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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棍:在我看来,好诗是不应该有标准的

张二棍的诗

隔墙有耳(组诗节选)

张二棍

忆山中一夜

已过去多年的寒夜,却被

身体上的几处冻伤,牢牢记住

而温暖过我的那一簇簇火苗

依然随心跳,晃动着,忽明

忽暗。注定,一生都徘徊在

无边的风雪中,沿袭着那一夜

饥寒交迫的宿命。像一个绝望的囚徒

沿袭着古老的镣铐。像祖传的哭丧人

沿袭着凄婉的好嗓子。过不去了

那绝望的一夜,一生中多出来的一夜

那面向一堆篝火,背负无垠黑暗的

一夜。余生,我都在承蒙

那篝火,那余温,那灰烬

越来,越厚重的恩典

海边

海边,有人向我兜售首饰、乐器

和摆件。它们是用鱼骨、贝壳

以及珊瑚精制而成……这些来自大海

深处的物件,好看而廉价

在海底深处,会不会也有

一座繁闹的集市,穿梭着诸多

鱼群和贝类,它们会不会也

兜售着沉船、帆布、海盗遗落的首饰

乃至一次次海啸过后,那些罹难者

被鱼群,精心加工过的身体

身是客

深知我的人间,已漏洞百出

梦如一方蜃楼,醒是无边的海市

深知我莫名其妙的慌张,并不会

大于,无头的苍蝇,也不会大于

热锅上的蚂蚁。哪有什么

大千世界,不过是一个个碎纷纷的

日子,你千补,我百衲,拼凑出

这微弱一叹,这一声唏嘘

——身是客

你定睛看,断尾求生的是我

摇尾乞怜的,也是我

你再看,石头是我,搬起石头的

也是我。伤痕累累的,依然是我

陀螺

老人们又集结在冬日的广场上

像一队年迈的行刑者

他们此起彼伏,扬着臂膀

鞭打着陀螺。在空茫

而坚硬的大地上,一只只心脏般

跳动的陀螺,兀自旋转着。鞭子

一声声落下,而欢愉的陀螺们

在世世代代的鞭声中

没有一只躲闪,没有一只停歇

仿佛只有一直旋转,才能活下去

仿佛唯有沉默着,接受这无休止的

抽打。陀螺的一生

才配得上圆满

楚汉

楚国的雪化了。汉地的

还没有。一个个身披重甲的兵卒

被配钥匙和修自行车的两个国王

遗弃在一场冬雪中,瑟瑟发抖

棋盘外,红马,踩踏在对手的黑炮上

不知魏晋。而那些散落的卒子

无用的士,不甘的车……一定也怀念

刚刚被拈起来、放下去的快意

它们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了

——它们每天,出生入死无数次

有时候,活在配钥匙的手下

有时候,死在修自行车的手下

冬青

路旁的冬青,日复一日照看着我们

当一个老人,过马路的时候

它们的枝条,就会齐刷刷

往路的中间,探出来一点点

像是,想要搀扶一把的样子

有两个路人,吵嘴的时候

它们就会扭过头来,像劝阻

在腊月,没有比它们更绿的植物了

哪怕寒冷的夜里,它们也在路灯下

绿油油,等着每一个夜归的人

每一株冬青,肯定暗藏着

一颗向善的心

隔墙有耳

总疑心,隔墙有耳

总觉得,我的周遭有尖牙利爪

而四壁之外,是一座

瘴气弥漫的森林,遍布着

无底的陷阱。埋伏着,无数血淋淋的

弓箭与明晃晃的火把

无人知道,我罹患疑心病久矣

仿佛一只皮毛斑驳的暮年

之虎,披着一件

人间的旧衣服,在这四壁空空的

房间里,做着一场场患得患失的噩梦

吹糖人

多年前,空气甜蜜,街巷流香

一个孩子,吮紧了手指

追随着吹糖人。惊诧于

他只需一块糖,就吹出了

尘世间,稀有的花鸟禽兽

他还吹出了孙猴子、猪八戒

吹出了关老爷与赤兔,武松和老虎

他吹过神话,也吹过戏曲

那么多恩怨情仇、悲欢离合

从他的口中,一下下

喷薄而出。仿佛,他干瘪的腹中

深藏着,一个古往今来的宇宙

仿佛他,是个蓬头垢面

却法力无边的造物主

访谈

写诗,是偶然也是必然

张二棍

1.缘何写诗?

张二棍:写作,一开始只是缘于一种表达和倾诉的冲动,为了用一行行不可知也不可测的句子,填补越来越苍白与空洞的凡俗日常。为了让自己不要过分沉溺在一个个俗不可耐的困境之中,为了让逼仄与紧迫的那个自己再坦然和从容一点,为了在日渐苍老的磨砺下,不冷漠不苟且不斤斤计较不患得患失。写着写着,发现诗歌的写作,给我带来了很多慰藉和鼓励。这慰藉与鼓励,足以让一个平凡的人,慢慢摆脱了局限与狭隘,渐渐遗忘了顾虑和胆怯,催促着一个无限缺点的人开始进行自我反思,生出了爱与悔意……

2.你的诗观是什么?

张二棍:更多时候,我是在一种被动的环境中,记录自己想到的和看到的。我在野外工作了很多年,我常常在荒山野岭中,在黑暗狭小的帐篷里,在雨夜在风中,在草丛小憩的时候,在树下遮阴的时候……所以,我觉得我是个走出书房的诗人,我所有的诗歌也几乎都是自己身体的感受投放到自己的心里,转化成自己想要的文字,然后呈现出来。在写作中,我也成为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何况,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河流与漩涡,都有局限着自己的两岸,都有自己想要流经的疆域,想要滋润的人群,想要汇入的海洋……当我们明确了这一切的时候,我们就会自动生成各自的诗歌谱系、诗歌美学和言说方式。我的有生之年与血肉之躯,我的软弱与短视,我的茫然和草率,我的笨拙和狡猾,都在我的语言中阻挡着我,我注定在这一重重阻挡下,成不了通透坚硬的钻石,成不了熠熠生辉的黄金,成不了百折不挠的钢铁……也许,我只是一捧散沙而已,我认命。我守护着这一捧散沙的自己,慢慢挑拣出那些自以为有用的部分,我把这有用的部分珍藏起来,再挥发出来,成为那些诗歌。我渴望文字能对我短暂而无效的一生稍做抵抗。也许这种抵抗是可笑的,但可笑的抵抗与沉默的顺从之间,我只为我和我目睹过的一切生命在这尘世上能留有一点点划痕。所以,我的诗观是,在书写中解决自己的疑惑,解放自己的天性,解构自己的命运,解释自己的灵魂。

3.故乡和童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张二棍:大概像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吧,我的童年无知过、顽劣过,也拼命向往着村庄外面的世界。长大以后才发现,童年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童年的经历和记忆,也必将伴随我们的一生。童年形成和决定了我们的性格、审美、爱好乃至人生价值观等等……我们终其一生,都是在一天天不停对童年进行细枝末节的修改。也许,我们终其一生,都不过是活在童年的护佑之下,活在梦魇之中。说起故乡,它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萧条,也不像回忆里那么和谐。它有许多陋习,许多愚昧,当然也有许多温暖人心的东西。故乡横亘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一个悖论般的存在。我曾经对故乡有过这样的描述,“我知道那里有一群人,终生都过着一种哑口无言的生活,终生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只言片语被人记住和传诵。他们的荣辱是瞬间就可以忽略的荣辱,他们的得失是落进尘埃里的得失。我需要把自己目睹和听闻的一切,用我自己喜欢与擅长的形式记下来,我害怕我这样一个健忘又平凡的人,遇上那些容易被漠视和遗忘的人或者事,像白云遇上青烟,像一只蜉蝣遇上另一群蜉蝣……”因而,我们每个人的书写,也必然深受童年、故乡的加持与干涉。可以说,我,现在是我童年和故乡的遗产。

4.诗歌和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与对应关系?

张二棍:我们每个人,必然深深烙印着时代与地域的信息。我们的知识架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等一切,无不与身处的时代息息相关。而一首好的诗歌作品,应该拥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穿过时与空的丛林,抵达一处遥远而陌生的所在。

5.对于当下诗歌创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张二棍:我的写作,与我的写作理想,是天堑。我有时候不无伤感地认为,我终生的努力也不过是一只精卫的枉然。我的写作也常常是灰心的、不安的,乃至狼狈的。我希望我写出的诗歌,像一枚扔出去的石子一样,能够让一些读到它们的人,在心中荡起一点点涟漪。可我做不到,许多的作品终究如一枚枚江面上的雪花般,杳无音信。甚至,我自己都会忘记和厌恶一首旧作。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写什么、怎么写”的困境。我想,既然当下没有能力解决自己的这些困惑,不妨慢一点、平和一点,等着时间来解决这一切吧。

6.经验和想象,哪一个更重要?

张二棍:经验重要,但对经验的取舍更为重要。想象力重要,但对想象的控制能力也同样重要。也许,经验和想象,就如同秤盘和秤砣的关系,缺一不可。没有经验,就不会有想象。就仿佛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他的经验为零,那他的想象又是什么?

7.诗歌不能承受之轻,还是诗歌不能承受之重?

张二棍:因人而异,因诗而异吧。诗歌一切都可以承受,重时甚至可以瞬间灭国兴邦,轻时则如云霭烟霞亘古。

8.你心中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张二棍:在我看来,好诗是不应该有标准的。每一首经典,都是一个标准。好,就是好,一看就觉得好,一想起来就叫好,千姿百态的好。好,不需要附加任何别的东西。无论它让你觉得感动,震撼,喜悦,新鲜……只要它在那一刻,让我有那么些感觉。多年以后,那种感觉依然如春风过耳,挥之不去,这就足够了,这就是好诗了吧。

9.从哪里可以找到崭新的汉语?

张二棍:我渴望的崭新,是一种传承有序的崭新,不是割裂的,不是横空出世的,不是砸锅卖铁的……所以,崭新的汉语一定深藏在肉眼可见的日常中,活色生香的市井中。我们与日新月异的生活同在,也必然与崭新同在。

10.诗歌的功效是什么?

张二棍:诗能成为什么,什么就是它的功效。总有人写下“救心丸”,总有人写出“忘情水”,总有人写下“史记”,还有人写出“大合唱”。

11.你认为当下哪一类诗歌需要警惕或反对?

张二棍:为赋新词强说愁!从来如此吧。

(图片来自网络)

【个人简介】:

张二棍:在我看来,好诗是不应该有标准的

张二棍,本名张常春,1982 年生于山西代县,就职于山西省地质勘察局。著有诗集《旷野》《入林记》,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现为武汉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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