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徐皓峰:《林家铺子》和巴尔扎克(选读)

“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徐皓峰:《林家铺子》和巴尔扎克(选读)

《林家铺子》海报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2年2月号

“十七年电影”中的世故人情|徐皓峰:《林家铺子》和巴尔扎克(选读)

《林家铺子》和巴尔扎克(选读)

徐皓峰

一、素描与白描

十六世纪,米开朗基罗名字前冠以“圣”字,之前是教士贵族专利,不会给艺术家,他的素描草稿也成为商品,有人买。

十九世纪,卖不出画的梵高,认定自己在美术史上,将和米开朗基罗并列,在日记里自我嘱咐,可以多画些素描了,像米开朗基罗一样。

素描是创作草稿,在米开朗基罗之前是没人买的,因为不是商品,随心所欲,会比完成品更艺术。比如,与米开朗基罗同时代、略晚的小荷尔拜因,美术史地位是靠素描,线条简约,品味高雅。他的油画是不能看的,无比庸俗,人物周围密布眼镜、盒子、金属链、羽毛笔——

因为买画者不懂欣赏线条,小荷尔拜因就来个“迎宾大奉送”,画上三十几件小物件,非常逼真,显出手艺。买方觉得值了。

为了出卖,艺术家要做许多额外的事。有时是为了照顾品味差劲的客户,有时是艺术家领先于时代,其他门类没人才,艺术家抢先做了其他门类的事。

雨果的小说在二十世纪受垢病,认为插入大量社科知识,跟人物情节夹生,读着读着,忽然像翻开了一本社科杂志或旧报纸,不像小说了。

《巴黎圣母院》被称为“底层社会调查表”,是作家做了记者的事。因为知识的新鲜感,在十九世纪成为小说的卖点。而到二十世纪,报业繁荣,学校普遍,读者已不需要从小说里获得知识。

小说里的知识,不能是新闻、论文,要融化为人物情节,如牛奶提炼为奶酪。雨果“鲜牛奶”的做法,令其文学地位有所下降。

跟雨果同时代、略晚的巴尔扎克,也是“卖新闻”的记者型作家,批判资本主义,提供工厂、证券所、高利贷、法院等内幕,知识与情节的融合度略高过雨果。

他的小说在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后,即被认为是文学正脉。一是跟国人的学术转向有关,读书人厌恶“心法”而提倡社会实践;二是他的小说理论,跟清朝影响深广的金圣叹文艺理论——“白描手法”能对接上。

雨果的“浪漫”是写人性升华,现实吞噬人,吞噬的是物质指标的钱财、地位,但现实困不住人性,一无所有后,还有心灵。巴尔扎克的“现实”,将人生写成死路一条,人完全是由社会塑造,没有独立的人性,社会制度毁灭个人财物后,心灵也就毁灭了。

国人觉得巴尔扎克清醒、彻底,雨果还在谈心灵,假大空。

心法,是孔子秘传,一种难以理解的世界观,建立起这种世界观后,个人可以左右世界。唐朝韩愈认为,孔子心法到孟子就绝了,之后儒生悟性太差,领悟不了,继承的都是文章、辩才、从政等实务。

韩愈是文章写法的一代宗师,他自我认定是孔子心法传承人,认为孟子以后的千余年来,独他领悟了孔子心法。他写文章,为传心法。

北宋年间,禅宗大盛。禅宗对于儒家,像是足球队请的外援,踢球的技术都一样,水平有差距,看了高水平,才知原有技术能发挥成什么样——一个外援能将全队水准带起来,参考禅宗,孔子心法被宋朝人看明白了,失而复得,“二程”、张载、朱熹、陆象山等大儒都是论心法,不再谈实务。

明朝也是谈心法,甚至认为禅宗人才凋零,失去真传。有“援儒入释”的说法,儒家成了禅宗的外援,禅门子弟要借助看大儒语录,才能明白禅宗是什么。

明末军事危机,崇祯皇帝要增加部队火炮,大儒刘宗周劝他,火炮解决不了问题,您只要改变你的心——心法普遍,知道的人太多了,肯定不会再失传,但于世无用,明朝亡国了。

下一代文人,认为是上一代人文人空谈心法,误国误民,于是又不谈心法了。在明末成势的心法代表人物王阳明,在清朝遭冷遇,认为坏事的是他。清朝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傅山都谈实务,日本人还看王阳明,所以清朝人认为日本文化走偏,将重复我们的错误。

至清末,日本崛起,大臣李鸿章狐疑,难道是因为他们看王阳明?不该呀——

历经了二百多年的痛定思痛,国人必然觉得巴尔扎克比雨果好。民国时,巴尔扎克翻译过来,销量大,一代作家受影响。

巴尔扎克的大部分作品还有雨果的惯性,要预先交代人物动机、作大量心理分析。下一代作家必然受上一代作家成功因素的影响,如此才能立足市场。

二十世纪,市民阶层的趣味,成为各艺术门类的攻击对象。美术演进出抽象画,小说也形态提纯。

再看十九世纪的小说,会觉得像小荷尔拜因的油画般,杂碎多。大作家们还在逢迎市民趣味,自污杰作。

看小荷尔拜因的油画,总想将其恢复为素描。国人剧作课上讲的巴尔扎克,是“素描版”的巴尔扎克,和文学院里讲的巴尔扎克不同。

民国初年,编剧短训班兴旺。出路容易,当时话剧演出频繁,有盖过京戏的趋势,二是学了编剧,就可以当记者了,好解决生计。

那时报纸多,报纸新闻的普遍做法是编造。比如,出个新闻,两百家报纸都有专访,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对谈记录,事实是,新闻人物只见过一两个记者。

应聘记者,如说“学过编剧”,能脱颖而出,抢先被录用。

崔嵬导演便出身于这种编剧短训班,后来自己也办班。老一代编剧短训班,由于翻译材料的不足,需要拿中国旧有来补充,比如斯坦尼体系的精华是“组织行为”,说是表演,其实是编剧技巧。但斯坦尼原著没翻译过来,能看到的,只有几篇别人评他的短论文。但国人聪明,一叶知秋,知道个概念,就能教课了。

金圣叹点评《水浒传》,做了大量的行为分析,当成斯坦尼来教,学生听着很对。当作巴尔扎克来教,听着也对。

上过我们的剧作课,会以为不作心理分析、不事先解释人物动机是巴尔扎克特征。其实巴尔扎克很少这么做,在他的时代,不做这两件事,读者就看不懂了。

不事先交代人物动机,在事件过程中让读者猜出人物动机;不做心理描写,以行为反应心理——白描手法,金圣叹总结出的,在民国,荣誉归了巴尔扎克。

白描,是绘画术语,壁画的小版底稿,以后按比例放大到墙壁上。壁画是色彩缤纷,底稿只用线,不用色,称为“白”。落实在话剧、电影上,心理活动的描写为“彩”,只写行为外观,为“白”。

小说和戏曲(除了昆曲),原是农工商阶层的玩艺,读书人看的是文章,以看小说为耻。金圣叹以文章文法点评《水浒传》,读书人看了佩服,《水浒传》上了读书人案头,摆在明面上,破了例。

金圣叹点评的原始用心,就是教给读者,怎么看人物行为,行为如韩愈、欧阳修的文章般好看,“呼应、转化”全有。他开了一代文人的眼界,书商的宣传也是“看懂了李逵、宋江,也就看懂韩愈、欧阳修了,轻松掌握八股文,考取功名”。

明清八股文,模拟的是唐宋文章写法,注重转折——换概念,八股文就是“八转文”的意思。转折八次,是极致做法。不用那么多,韩愈文章换四五次概念,已足够。

《林家铺子》原著作者茅盾先生,写社会最新变化,被称为中国的巴尔扎克。水华导演的电影形态,是嫁接了金圣叹的巴尔扎克。

小说里的林老板是个可怜巴巴的人,动不动就难过、委屈。片中男主林老板,跟小说不同,是个面目不清的人,观众不知道他的背景、性格、想法、感受,向他人说的可怜话,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

甚至化妆故意抹淡了他的眉毛。所谓“眉目传情”,看不清眉毛动态,表情会降低一半,而大部分时候,他眼神不外露。

观众从他脸上读到的信息少,会转而注意他的行为。片中其他人物,心情、目的明显,独他需要揣摩,获得高度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极其“好看”。影片后半,通过行为对比,观众猜出了他的心态,产生强烈共鸣。

这种共鸣,比事先交代清楚的共鸣要大。因为是观众思考辨识出来的,不是填鸭似的喂给观众的。

高仓健中年以后也如此表演。《林家铺子》林老板的扮演者谢添,跟高仓健眼鼻相似度达百分之九十,耳朵是百分之一百——高仓健是著名的大耳,所以理短平头的发型,无一双大耳,平头难看。

一九七六年的日本电影《追捕》,一九七八年在国内公映,群众大热。影片开头,一位女子带警察堵住打公用电话的高仓健,指责他入室抢劫,高仓健的表演是“没表情”。违反我们的观影习惯,起码得是被冤枉的愤怒、觉得滑稽的一笑吧?

而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看了眼女士。

这被认为是一种先进的表演理念,开过学术研讨会,影响深远。一九九四年,电影明星姜文出演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第一集开头,姜文身为北京一位音乐人,刚在纽约下飞机,在机场打公用电话。

研讨会上,这段表演被盛赞:“太棒了,完全看不出他是什么人——”

一九五九年,《林家铺子》里的谢添已如此表演,其他演员的情绪递来,他不接的。不接,就显得内心无限丰富——当然,只有主角能是这种演法,配角这么演会挨骂。

配角完成剧本,主角完成内心——按“话剧皇帝”石挥的话说,是演剧本没字的空白处,“不演剧本”的婉转说法。因为台词、配角已完成情节交代,用不着主角还要演情节,主角要提供情节之外的东西,个人风采和人物内心。

高仓健的东山再起之作,是一九七七年的《幸福的黄手帕》,最初是一部“屈辱”之作,凝结了过气明星的心酸。他那时已失去观众群,导演明显对他没信心,找来一位当红喜剧演员、一位少女偶像来撑场,戏在他俩身上,占据影片大半时间,高仓健是个陪衬,跟着他俩溜达。

这种恶俗商业算计的怪剧本,误打误撞,在观影效果上,让没戏的高仓健有了内心。

竟然翻红。

《黄手帕》之后,高仓健又成明星,再没演过这种比例失调的怪电影。

一九六一年的《洪湖赤卫队》是歌剧电影,歌剧演法多么直白夸张,谢添在里面是配角,还是林老板做派,一副“面目不清”的样子,抢了主角的戏。查演职人员表,发现他是首席导演。

只有自己是导演,才会让配角这么演吧——

受金圣叹的影响,国人的编剧观念,写人就是写行为。直接写心理,会被认为水平不高,写行为写不通了,才需要心理描写来救场。

但十九世纪的西洋小说是大量的心理描写,欧美电影流行用叠化、梦境、画外音独白,以表现内心。

与我们的传统相逆,但这是世界时髦,难免一时糊涂,受影响。一九五一年的《武训传》,表现女主小陶自杀,孙瑜导演用摄影机运动,将上吊绳拍得惊心动魄,本已很好。却突然叠化出坏人们的脸,说着逼迫她的话——自坏艺术档次。

将现实物件拍出主观效果,是艺术。已经通过上吊绳间接表现出小陶内心,就不要再画蛇添足,直接表现小陶内心了。人脸叠化、画外音诉说,直白无趣。

《林家铺子》是比《武训传》晚了八年的作品,孙瑜导演的这处失误,八年里,导演同行们该早有总结。

《林家铺子》也有一处叠印念白。林老板受到追债,独自而行,叠化上追债者人脸和讨债声。全片形态是“以外观表现内心”的白描手法,此刻直接拍出内心所想,破坏整体风格。

此处拍得糟烂,除了叠印,还有雪花。

林老板受追债,去钱庄借钱不成,失望出来,走出门的一刻,开始飘雪花。三流导演,才会让风雨雷电配合人物心情,人物一害怕,正好打雷,人物一伤感,立刻下雨——太俗了,水华不该如此。

影片本身,就可以证明,此处拍法不是水华原意。片中还有一处下雪戏,雪不因人而起,早已在下。得知被钱庄坑了的消息,林老板不在意这点雪,没打伞就上钱庄评理去了,表现他急了,就是人在雪景中越走越小。

讲理不成,他回来了,雪对他没影响,落雪没污衣服,外观未变,表现他失落,用的是色彩效果,从一片白茫茫里走回——这是水华原本分寸。

叠印加念白、出门就飘雪,大坏分寸。可能是为加大对旧社会的批判力度,建议他重汁重墨,于是用了俗手。

俗——通行手法,泯灭作品个性。《武训传》小陶上吊、《永不消逝的电波》兰芬夜奔和《林家铺子》这一段,表现内心崩溃,都是叠化、念白。效果一样,看不出是三部电影三个导演。

之后的水华导演,在一九六一年的《革命家庭》中,表现人物内心,只用念白,不搞叠印。一九六五年的《烈火中永生》,江姐看到丈夫被处死的公告,是原本已下雨,不搞“心情爆发点跟雷雨爆发点同时发生”的事。

推测,《林家铺子》中的叠印念白,如名画上落了块饭渍,令水华终生别扭,一直内心嘀咕:“电影不是这么拍的。即便直接拍内心,也该是这样——”

水华导演最后一部独立执导的电影,是一九八一年的《伤逝》,倒行逆施,违反一生审美取向,大拍内心念白、回忆段落、内心想象。

倒行逆施,毕竟不习惯,这辈子没这么做过,分寸上还是出了问题。念白采用的是广播剧念法,音质高昂、语气丰富、节奏感十足。广播剧因为是纯听觉艺术,要以过分的语气、节奏,弥补视觉的缺失。

将其照搬到电影里,便显得多余。

《伤逝》的念白,该显不出语气地念,取消鲜明节奏。越是激烈的语句,越要平淡无奇地念,一九四八年的《小城之春》便如此。水华和费穆前后脚,是一个时代人——《林家铺子》中,林老板大多对话,是淡之又淡,没什么语气。

淡,才能引起观众关注,揣摩你究竟是什么意思,所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广播剧念法,要把所有意思都表现出来,披萨一般,肉末蔬菜都摊在面上。

采用广播剧念法,应该不是要创新尝试,配上几句,就知道不合适。且这不值得试验,几十年前就试验完了,电影念白和广播剧念白的区别,是艺术常识。

两种可能,一是电影厂请来位广播剧大腕,上级美意,水华不好拒绝——可能不是,查演职员表,没有念白一职,如不是大腕无私奉献,说好不打名,便应是男主自己配的;二是,水华晚年不知经历了什么,口味大变,觉得“平淡中显神奇”没劲,只想大喊大叫。我们觉得别扭的广播腔,他觉得对脾气。

最擅长白描的人,不爱了白描。

二、心法

民国文艺,推崇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因为清朝以来文人厌恶了“心法”。旧文艺则是要“文以载道”——谈心法,才算是文章。影响到明清小说,故事写成什么样都可以,但首篇都要谈心法,不知是什么审查标准,好像字数得够,大多胡乱应付,谈得啰唆而粗糙。

假设以旧文艺来讲《林家铺子》的故事,会怎样?

试验之前,先解释心法。

韩愈的《原毁》一文,讲大众嫉妒心理。他做实验,公开说一人好,多数人不高兴,公开说一人不好,多数人很愉悦——大众失去了心法,便会是这种心理,是国家衰落、乱象丛生的根源。

心法是“帝王圣贤是人,你也是人,你完全等同于帝王圣贤”,韩愈认为,让大众重获心法,是治国最快的办法。

韩愈所言,承接孟子的“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篇》,尧、舜是帝王兼圣贤。天子是生前称“王”,死后称“帝”。帝,本身是圣贤之意,王死了,就完美了,生前错误被原谅,当作完人受祭拜。

秦始皇是生前称帝,太不吉祥,没几年就死了。皇、帝、后三字都是死人称号,“皇帝、皇后”不是好词,汉朝刘邦却沿用。不知谁使的坏,欺负他家没文化……或许没人教唆,是他觉得秦始皇牛,想一样。

孔子之前,圣贤都是帝王;孔子之后,圣贤和帝王分离;孔子开始,无权无位,也可称圣贤。

《林家铺子》公映的一九五八年十月,同月《人民日报》发表贺诗《七律二首·送瘟神》,祝贺江西余江县治理了血吸虫疫情,其中“六亿神州尽舜尧”一句,鼓舞人心,成为时代名言,用的是孟子、韩愈典故,为了诗句押韵,将尧舜二字颠倒。

“他只不过是个人,你也是个人”,在西方也是名言,是一九七六年开始的拳击电影《洛奇》系列的经典台词,几乎每集都重复。当洛奇面对强大对手,其教练、助理以这句话劝他别怕,到第四季,演变为——助手说:“他不过是个人。”洛奇问:“那我是什么?”助手:“你是坦克。碾碎他。”被打惨的洛奇自我解嘲:“好,我是坦克。”

到第四季,影片内涵变了,经典台词玩不下去,还要硬玩,只能搞笑了。

《洛奇1》简直是中国导演拍的,沈浮、郑君里、水华一般,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美国底层的败坏,揭露“美国梦”的虚伪。

美国梦,宣扬“只要你努力,就会实现梦想”,给大众脑子灌水——剥削和特权是不存在的,你活得不好,因为你不努力。

洛奇作为底层人,完全是上层的玩物。拳王的比赛对手因故退赛,拳王得挣钱,选一个底层拳手救场。高手打低手,原本是没人看的,但拳王搬出美国梦,策划出宣传语“人人有机会”,最差劲的人也有跟拳王交手的机会,成了“小人物走运”的传奇,观众有代入感,就会来看了。

洛奇被挑中,没有尊严,因为他的拳坛绰号叫“意大利种马”,显得特别傻,拳王认为是个宣传噱头。

写成洛奇趁机翻身,打赢了——就是好莱坞大俗片。之所以能得奥斯卡最佳编剧提名,是写他没赢,一直被拳王暴打。底层人仅有的自尊,是坚持打完比赛,最后一句台词是“再也不干这事了”。洛奇被揍得肿成猪头的脸,是底层人生的写照。

《洛奇1》写底层人搏自尊,所获的自尊是虚假的,传达的信息是,不改变社会制度,永远得不到自尊。第二季开始,为赚钱,宣扬起美国梦——不是社会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观众为洛奇一个个胜利而激动,同时被洗脑,对自己的处境自认倒霉——没努力。“他是人,你也是人”的台词成了逗乐的话。

《洛奇》系列至第五季,史泰龙赚够了钱,出于良心,再拍底层生活、批判美国梦。票房惨败,观众已被带坏口味,看《洛奇》就是要看“梦想成真、巨大胜利”,您突然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滚吧您。

企图向美国大众讲心法的《洛奇》,断了投资,没延续。十五年后,好莱坞创意枯竭,炒冷饭,拍了《洛奇6》,不敢再对抗“美国梦”,谈的是父子和解。

故事完全励志,仅一句台词还有反骨:“这是个卑鄙险恶的世界,人除了挨揍,做不了别的,不被立刻揍倒,就是胜利。”

等于说没有胜利,个人是社会的玩物。为抵消这句话的刺耳,高潮戏拍成是洛奇以挨打消耗对手体能,说成是拳台策略,来混淆,不敢承认讲的是人生观。

美国导演们太苦了,谈心法如此难,偷偷加料,万分谨慎。不像明清小说,心法是出版的硬指标,必须大谈特谈。

史泰龙要生在清朝,他该多快乐。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主要是罢黜道家,治国策略由道家换成了孔子。

道家人物爱拿孔子说事,认为他很对,作为道家宗师,也可以。《列子·仲尼篇》记载的孔子十分清醒,跟颜回对谈,认为祖国鲁国已大坏,我整理出的诗书礼乐,救不了鲁国和现在。那么,是否在别的地方、在未来能发挥作用?

别想啦。诗书礼乐,不是应急的手段。

那么,可否将诗书礼乐改一改,来救世呢?

别想啦,我不知道怎么改。

古人学诗书礼乐,很快乐,因为以为它有用。到我这一代,已验证出,它没用。对我而言,没用就没用吧,改它干吗?没用的东西,怎么改,都没用。

学了没用的,但我很快乐。

听了孔子言论,颜回应答,我也如此快乐。

听懵了子贡,归家苦思,七天后瘦出骨相,仍不明白。子贡是经商、外交天才,孔子周游列国,靠他保驾护航,如此精明的人,却听不懂。得知子贡魔怔了,颜回去登门讲解,子贡明白后,终身勤学诗书礼乐。

子贡为什么要勤修无用之学?

颜回“通俗易懂版”的讲解,是怎么说的?

《列子》这段没写,在另一处解答——叔孙氏对陈国大夫说:“鲁国有圣人。”陈大夫:“不会是孔子吧?”叔孙氏说是。陈大夫问凭什么他是?

叔孙氏回答,颜回告诉我,孔子能废心用形——常人以头脑来生活,孔子超越了头脑,是另一个活法了。

唐朝由于佛经大量翻译,用字上达成共识,头脑为“识”,超越头脑的为“心”,《列子》时还混淆,“废心用形”的心,指头脑。

以此为据,颜回登门告诉子贡的话,大概如下:诗书礼乐,不能直接用于世事,救不了风气、改不了制度,但是它能帮助个人超越头脑。超越头脑后,人就能想出好主意了,就可以找出挽救风气、改革制度的办法。而超越头脑,本身就是快乐。

对于孔门心法,《庄子》也有论述。对道家的庄子,韩愈说他本是孔子徒孙,考证从学于子夏,子夏是说“学而优则仕”的那位。《庄子》里谈了许多孔门的事,不是门内人,说不出来。

民国,章太炎继承韩愈“庄子本儒家”之说,但认为庄子是颜回之徒。因为《庄子》里没提子夏,大谈颜回。

颜回早逝,孔子叹:“天丧予!天丧予!”——死的是我!死的是我!——最杰出的学生死啦,将我的学问传给后世,得由次一等的学生做啦,效果太不一样。

颜回未能有著作,千古遗憾。章太炎说,没有遗憾,去看《庄子》吧,等于是颜回亲口……太暖心了。

章先生的《国学讲习会讲演记录·诸子略说》言,庄子对孔子还有揶揄,对颜回,只讲好话。这是孔门风气,探讨学问时,对隔代的师爷、师公可以批评,说错了不怕,但对亲自教自己的老师,则怕说错,对老师只讲好话。

说老师坏话,是下一代的事了。章太炎据此论证,颜回是庄子的“本师”,亲口教他的人。

《庄子·大宗师篇》,颜回说他忘记了仁义、礼乐,进而忘了个体、超越思维,与万事万物同化为一体。孔子点评:同,是不知好歹。化,是无法无天。你果真做到了?以后,我跟你学。

孔门风气,老师视学生为天的恩赐,时至今日。有“教学相长”的话,通过教学,老师不断整理思路,学问精进了。收个聪慧之徒,会孔子般感慨:“老天派你给我当学生,是为了让我跟你学呀!”

同化,在《庄子·田子方篇》还有举例。楚国名士温伯雪子,来鲁国,鲁国名士纷纷拜访,温伯雪子会见后,感叹谈的都是知识,未到“心”的层面。孔子去了,两人将心比心,如两台联机电脑,彼此下载对方库存,没话。

看傻子路,问孔子:“您很久以前就盼着见他,怎么会面了不说话,多尴尬啊!”孔子答:“我俩直接沟通,语言是多余的。”

介绍道家讲的孔子心法,为说明在文化上,心法是普遍议题,读书就会知道。

回到孔子本人言辞,《论语·述而篇》,“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私塾教小孩,会解释为“言传身教”中的身教。学生认为孔子还有秘密没讲,孔子答,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隐瞒吗?丝毫没有,我的行为在时时给你们做示范,你们得懂我呀。

如果对更小的小孩,就解释为,我没有不可告人的,我的一切行为都可以公开,光明磊落,是我的为人——总之,先让小孩把这句话记住。

书院里,成人间讨论,会解释为,对于学生,孔子除了言说,还如鸡孵蛋般,以无形的心温暖弟子,而弟子们不自知。就像蛋没有自觉,不觉得温暖,只有当蛋中生命成形,有了自觉,才发现自己的心跟孔子的心早已联网。

无形的温暖,《庄子·天道篇》中也有记载。士成绮仰慕老子,见面后很失望,觉得老子相貌太土,没个圣人样,对不起自己的一路辛苦,于是发火,大骂一通后走了。次日却回来请教,说自己身上发生了奇怪的事,骂了您之后,回到住所,平静突然降临,越来越美好。想问问您是怎么回事。

老子回答,你敏感,感到了我的心。

孔子年轻时访过老子,老子用心,他会了。《论语·卫灵公篇》,“子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孔子问子贡:“你以为我会的多,都是学来的吗?”子贡:“难道不是吗?不学,怎么会?”孔子:“不是,是我从网上下载来的。”

这个无形网络,就是“一”。受头脑的限制,大多数人上不了网。超越头脑后,是“同化”境界,万物合为一体,至善至美。头脑将万物隔离,心将万物合一。孔子的学问,是从心而来。

怎么上网?

《论语·里仁篇》,“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书院如孔庙,一地一城的设置,乡绅捐款、官府也捐款的公益场所。清末,各大书院关闭,转作西式中学的校舍。民国,有些私人出资办书院,比如马一浮的书院,维持的时间短,影响小。

《论语》写法,记录话语,不交代说话时的处境与前因后果,书院里讨论,会有所补充。我也是听闻,教我的人不是专门做学问的,年少时随师辈在马一浮家里长见识,听到奇谈,不好意思追问,所以不清楚是别处典籍记载、还是老人们编的。此段,弥补为:孔子在学校接待访客,曾子当侍从,在门外听唤。也不知道孔子要谈多久,曾子没了目的性,站久了,忘乎所以,进入同化境界。孔子出来,他也没发觉。孔子一见他状态,赞许:“好啊你!上网啦!我的秘密,你知道了。”

曾子还在状态里,应了一声,答不出话。孔子离开学校后,同学们让曾子交代秘密,曾子觉得同学没体验,听不明白,敷衍:“忠于自己、原谅他人。”

朱熹的《论语注疏》认为是敷衍,“本不消言忠恕”——曾子不该那么说,把事说小了、把人带偏了。

一以贯之,不是孔门独有,巴尔扎克也会下载。

在同代人的讲述中,他是个奢侈虚荣的人,甚至有些无耻,但他关门写作,就成了另一个人,家徒四壁的书房、写作的桌椅小得像买不起似的、吃廉价食物,苦行僧的品味。

写完,他出门,恢复原样,听到有赚钱新路,立刻借款投资,由于思维混乱、贪多贪大,很快失败,欠下债务。他只好重回书房,下载写作能力,卖文还债——这是巴尔扎克后半生的死循环。不知奢侈的他、苦行僧的他,两者是谁控制谁。

同代人看他奇怪,小说上显出的智慧、审美,在他本人身上一点没有,总结:“上帝有时会借用一个差劲的人,来显示奇迹。”

写作,事先计划的大纲、情节线、素材,所起的作用,只是让人开始写作。写着写着,灵感一来,就成了另一回事了。写作的结果,一定不是开始想写的东西。灵感到来,预先设定的就显得愚蠢——这是写作的乐趣,犹如进了鬼屋,不知暗处会蹦出什么东西。

画画,也是从心下载。印象派的代表画家,除了马奈、德加受过专业训练,其余是一群业余爱好者,不知美术作坊里传授的上色步骤,挤了颜料就画。没在美术学校练过四年素描,造型能力极差,让他们画个人,太难了,只好画风景。

但在野外待久了,也能画出好画。

莫奈的《日出·印象》,笔法好极,如国画大写意。他哪儿懂国画笔法?是灵感来了,忘乎所以,下手就是好笔法,他也不知怎么成的。其他的《大教堂》系列、《草垛》系列、《议会大厦》系列等都是杰作。

一旦他要正经画,有什么企图,都画得很差,显示基本功不足,笨拙简陋,连自己发明的色彩配置法,都运用得无趣,莫奈成了莫奈的三流模仿者。比如,晚年的《睡莲》系列,想法不错,没画到。他要总结一生,画出压轴之作,头脑的豪情壮志,妨碍了下载。

搞艺术的人,都经历过灵感降临,有人能灵感不断,有人一生一次。它就是孔子讲的“一以贯之”,灵感到来,原本不会的,你也会了,原本需要十几年专业学习的,你瞬间也达到了。但你不知所以然。

毕加索留下多张照片,如临大敌的神态,看着自己随手画出的草稿。他在揣摩,这次下载了什么。

……

(10169/14211)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