老师上二例,若口语“体贴”的体,动词“体”若贴身贴体,体长幼即贴行长幼,礼之德本如此,即《乐记》曰礼以别异也。

【曹景年】礼以体长幼,曰德。好像应该这样断。林老师不要把现代汉语扯进来。

【林桂榛】很多口语的用词,实是古义有之,不要一概现代汉语云云。

【曹景年】体物,体若是以动用法,体长幼,以长幼为体?

【林桂榛】礼要体长幼,若言礼行以别异也,体长幼若按长幼行,说体现、体贴长幼,也凑合。其实不需要翻译,体物、体己云云并不拗口。鬼神或上帝的大德“体万物而不可遗”,不需要白话翻译。

【周启荣】《礼记》:“凡禮之大體,體天地,法四時。”以天地为体,以四时为法。《荀子》:“夫道者體常而盡變。”道以常为体。《荀子》:“知道察,知道行,體道者也。”体道者,以道为体。

【林桂榛】周老师的体论,可能误导哲学家更加强化“中国哲学固有的本体论”。其实孟子要害是道德操论,荀况要害是道德伪论,不是什么本体不本体,就是动词“体”之体而已。操作了、作为了,就是体,体己体物之体。如果按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之四因论,古代中国哲学家没几个合格,都很烂。

【周启荣】你怎么乱扯什么哲学问题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章句训诂问题。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体”在先秦文献里的各种涵义与用法,不要牵连你讨厌的哲学问题。你来分析一下我列举的句子里的“体”字应该怎样理解。

【林桂榛】体万物和以万物为体,可能有距离。《红楼梦》第五回“以情体道”,未必以道为情体。实在质料论情本体、道本体≠实在作为论的体情、体道,或许。

【周启荣】林大师,你云游回来脱胎换骨,变哲学家了,猛攻本体论,不谈训诂了?

【林桂榛】我小丑怀疑论,一切都怀疑,除了于Z席。

【刘依平】只有在“体万物”这句和“体天地”句中,体才是“以…为体”之义。这在古汉语中应当属于名词活用为动词的现象。但在往后,体作为动词,即形成了体察、体知、体证义,是否还需要在“以…为体”上索解,似可不必。故就《中庸》而言,此处径作“体察”即可。以上是就语言而论。

倘以“以万物为体”解“体万物”,似也与先秦鬼神观不合。此时论鬼神,只说“无所不之”而不说“无所不在”。盖鬼神降临,必须致祭者以其精诚,鬼神然后感格,所谓“祭如在”。鬼神并不以万物为体。否则,今日在草木、明日在瓦砾、后日在曾玄孙,那么子孙不知所拜祭,一切人类社会的秩序就无从建立了。这是就思想而论。

【林桂榛】鬼神来不来格与本在不在两回事,性仁义性善与心中觉到了性善与否,两回事。不能因为格不到鬼神或善性,否定说它不在,这也是儒学一派真义。“无所不之—无所不在”,之即至,即来,即在,但鬼神格在系后于鬼神本在。

【周启荣】我们可以先讨论秦时期的鬼神观。当时只有一种鬼神观还是有很多不同的鬼神观?墨子的鬼神观与荀子是一样的吗?

【刘依平】我相对熟悉的是《礼记》,《墨子》没涉猎过,太孤陋了……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区别。

【周启荣】我们不能假设只有一种鬼神观,也不应该有信心彻底研究明白先秦人的信仰世界。墨子就批评儒家不信鬼神。

【刘依平】整体上我倾向是鬼神观念是先秦诸子共法,即从殷商、周代流传下来的一个公共性观念。但如何理解鬼神,并安顿鬼神在这个人文世界中的地位,诸子可能不尽相同。譬如是否直接向鬼神邀福,抑或是行正道、鬼神自然歆佑,恐怕就有不同。

【周启荣】《墨子》有《明鬼篇》,信天鬼的。《墨子》:“故古者聖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是以率天下之萬民,齊戒沐浴,潔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信”,有不同程度与认知。

【曹景年】儒家应该是信鬼神的,墨子批评的是儒家不信鬼神具有赏善罚恶功能。儒家最重祭祀,能不信鬼神?

【刘依平】我赞同曹老师。鬼神是儒家的信仰部份,但他们对其作了道德化和理性化的转化。

【周启荣】当代科学昌明,还有人信鬼神吗?儒家当然“信”有鬼神,但态度是敬而远之。

【刘依平】敬,即承认其有;远,即承认超越性,所谓天道远、人道迩。孔子祭祀时敬慎之态度,《礼记》《乡党》都有很详细的记载。我不赞同将“敬而远之”当作搁置不论来理解。我站在宋学乃至新儒家立场上说。

【曹景年】鬼神就是鬼神,也没有那么高大上,道德啊超越啊之类的。祭祀的时候,他们就是认为会有鬼来歆享,祭天的时候能跟天神通。

【林桂榛】个人赞同曹老师理解,鬼神简白事,不要哲学化理解,后者属于自作聪明。非得造一大堆哲学道理,也是凿智毛病。

先秦秦汉儒都不信鬼神,那三礼与《书》《颂》是废纸,《史记》《汉书》故事也是伪造……在鬼神问题上,孔子反而是比较古怪但也不出格,墨子批儒非天批的是恰是这类儒。思孟派在墨杨刺激与社会世情下摆回来,荀况派在思孟派嚣嚣下又掰回来,这辩证戏法有趣极了。

【刘依平】从历史研究的角度看,确认原始义没有问题,也要看到后来的理论发展。

【姚海涛】整理了解各位争议,讨论已经比较充分。至于“体”是名词还是动词,“体”者体察、体悟也,我服膺刘依平兄之论。其“刘”(殳)除芜杂,“依”于元典,是为持“平”之论。

若依荀子,“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其“体”亦是动词之用。体、行平列,是为确论。

【刘依平】谢谢姚兄谬赏。

【林桂榛】“體/体”这个字具体怎么造字造义的,手头无三大诂林,没法深入查考,仍然混沌无知状态。《金文编》录有一个“體”字,但不知具体行文用法以及是否确凿为“体”字,手头无资料。

很多古字用法或含义啊,要追根溯源研究,这不是周老师批评的“只会以古为对”的简单印象,也不能检索罗列划分归类就了事,此终究不知某字底细如何,乃至归纳分类一样错误(章句用字错解)……

就如汉语“行”字,当明白甲骨文摩写行军之队列(是数人整齐并进样,并非腿骨或小胫或十字路口等),那么行动、行列、正事谓行就好理解了,荀况定义行以及汉儒还这样讲行,讲行是干正事,这是有语言成俗渊源的,是可以历史贯通理解的。

简单分个各代、各书义项,不全面搞清来龙去脉汇通之(包括搞清通假/借用/讹字现象),还是非训诂学、文字学真修炼。

某字通某,某训某,讲的光怪陆离离题万里的训诂学论文多得是,很多不知底里不着调,却貌似博学如山、头头是道,古文了得样。

【曹景年】转:就《集注》来看,鬼神“体物”其实是“为物之体”,具体地说就是阴阳二气聚而为物,最后也是阴阳二气散则此物亦不在,这是从万物的生成坏灭之构成论来理解“体物”,通俗地说就是“鬼神=阴阳二气”……

——上是网上论文的另一种理解,体物不是以物为体,而是相反,为物之体。

【林桂榛】汉宋儒什么都谓阴阳之化,把阴阳玄学了,就如把五行予以“金木水火土”巫术化了一样。《中庸》“体物”句,一开始讨论时谢老师指出是动宾结构,应该不算错读的。

附一:《礼记·礼运》:“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礼记·郊特牲》:“玄冕齐戒,鬼神阴阳也。”唐疏:“鬼神阴阳也者,阴阳谓夫妇也。”宋陈淳《北溪字义·卷鬼神》:“……其实二气只是一气耳,天地间无物不具阴阳,阴阳无所不在,则鬼神亦无所不有。”

附二:宋李公明《中庸》:“要识中庸义,中庸乃是庸。不须求胜解,只此是奇功。卓卓孤峰上,明明百草中。若将声色舍,声色却盲聋。”

——章太炎认为先秦时庄子荀子最博学,须注意,章疯子没疯,不愧革命家、国学小师也,牛得一塌糊涂。

【周启荣】章太炎是思想大家。

(荀子学园2022.05.04,孫作聖整理)

争鸣丨《中庸》“体物而不可遗”之“体物”何解?(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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