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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世界读书日,三联书店的新知大会聚焦中华文明的“山水”话题

4月23日,成立将满九十年的三联书店举办了以“我们的中国——文明新探”为题的第四季新知大会。自2018年第一次举办以来,新知大会即邀请多领域专家以共话对谈的形式,分享新知、驱动思考。本年度,新知大会的视角从时间向度转向了中华文明。以“山水”为题的首场论坛邀请到了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渠敬东、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赵汀阳、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尹吉男、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铭铭以及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魏斌。

“山水”本就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意象。哲学的、人文的、历史的、人类学专家关于“山水”的讨论,似乎让听众经历了一轮“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升华。

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讲座现场,左起渠敬东、尹吉男、赵汀阳、王铭铭

三种山水概念的更迭与社会历史的发展同步

无论从何领域来考察山水,它都是一个增量概念。武汉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魏斌就将山水概念进行了分类。认为山水可以区分为自然性、社会性的山水以及文化性的山水。在第一种山水里,它是环境、是山民、水民的生存空间。在其间发展出了农、渔、樵等职业,形成了山神、水神的最初崇拜。而在第二种山水里,它本身是寄托、是信仰。

将山水视作是一种意象的哲学家赵汀阳对魏斌的分类做了时间轴上的补充。他认为山水在古时最早一定是一个经济学概念。例如《诗经》中就不谈山水,只谈山水的经济价值。一座山的“好”,体现在它能够产出好的果子、好的植物。在这之后,山水转向了“避世”的概念,正如桃花源的存在一样。再之后,可能到宋元明时期,山水才成为了文人的安慰剂、成为了一种寄托。

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富春山居图》局部

对于这样一种山水概念的更迭,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尹吉男从中国山水画发展的角度给予了论证。尹吉男认为中国山水画的产生、发展、壮大与中小地主的兴起有最直接的关联。一方面,山水的概念是在古汉语文化圈中展开的。山水画和书法是中华文明圈中独特的存在。另一方面,山水画作为画的一个种类,它的出现要晚于人物画。从历史上来看,晋唐时期是人物画的古典时代,宋元时代才进入到花鸟、山水画的古典时代。晚唐时期“青绿”为山水画打下了基础,到北宋起山水写意画才进入了加速阶段,成为了最有权力的画种。

贵族画人,中小地主出现后,山水画渐成主流

在对谈中,尹吉男提到了一个有趣的历史现象。他说在史书中对于帝王会进行形象、外貌描写,帝王的肖像画一直存世。但是对于一些士大夫,史书中却没有了肖像外貌。例如范仲淹、欧阳修、苏东坡这些大家,史书中只讲述了他们的励志故事、却没有了面目。尹吉男认为这在全世界是一个共通的现象,即只要有大量贵族的存在,就能够支撑肖像画的存在与发展。

生活在大城市的贵族重视血统、重视城、楼建筑。如弘农杨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京兆韦氏。欧洲国家也是如此,卢浮宫里,也挂满了历代国王像,肖像画正是血统的证明。在大城市中生活,贵族们普遍赞美的是城、是楼。尹吉男解释到“《昭明文选》头六卷讲得全是城。另外就是对名楼的赞美,杜牧的《阿房宫赋》就是在礼赞高楼。而很多‘回首望长安’主旨的诗歌,都是舍不得离开大城。离开都城各个都不高兴,离开都城意味着‘在野’,同权力中枢疏离了。”

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王维42岁的山水画《终别南山》,寄托了超越于南山的寓意

因此,贵族愿意画人。而晚唐时期的青绿山水画其实也带着浓烈的贵族气质。这是因为青绿具有极高的装饰性。这种气质在被北宋时期只在宫廷中尚有保留,却遭到了整个文人世界的排斥。

欧洲贵族长期存在,因此他们的肖像画传统一直存在。但中国在北宋后期,中小地主兴起,尹吉男认为,这一阶层本身并不住在大城之中,而是住在乡野,因此山水就是他们最熟悉的场景。一反贵族的写实风格,水墨、写意、山水成为文化艺术的主流,正是这一阶层的崛起带动了独特的审美方式,并赋予了山水很高的价值观。自此以后,山水画、山水诗都具有了不同的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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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明与山水世界》渠敬东主编

两类人让自然性山水有了文化性山水的内涵

人画山水、山水养人。著有《“山中”的六朝史》一书的魏斌,则从更为具体的角度阐述了“文化性山水”的出现。他认为是前往山水中的居、游的人书写了“山水”,并通过他人的解读扩大了山水的影响力,从而客观上成为了文化性山水形成的重要力量。

魏斌认为前往山水中的人以目的分大约可以分为两个类别。其一是文化精英。在政治不安定感和政治打压之下,产生了人生的荒诞感,于是从庙堂之高转向了山野。并在山野之中发现了令人愉悦、给予安静的风景。或居、或游于山水之间。

由本次对谈主持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渠敬东所主编的《中国文明与山水世界》一书中也有相似的论述,举例来说书中认为“‘居游’塑造了王维的山水典范地位”。“可游可居”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它体现了人和山水的紧密关系。王维山水诗的“居游”意趣,对中唐到北宋诗歌的山水描写,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第二种进入山水的人,魏斌认为是“为了修行的信仰性入山者”,以“修松乔之道”将山水视为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在山水中得到净化,形成了一定的信仰文化空间,出现了山中非仙即道的观念。

对于以上两种人,魏斌认为都可以用一段话来进行概括,即“唯远喧哗,使心不乱也”。进山之人,以逃离社会为目的,为了让精神得到舒缓与自由。以此为自然性山水拓宽了文化性山水的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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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斌网络联线,阐释作为信仰文化空间的山水

桃花源不是山水的山水:寄托着文人的意象

《历史·山水·渔樵》是赵汀阳最新出版的“思想小品”。在对谈现场,赵汀阳也提到了书中关于桃花源的讨论。他认为“桃花源是失去意义和时间的无聊的地方”。桃花源一目了然,不值得再看一遍,渔人不能重复寻见桃花源,其深层的暗喻是:无历史的桃花源已经是其自身存在的最后答案,是否能够重复进入便毫无分别。对山水了如指掌的渔樵如果一定要找到那个被遗忘的入口,并非在知识能力上不能,而是在价值上不能。以渔樵的历史观来衡量,一个无历史的隐居社会,是一个与历史形成反比的时间标本,深掩在拒绝访问的山水之中,与渔樵所处的能够纵观历史变迁的山水分属两个不同的空间概念,而渔樵不需要那个无历史的空间。对于渔樵而言,山水与社会的关系并非不可沟通的对立,而是必要的对照,于对照中才得见历史之道。

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类似桃花源记描述得景象,成为旅游点

换言之,赵汀阳认为,山水作为一个意象比它作为一种避世的安慰剂更为重要。尹吉男也有同样的论点,画山水比真山真水,其内涵要丰富得到多,特别是写意的山水更是如此。中国文人自己给自己定义,并非将“像不像”作为评判标准,而是通过意境的感同身受,将“有意思”作为衡量的办法。诗人式的思维完成了自我的超越、超越了现实。

渠敬东总结道,与西方世界强烈的要把握住客观化的世界不同,中华文明则“不以概括、把握、运用对象化世界为意图,不在逻辑上把握主客观关系。而是要穿凿非对象世界”。文人画富春山其实表达的是自己的心境,和文化传承有关、不和真山真水有关。在这样不断的对照性关系中,重要在于游走、游居于世间。人将自我寄托于何处,并外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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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渠敬东

离开山水理解人文山水:发生套嵌的自我

跳脱出山水与人的相互关系,哲学家赵汀阳认为不应当把山水单纯理解为环境意义论上的山水,逃避到山水之间修仙,对于赵汀阳来说可能是境界不高的。要在闹市中也能静心修仙才是较高境界。也就是说并不是住在山水之中才能理解山水。

他写道,“与社会欲望和纷争拉开了距离的山水诗与山水画的兴起,为山水的形而上意象增添了如诗如画的经验性,于是山水成为了蕴含形而上无限性而人人可感的形象,实现了形而上之道的形而下化,同时也实现了经验的形而上化。”

山水还应当是一种方法论。赵汀阳将山水视为中国意象思维方式的一个范畴。渔樵的山水是自然的山水,是渔樵思考、生活的地方。自然山水是荒野与社会边界。一边能够看到天道,一边能看到俗世,是渔樵“近乎道”的眼光所在,用以察看俗世变迁。渔樵山水表达“道”,在赵汀阳看来,文人山水则用于表达“心”,其主体是文人之心。

三联书店的中国文明系列共有四场

中国区别于西方理性思维模式的意象思维模式与山水意象的结合,通过互镜、意义迭代的方式,从文人之心出发达成了山水意义的增量。它建立的不是信息之间的必然性,而是信息之间的历史性。

所谓的互镜,赵汀阳解释说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说法,就是比兴。比即附情、兴即附理。而意义的迭代则是指将一种意义选择出来进行转移,并嵌入到另一个事物之中,如此另一个事物则能兼有相同的意义,从而产生了意义增量。形成了类似典故、程式一样的东西,可以进行跨时空的黏贴。

渠敬东解释道,在中国艺术、文明里从不会有一个单独的自我存在。这个自我永远发生嵌套。就好像是山水画,可以不像是真山真水,但其皴法必然含有古人传统的延续。

赵汀阳、尹吉男等:中华文明里的山水,在今天是什么?

《历史·山水·渔樵》赵汀阳著

重提山水的意义:将人重置于山水之中

尹吉男对于山水画崛起的推论涉及到士人在山野间的兴起。那么在今天,城市人却早已脱离了山水时空。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铭铭在《人文生境:文明、生活与宇宙观》中就指出,最严重的问题是用人间主义视角来定义“社会”。指的是将人之外的事物看成与人无关——或者至少是说无关宏旨——的那些看法。

对谈中,王铭铭举证了他在田野考察中的例子。在他研究过的一个村庄中,每年正月,村民都要用神轿将村神送回他成神的山巅,让这个神通过回到其成神的“祖殿”,恢复元气。村神一年一度从山下到山上,回到其“本尊”身边,虽应当算神化了的信仰的一种表现,但实也是旨在使社神回到滋养他的自然世界的仪式。可以认为,这一仪式的过程性内容是通过让“社神”返回作为神性之源的山(所谓“自然界”),重新获得其灵力。因而,有乡民解释说,只有经过这一回归程序,再将村神迎回他所“镇守”之处(村社)时,才可能有灵力、神性和权威去“为人民服务”。这一仪式在王铭铭看来,代表着村神与大自然的关联并没有断裂。

另一方面,在王铭铭看来,在传统之中人与非人之间相互叠合,构成一个立体的生活世界,这一立体的生活世界,被视为“栖居”于其中的人获得其生活的“条件”。他举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其中的无我之境一样是跟人相关的,只是描述的时候没有把自己放进去而已。”他进而提出,把人放在更广阔的世界里去理解,正是我们今天重提山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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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铭铭调研的山村

近年来,居于大都市的人不断向往着“诗与远方”。这与古人所提山水正是同意。魏斌认为山水在现代的意义在于一种磊落感,磊落的个体、磊落的社会。但按照赵汀阳所认为的,山水作为中华文明的一个意象,其内涵还要宽广得多。但正如专家们所讨论的,重置于山水之中,是一种心的体悟。于闹市中一样可以如同山水。

作者:童毅影

照片:部分截屏,部分网络

编辑:李念

责任编辑: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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