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艺术的本质
如果把有实物(或事实)参照的定义,称为形而下,那么艺术无疑是形而上的。这里定义往往不可能实现,事实上也从未真正实现过。历史上,关于艺术起源的讨论,其实质是想通过对艺术定义的形而上向形而下的转换。概念,无非就是通过“象征”的形式,从“不科学”逼近“科学”,而这种科学性的衡量标准,从来只以大众情感对“像”与“非像”间的那条鸿沟,作出非理性的人为划分。
斯宾塞指出,艺术与审美本身就是作为高等动物的人类所特有的“消遣”。相比柴米油盐,显然这类高雅的消遣只能定义为“游戏”。然而,这只是艺术活动的一种特征,只为区别相对低下的劳动形式。所以相比而言,普列汉诺夫对“劳动先于艺术”的理解,更为精准而活泼。假设艺术作为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它不作为同样消耗精力的劳动生产,它又能是什么?它必当首先是劳动,其次才是游戏。
游戏说并未直指起源,更别说本质,但“游戏之色彩”依然看上去那样鲜活,这是因为劳动不需要美,而艺术以及相关审美活动与美息息相关。这种趣味性的选择,比起精力的耗损似乎更有说服力。无疑,艺术活动无论作为劳动,还是游戏,作为人类社会生活的附属品,消耗人多余的精力是必然的事。可是如果人们将生活本身,就看作一场游戏,那么这样的套娃定义就失去了效用。这时游戏概念已变化了把戏,并不是寻求好玩,而是对苦乐情感的体验。体验可以是极端或中性的,或者是无方向,无选择,无目的的,因为本来生命运作就是件被动的事。那么,这种艺术起源说,和普适之创造说一样,等同于废话——生命来到世间,天生被赋予了创造的使命,哪怕是毁灭这类最丑陋的创造。
所以,在探讨艺术起源时,文学家或学者们只是抱着轻率或偏爱的态度,去尝试定义他心中的艺术。这种定义多数无效——它只是事物特性的某一侧面的呈现。其中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也只是定义者心中比较浪漫的臆想。这种臆想式的起源论,还有阿尔杜塞的多元决定论:任何文化现象的产生,都有种多样的复杂原因,而非一个简单原因造成的。这同样属于“废话哲学”。它只是提供了这样一个类似的借口,诸如“泛神论中神的数量是数不清的”,以论述追溯艺术起源的不可能性。这本身不就是臆想的最好证明吗?
而与之孑然相对的,爱德华泰勒似乎找到了真相。《原始文化》作为神话,宗教,语言,艺术,习俗之文化发展研究巨著,巫术被摆到了极为重要,甚至可能是正确的位置。如果仅仅作为艺术起源,我想这类形而下的结论足够了。可我们所探讨这种起源性的目的,并非真的想要搞清艺术的来源——产生第一次艺术行为的那种冲动。我们想要了解的更为深沉:浮冰之下的那六分之五。这显然不是因潜意识对鬼神敬畏而作的祈祷或祭祀。这不是心理底层的研究,荣格那套集体无意识在这里也不适用。那种普适的文明起源,单单就不适用于艺术。生存和劳动都无关于艺术,尽管艺术最起初的功用会涉及到对生存的训练。即便如德国学者古鲁斯所言,游戏并非没有实际功利,就像猫在玩耍线团时,也为将来的捕食做准备。但这也只是打破斯宾塞对其“游戏说”的纯然无功利的高尚看法,而这本身无关艺术。
那么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似乎起源论对其并无多大助效。看来,最接近的还是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说,以及克罗齐的表现说,或者托尔斯泰的再现说。摹仿是艺术行为的方式,而表达和再现是过程,然而他们的共同点又是什么?象征。依我看,这是对于艺术这种具体行为的共性把握,也是对艺术这种形而上抽象概念的核心内涵解释。想要两全摹仿说与表现(再现)说,象征是直通桥梁。
事实上,摹仿说也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就人类生活言,大部分劳动行为与科学研究,也基于对自然或生活的摹仿。自然,本身就是一个游戏平台,而人类则是数据采集的主体(也是样本)。人类依据各类自然属性和数据,来获取经验,从而学习和成长自身。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从捕获阳光到补给水源,从利用走兽到摹仿飞鸟,这些都是运用自然规律而获得实效利益的生活本身,是文明通过学习和复制自然从而自组织演化的进程。一切的一切,都基于摹仿。正如我们不能将推犁耕土,水车翼行视作艺术,我们也不能将文明发展的本质替代艺术的本质。从逻辑概念上讲,文明之概念完全覆盖了艺术,这种最底层的共性必然也会在艺术上呈现。所以,摹仿必然是艺术的重要特性,没有摹仿,也无法产生艺术。同样的,没有摹仿,也就没有劳动生产。两者间的差别在于,摹仿的范围和对象不同。
是的,艺术没必要摹仿事物的机能。它只是重构一个形象,如同诗歌,将内在的心灵赋予具象的标识。托尔斯泰对艺术的理解尽管感性,但已极为接近真相。他说:“一个人为了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于是在自己心中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用某种外在的标志把它表达出来……这就是艺术的起源。”和克罗齐不同,他并没说艺术的本质是直觉。克罗齐用抽象解释抽象,反而让人更糊涂。直觉是什么?是重构形象吗?它的来源真的是情感吗?直觉的心灵过程是怎样的,它又如何牵涉到情感的表现?这些他都没说清楚。如同一堆乱麻,想让人以高超的悟性去解开,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说艺术的本质是象征,这是基于对摹仿形象和表达情感的综合共性的提取。象征的方式是从心灵过程中获取一个新形象,去取代原始的现实形象,而它获取到制作这个形象的过程,是通过摹仿。而情感和思想作为底层和终极的表现物,是作为目的呈现的。一个写实主义雕像或绘画,再现真实并不是目的,象征这种“真实”而使人获得的情感才是这件艺术品的真实意义和价值。就如同局部的真实——断臂维纳斯,和将之复原成整体的真实,同样作为情感的象征物,两者意义就并非局部与完整的区别。真实本身就包含残缺,未必事物只有完整才能表达情感,所以再现真实不代表再现完整,甚至作为艺术象征手法,情感这东西本身就是不完整的,也不可能完整。然而,这种抽象的论述可能会导致误解:并不是说美从那个完整中失去了什么,而这本身就是一种崭新而完整的“残缺美”。自然,作为感受这种美的情感亦然。
2022.2.4于凤凰新村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