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家有二老（五）

第十六章

林惠听到方诚进门的声音，急忙在楼上喊：“侬回来啦！饭烧好了，你先吃好了。”

没有回应，只听见方诚把皮包重重地撴在茶几上的一声闷响。

林惠觉得蹊跷，立即下楼查看。见方诚坐在沙发里，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吓坏了的林惠急忙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明明知道爸爸妈妈所有的矛盾都是来自爸爸网上的那个群，我们全家好不容易劝说爸爸来这里，就是为了远离国内的那些是非。可是你倒好，还主动让爸爸跟国内乱七八糟的那些人又联系上了。”

方诚像吃了枪药，林惠被攻击得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顿时满腹的委屈。但她立即冷静了下来，不卑不亢地回道：“欸！你讲话要讲道理哦，我可不知道你们家里发生的那些事情。你们藏着不告诉我的事情可不止这一件！“

“你……你什么意思？”

林惠不紧不慢地说：“方诚，我可不是故意要爸爸上网的。他问我咱家的电脑能不能看国内的新闻，谁知道方雯骗他说不能上的？想欺骗人，又要想我配合，总得要通知一下我的呀，是不是？”

方诚被噎得无话可说。

“好啦，明天爸爸来，我就把家里网线拔了，说上不了网，还不行吗？”林惠知道别看方诚不说话，他可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人，立即好言好语地安慰他。

“那怎么瞒得过去？网线一天坏，两天坏，还能天天坏了吗？”方诚叹了口气，把父亲如何又进了那个群，如何得到玉芬自杀的消息，如何护着“红霞”跟母亲又开始交火的过程给林惠讲述了一遍。

“啊！” 林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到自己无心的行为，会莫名其妙地又引起一场硝烟。这能怪她？但是听方诚的口气，在方雯的眼里，她这个嫂子一定是难咎其职了，与方雯日渐缓和的关系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要不……不让爸爸来了，把牛牛和二毛送到方雯家？”林惠试探性地问方诚。

“那有什么用？爸爸现在要求在方雯家上网。爸爸脾气倔，不答应他恐怕不行了。” 方诚又抬起眼帘看了林惠一眼。林惠一眼就看出了他眼里依然存在的埋怨。

这一刻，林惠觉得自己选择偷偷考房地产经纪人执照是多么明智的一件事！就从最近发生的这两件事情来看，男人根本靠不住！且不说伉俪情深的公公婆婆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自己一直全身心信任的方诚无论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会毫不迟疑，坚定地站到自己人家的一边。难道自己真要像个傻瓜一样，把年华青春都围绕着锅台和孩子转，最后还有可能连一个“贤妻良母”的牌坊都得不到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是林惠不能表现出来。她知道自己羽翼未丰，现在还没到强硬的时候。于是，她假装很委屈地说：“好啦，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道歉。现在想想办法下一步该如何应付吧！”

本来方诚开始的时候，理智告诉她林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单纯简单的她怎么会想到那么多复杂的关系在里面呢！但是因为林惠，妹妹把气撒到他的身上，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出气筒。现在林惠把责任都揽自己身上了，他又替林惠觉得委屈了。

“你说得对！现在是下一步该怎么办？”

林惠想了想，说：“还是让妈妈到我们家住两天吧！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这样可以避开与爸爸的冲突，我也想和妈妈谈一谈。”

“你和妈妈谈什么？”方诚好奇地问。

“就是陪妈妈聊聊天，散散心呗！”

当方诚把林惠的这个主意告诉方雯的时候，方雯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家账房先生又出什么馊主意？明知道妈是来照顾我坐月子的，这下好了，不但能帮她照顾小孩，又能做饭，比爸爸还多一个用处是吧！”

“方雯，你不要总是以小人之心揣度你嫂子好不好！她不过是想让妈去看看孙子散散心而已。你让她和爸窝在你家那小疙瘩地方天天看见，这火气消不了。放心吧，你嫂子不但不要妈做饭，她还要给妈做淮扬菜呢，你会做吗？”

“哥，不就是会做个饭嘛，有什么了不起！”方诚捅到了方雯的软肋，气得她一下子把电话给挂断了。

林惠亲自来接淑英。见到婆婆，林惠被婆婆整个人呈现出的颓势和无精打采吓了一跳。几日不见，婆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眼袋似乎被眼泪泡肿了，双颊也挂不住脸上的肉了。

林惠急忙轻抚婆婆的后背，轻声说道：“姆妈，阿拉走啊！（妈妈，我们走吧！）”

这一声熟悉的乡音，让淑英这饱经风霜雨露的游子，犹如听到故土的召唤。梦里依稀对故乡切切的眷恋，瞬间如青藤爬满心头，又如竹蒿带起心湖的涟漪，“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泪洒江河。”终于有娘家人来领她回家了，淑英满腹的辛酸和委屈又涌进了眼泡。她临走前又朝老方住着的小屋看了一眼，小屋的门一直没有开。

淑英走了以后，老方从屋子里出来，对方雯态度强硬地说：“我需要上网。”

看着父亲坚决的眼神，方雯知道拗不过他的要求，只好把电脑交给老方，掩藏起自己满腹不满和对父亲的失望，回到自己的屋里，不想与他再争辩什么。

觉得家人都欺骗了他的老方，才不在乎淑英和方雯的态度。他决心从此以后，不再委屈自己、为别人而活了。谁再扼杀他的自由，他就会和谁翻脸。迫不及待地进入了自己的群里，就像回到了阔别了多年的组织，多日来因为无所事事而烦躁不已的老方，心终于沉静了下来。他贪婪地翻着组里的聊天记录，看着一张张精彩的活动的图片，心生羡慕。看来，他曾经以为死去的群又复活了，甚至比以前更活跃更热闹了。在众多的图片中，老方轻易地就看见她了，因为她还是那么的耀眼和出众。既然她还是没有回他的信息，只要她快乐，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就好了，老方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晚上，在方诚家的淑英翻来覆去睡不着，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以为是方诚还在熬夜工作，敲门进去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林惠。

“惠，是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姆妈，我准备参加考试。你先睡吧。”

“考试？考什么？”淑英很奇怪，“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林惠把头从书本里抬起来，冲淑英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并把书本摊开来给淑英看。“我准备考房地产经纪人执照。”

“怎么你要找工作？方诚知道吗？”

“不知道。”林惠微微一笑，“我不想让他知道。”

“为什么？”淑英更惊讶了。

“我不想总做家庭主妇。我也有自己的价值。哪天如果男人想离去，我可以潇洒地放手，保证自己和孩子不挨饿。”

淑英大吃一惊。“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林惠看着淑英的眼睛，大眼睛忽闪忽闪，不紧不慢地说：“我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没有付诸实践。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比儿媳把离婚看得如此轻描淡写更让淑英震惊的是，林惠竟然早已妥妥给自己铺好了后路。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和教育，才造就了她小小的年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惊涛骇浪，都能够做到云淡风轻呢？而且，她这个做婆婆的，听到这些却对儿媳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还想助她一臂之力。同为年轻人，方雯跟林惠一比，说好听的叫心无城府；说不好听的，就是个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间竹笋。光知道在嘴上赢人家，殊不知，人家早就赢在了心里。

“也难怪啊！有我这样一个不精明的妈和不知好歹的爸，方雯有心机就怪了！” 淑英抚摸着松弛粗糙的脸感慨着。这么多年来始终保持得还不错的状态，在短短几天一朝崩溃，早上在镜中那个满脸愁苦的老太婆已经吓到自己了。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淑英心里五味杂陈。她后悔以前小瞧了林惠，从来没有与她推心置腹地谈过话。就在今天，媳妇让她觉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枉比人家多吃了那么多盐，走过那么多的桥，真不够资格做人家的婆婆。

林惠的话，让淑英不再觉得离婚是个多么可怕的事情，也不觉得离了老方她就活不下去了。她的退休金不比他少，离退休的待遇也不比他差，凭什么她要全心全意地伺候着一个给她气受的男人？玉芬更是不应该，还白搭上了自己的命。现在那个叫“天涯”的还不知道怎么和“癞蛤蟆”快活呢！

一想到玉芬，淑英就忍不住想痛哭一场。“不是死就是离！” 玉芬那句一语成谶的话如野藤缠绕在淑英的脑海里。若时光能够倒流，“咱们不死也不离！” 她一定会如此坚定地告诉玉芬，“还有很多的路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可藏可躲可漠视可救赎……”

想到这里，淑英似乎鼓足了勇气对自己说：“也可以离……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擦了擦不知不觉已经成行的眼泪，喃喃地说：“玉芬，你安息！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十七章

淑英几天不在，老方和方雯大眼瞪小眼，都等着对方先下厨房做饭。方雯每天给孩子喂奶，饿得前胸贴后背，想喝口热汤吃口热饭，哪想老方还在那等着方雯给他做饭呢。好不容易几次老方是硬着头皮给方雯做了几顿饭，味同嚼蜡，方雯嚷着难吃，最后只能还是方雯强撑着对付做了几顿或叫外卖。吃不饱饭又因为照顾襁褓中的婴儿累得半死，方雯的火气越来越大，好几次催父亲去哥哥家把母亲给接回来，老方梗着脖子就是拉不下这个脸。

没有办法，方雯只好又打电话给方诚撒气：“哥，你快把妈送回来，家里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雯雯，不是我不想送妈回去，是妈自己不想回去的！”

“什么？你家那位给妈妈灌了什么迷魂药了，连自己女儿和老公的死活都不管了？”方雯一听是自己的妈妈不想回她这个家，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嘿，我也不知道。”方诚的语气里掩盖不住有点小得意，说：“告诉你吧，妈在我这里吃得香睡得着，你嫂子每天给婆婆做各种小吃。回你那里干嘛？当老妈子啊！”

“哥，你怎么这样？”方雯急了，“别拿我当替罪羊！妈不回来，我就去你家蹭饭！”

“来吧，来吧，最好爸能一起过来。”方诚忍住笑。

“你自己和他说吧！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比驴还犟！”方雯环顾一下四周，把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

“好吧，那你自己过来吧。我也不劝爸了，他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不勉强。”

“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方雯放下电话，觉得家里没一个人正常。

她悄悄地踱到老方的小屋，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父亲在网上聊得正欢，脸上不时地露出惬意的微笑，与对妈妈的冷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方雯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家里的网线给拔了，然后迅速地躲进自己屋里。

果然不出方雯所料，老方在屋子里大喊：“雯雯，怎么网打不开了？”

“不知道！爸爸，你可以不吃饭，我也可以不吃饭，可是宝宝不能不吃啊！都几点了? 都快中午了，我连早饭还没吃呢。咱们去哥家吃饭吧，顺便把妈妈接回来。”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带孩子去，你还可以住你哥家里不用回来！”老方看来主意已定，任何人是改变不了的了。

方雯无奈地摇了摇头，鼓足了勇气说了一句：“爸，你真小气！”

老方觉得自己的“小气”是有道理的。不是他不想淑英做的热腾腾的包子馒头，也不是他不想与孩子们聚在一起，而是他觉得淑英在这几天里，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她能够如此狠心对芳雯和他不闻不问，那就是表明她还在气头上。既然她还在生气，若他去哄，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句话，他觉得厌了倦了。玉芬的离世，本来就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引起淑英这么大的反应，这让老方很难理解。他越来越觉得，他和淑英之间的包容和理解度，在逐年递减。

但是有一件事情让他很欣慰，“红霞”终于与他又恢复了联络！几天前，他想到快过农历年了，便给“红霞”写了一封信提前拜个年，并感谢她组织纪念玉芬的活动为自己垫钱。老方根本没有抱希望她能有什么回应，只是自己执着地做着一件应该做的事情而已。没想到，她竟然很快就有了回复。

时间就是最好的弥合剂。“红霞”对之前淑英和玉芬到游泳馆的一幕只字不提，老方也没有因此觉得她在气势上就矮了一截。“红霞”和他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如从前一样，就像一切都像不曾发生过。老方也释然了，纠结过去就是在浪费时间，更何况他的余生所剩不多。

林惠又上课去了，这个秘密只有淑英知道。早就从方诚那里知道方雯要来，淑英已经望眼欲穿。

方雯和宝宝终于到了。几天未见妈妈，来之前方雯想，母亲每天以泪洗面定是憔悴不堪，结果见了面竟然发现她的气色好多了。看来嫂子把妈妈照顾得很好，这让方雯对林惠的不满消除了一半。

淑英先是捧着方雯的脸端详半天，见女儿的脸瘦了一圈儿，眼睛一红，又抱起宝宝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了。

“妈，我刚要夸你恢复不错，怎么又哭了？”方雯给淑英擦着眼泪，“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回家是因为爸爸不讲道理，还不来接你，否则才不会不管我和宝宝，对吧！”

“孩子，我哭是因为想你和孩子啊！放心吧，我不会再为他生气，我还想多活几年和你们在一起呢！先不说这个了，快进屋，洗手去，我给你做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啥意思？”方雯心里一惊。她听出母亲的话里有话，可是还没等她问明白，已经被母亲推进了餐厅里张罗吃饭。

看着方雯将饭碗里的饭菜风卷残云一般消灭干净，想到孩子们或许以后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娘家了，淑英的心里一阵难过，越发觉得对不起方诚和方雯。这种感觉与他们是否已经成年没有任何关系。在淑英的眼里，孩子年龄再大再老，父母家对于他们永远都是宁静避风的港湾。港湾败了散了，孩子们的命运就飘摇了，就好比树没有了根，叶儿往哪里落呢？

几天没有按时吃上饱饭的芳芳，哪里注意到母亲眼里的细微变化。她暂时把母亲刚才说的话放在一边，心思都在眼前的美味佳肴上，有一句搭一句地与母亲唠着家常。都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方雯觉得此时此刻最温暖幸福，也没有注意到母亲连一句父亲的情况都没有问。现在吃饱了的她突然想起刚才母亲说的话中有话，急忙问：“你刚才说，不会再为爸爸生气。啥意思？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我那里？”

“哦，没什么，”淑英想起与林惠之间的承诺，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然后郑重地对方雯，“我暂时不回去，就在你哥这里多帮你嫂子两天。这么近的路，你每天就过来吃饭。我说不会再为他生气，就是说他爱和谁聊天和谁聊去，我鄙视他。”

方雯仔细地观察着淑英的脸色，不相信母亲说的是心里话。“真的不生气？妈，告诉你，他和那个老狐狸精又联系上了，每天聊得起劲。今天临走，让他来接你他不来，我气得一把把网线给扯了，看他还怎么上？”

一听说老方又与“红霞”重新勾搭上，淑英刚才的淡定果然藏不住，心里抓心挠肝地难受，觉得拔了他的网线根本就不解气。

正在这个时候，车库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是林惠回家了。淑英迅速调整好了神态，方雯也正襟危坐起来。

“方雯来啦！妈一大早就开始给你准备饭菜，多吃点啊，别客气！”林惠一进门，立即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地打着招呼。

“嗯，是啊，吃顿自己妈做的饭，还得每天上门求包养！”方雯不咸不淡地说。

“雯雯，你每天走走路，对恢复身材有好处。”淑英怕女儿说话没轻重，影响气氛，急忙打圆场。

“妈—”方雯见母亲竟然替林惠说话，急了。但是她刚喊出一声，就被林惠打断了：“方雯，爸爸在家做什么呢？”

“他说什么都不肯来。出门的时候，我因为他正和老狐狸精聊天，被我把网线给扯了。”

“啊？真的？爸爸知道怎么回事吗？”林惠急忙追问。

“不知道哇！还跟我喊怎么上不了网了! 我就说网线坏了。估计我一回家就得要我修网线呢！”方雯的描述，逗得林惠和淑英直乐。

众人乐归乐，林惠借机说：“这倒是个好机会。”

“嗯？？”方雯和淑英满脸不解。

林惠转向淑英，说：“妈妈，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这个老狐狸精现原形。不过我不敢保证会成功，也许还会有目的没有达到，反而更加激怒爸爸的可能。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

淑英低头沉思了许久，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坚定地说：“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结局吗？若真的有，我不怕。”

得到淑英的准许，林惠又转向满脸疑惑的方雯：“方雯，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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