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阅者: 周俭(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
我是个放射科医生，大概是除了肿瘤科大夫外接触癌症患者最多的人了。
从 20 多岁接触普通 X 线片到 50 多岁跟 CT、磁共振成像打交道，几乎每天都要接诊各个科室送来的疑似癌症病人。放射科呆久了，常常会给我一种“生死不由人”的错觉，误以为自己参透了人生，看着病人拿到检查结果的崩溃，甚至有些见怪不怪了。
原来，一切只是因为我还没碰到。
一、帮别人排查肿瘤， 自己却也成了患者
2003 年 7 月底，我正在帮一个胸外科送来的病人做磁共振时，突然恶心涌上心头，连伸手扶工作台的力气都没有。我以为只是前一天吃坏了肚子，也没太在意。
接连几天，胃口都不太好。爱人几次催我上班的时候找同事看看，我仗着自己身体好，平时连感冒都很少，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等到 9 月份，天气转凉了还不见好。
9 月 15 日我正上着班，突然晕乎乎的，头重脚轻，差点在科室里摔倒。同事紧张地帮我挂了心内科的号，以为我心脏有问题。
诊断来得很快，心内科的同事直接让我去了肿瘤科，最后拿到了一纸肝癌的诊断：肝内肿瘤，直径 3.3 公分。
肿瘤说来就来，前一个小时还在给别人做肿瘤的排查，后一个小时自己成了肿瘤患者。但说老实话，被确诊的那一刻，我并没有特别慌。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二、氩氦刀冷冻治疗，冻死肿瘤的第一步
肿瘤科的同事建议我找家大医院做肝癌“氩氦冷冻治疗术”，这是一种肿瘤微创治疗。
治疗前，我还专门查资料看了氩氦冷冻治疗术的介绍。
氩氦刀是一种特殊的快速冷冻装置，它可以让氩氦刀周围的温度以每秒 10 摄氏度的速度快速降低，在十几秒的时间内能使氩氦刀周围组织温度降低到零下 150 度以下，从而将氩氦刀周围的肿瘤组织彻底冻死。
氩氦刀可以在 CT、超声等影像设备的引导下，通过一个 2~3 mm 的皮肤切口直接穿刺进入肿瘤，几乎不破坏人体正常组织结构。
作为医生的职业病，在看了一些国内外的文献后感觉了解差不多了，就接受了同事的建议。很快在家附近的医院做了治疗，效果也还不错。
自此，我开始了每月一次的复查，搭配着吃些抗癌药。因为我自己是医生，并没有表现得很慌乱。平时在家里也都是我拿主意，所以爱人的状态也不错，除了每天叮嘱我记得吃药，家里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
那时候我很自信，以为可以一举拿下癌细胞。可氩氦冷冻治疗术后不到半年，麻烦又来了。
三、新病灶突然出现，我决定自己做“药王”
2004 年 2 月，刚刚过完农历新年，我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又在核磁检查中发现肝脏疑似出现两个新病灶。
问题有些麻烦了，我心理清楚地意识到。“家门口的医院可能不行，得重新找个更专业的肿瘤医院。”我在心里合计着，疑似复发似乎要在我的心理防线上突破一个小口子。我很快就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提醒自己调整状态。
前后琢磨了半个月，最后一咬牙，那就去北京的肿瘤专科医院，那儿是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之一了。到了北京一检查，果真有了新发病灶。
我胆怯了，心里犯嘀咕。晚上做梦，梦见自己在景区迷路，站在一个笔直的悬崖边上，前后无路，背后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人，我回头一看是我女儿在拉我，却感觉前方的深渊突然有一股力量，拼命想把我吸进去。醒来的时候，衣服都湿了，额头还在冒汗。
那段时间，各种其他的问题也扑面而来，压力特别大。原来的单位经营不善，面临倒闭，饭碗保不住了，医保也难以为继，这就意味着所有的医药开销都得自己承担。
可是家里的老人是个药罐子，每个月都有一笔固定的医药支出，爱人工作也不稳定，女儿马上毕业，工作嗷嗷待哺……
相比半年前，我觉得累极了。拿不出钱来，但病又不能不治。很多人劝我再去做一次氩氦冷冻治疗术，可我已经没有第一次干脆了。
我决定先不手术，自己给自己治，托人买了很多印度仿制药回来，自己给自己配着吃。一开始心里还有点洋洋得意，幸好自己是个医生，这些都难不倒我。
可很快，就多次出现中毒反应，上吐下泻，浑身麻木，不仅没能控制住肿瘤的发展，还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四、栓塞、中药无好转，自己还有救吗？
看来自己是治不了自己了，我又回到了医院，在我们当地的一家肿瘤医院做了选择性肝动脉栓塞术。遗憾的是，手术没有成功，2 万元的治疗费打了水漂，我心疼得要死，回到家后继续依靠中药维持。
人们经常提到的肝癌介入治疗，标准名称叫“经肝动脉化疗栓塞术”，是通过抑制、破坏、堵住为肿瘤供血的血管，让肿瘤组织长不大、缺乏血供而死。经肝动脉化疗栓塞术，是因为肝脏具有肝动脉和门静脉双重供血结构这一独特解剖特点发展而来。
中药断断续续吃了大半年，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中药能否治肿瘤的争议越来越大。爱人看着我天天在家捣鼓着，放心不下，催着要我去医院。
五、手术感染进重症，生死关头的 8 次手术
刚巧，女儿的一个朋友在一家不错的医院实习。2005 年 3 月，在他的帮助下，我住进了他们医院，随后做了腹腔镜下胆囊切除+肿瘤射频消融术。心想着胆囊都切除了，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吧。可意外再次发生，手术出现意外感染。
整整 35 天，我持续高烧 40 度，大汗淋漓，神志不清。做了这么多年医生，我明白感染意味着什么，我躺在 ICU 里甚至想起了两年前汹涌的非典型肺炎。
心里堵得慌，不知道如何排解，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家人。于是跟护士要了纸跟笔，写了我的第一封遗书。
看病已经消耗了家中仅有的积蓄，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爱人和孩子。但我还是想给他们写几句话，还有我的父母，他们年纪大了，我如果走了，要跟大哥有个交代。
心里特别清楚，什么事情都梳理了一遍，但身体扛不住，我的第一份遗嘱还没写完，就被感染性休克打断了。
等到在 ICU 里躺了一个月的时候，我觉得基本上没有希望了，在心里又给自己判了死刑，问护士要纸跟笔，但写着写着就昏过去了。
两份遗嘱都没写完，但爱人还是带回来保存了起来。后来女儿结婚的时候，她主动跟我提起了这个话题，说既然老天不让我写完遗嘱，那就是想让我好好陪着她妈妈。事不过三，说是让我要拼命照顾好自己。
女儿的吩咐，只能照做。而且先后两次没有写完，冥冥之中我也觉得是老天在眷顾，不敢让自己出事，给她们添麻烦。
那段时间，病危通知书源源不断被送到她们母女二人手上。女儿说她一开始看着还很害怕，可签着签着都麻木了，竟会在心里期盼还有下次签的机会，那代表着我又挺过去了。
爱人一边签着病危通知书，一边四处筹钱。老家的亲戚、我俩的同事都借了个遍，但 ICU （就是重症监护病房）就像狮子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吞没着她好不容易借来的钱。
借钱辛苦，用钱也辛苦，这些钱都用来给我做“折磨人又救人”的手术来控制感染。
从 3 月 20 日到 5 月 6 日这四、五十天里，我先后做了穿刺、引流、开腹等大小手术共 8 次。昏昏沉沉间都能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甚至有一次穿刺，我竟然在手术台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将近 40 多年没哭的我，败给了肝癌。前前后后的多次折腾，身体损伤很严重，我一下子瘦了 30 多斤。
六、病情恶化做介入，我与肿瘤握手言和
2007 年 11 月，我因病情恶化再次住院并接受了介入手术，此次效果比较满意。为了巩固疗效，2008 年 1 月我又做了第二次介入手术。
我前前后后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手术 13 次，算是从死神手里把自己拽了回来。
以前还在医学院的时候，听老师说肿瘤是一辈子的事情，后来工作时也常会听到有人说“带瘤生存”。却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尝到个中滋味。
这些年，癌症算是跟我握手言和了，但我却并不敢马虎。每个月准时去复查，一有点指标的小浮动就紧张得跟什么一样。再想起自己当初，总觉得病人把生死看得太重，简直是打脸。
都说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知道生命的珍贵。的确，我做了病人30 多年的旁观者，都没有参透其中的道理，等到自己鬼门关里走一遭就豁然开朗。
以前我总以为这是骗年轻人的“毒”鸡汤，在经历之后才知道，原来都是过来人的箴言与感悟。
人生路，从来都没有简单的时候，珍惜今时，有明天可盼，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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