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的最恶心的婆婆是什么样的？

我在妇产科当医生，看过太多婆媳的争执，本来已经心如磐石，但艾佳佳的婆婆还是恶心到我了。

艾佳佳五年生两胎，都是女儿。第三次怀孕，婆婆直接放话，让艾佳佳去查性别，是女儿就打掉，免得浪费时间。还说，再生不出儿子，就把「正室」的位置让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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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医生，这次我是在网上买的，评价好不好哦（好评率高），你再给我看看吧？」我正低头整理病例，一听声音就知道进诊室的是艾佳佳。

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我们认识四五年了，之前是我给她接生的二胎女宝，这几年她一直在跑医院，都挂我的号。

艾佳佳今年 28 岁数，但看上去起码 35 岁往上了。这会儿刚十一月初，正是江浙沪的深秋，一般人顶多套个厚外套或者大衣，她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棉袄，裹着一条羊绒围巾。

见我表情惊讶，她赶忙说，多保暖就好，女人最不能受凉了。说完，她从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罐子，里面装着一颗颗独立真空包装的药丸，每个都有山楂大小。

我知道这十有八九又是她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转胎丸。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拿着这种东西来找我了。

她有两个女儿，仍一心想要个儿子，之前怀孕，查了胎儿性别，连续打了两次胎。

继上次怀孕胎停后，她每次来找我都揣着各种颜色、莫名其妙的药丸或粉末，让我给她把关，看能不能吃。

之前她拿来过五颜六色的塑料小瓶，瓶身上还印着「清新口气」「水果糖」等字样，还有不同的口味。瓶子打开，里面是一堆看起来极为粗糙的白色药片。三无说明书上写着：转胎丸，一瓶共 60 粒，从怀孕两个月开始服用，一天吃２片，可将女胎转为男胎。

艾佳佳好歹是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明白这些事理，我苦口婆心一通劝，她把那些药扔了。

没成想，她没死心，觉得只是自己没找对店家，三天两头拿着新买的转胎丸来给我看，就期望我能告诉她某一家是合格的神药，吃了就可以生男孩。

她略带窃喜地拿出个小册子，说这是网上焦点图推荐的，是中医世家的独传秘方，可以调整女性身体的 PH 值，帮备孕女性调理出碱性体质。

随后，又一本正经地拿出手机，打开截图：「国外有一本《婴儿性别选择》里说，在碱性环境中含Ｙ染色体的精子比较活跃，更容易优先受精，也更能怀上男孩。」

「黄医生，我吃了它能不能怀上男孩啊？！」艾佳佳紧抓着我的袖口问。

她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绝望，又透着狂热，像极了一个红了眼的赌徒。

她想生男孩想疯了。

艾佳佳之所以如此执迷于研究转胎丸，还得从她的婆家说起。

她和丈夫都是浙江本地人，丈夫家境还算殷实，是家里的独子。艾佳佳那会儿刚大学毕业，长得小巧玲珑，面容姣好，又在本地工作，别人介绍相亲，她被老太太一眼相中，介绍给了儿子。

不过她当时不知道，丈夫在杭州上大学时谈了一个外地女朋友，硬是让老太太给搅黄了。

当地人不喜欢找外地人结婚，特别是男方，找外地的媳妇会被亲戚朋友认为没出息。而当地嫁女儿也很费钱，男方拿 50 万彩礼，女方就得回 100 万，还要额外购置一辆车什么的，讲究嫁妆要压得住婆家，以后才不会被婆家看不起。

艾佳佳家里条件一般，上头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个没结婚的弟弟。老太太为了快速让儿子结婚，对唐玥玥爸妈说，嫁妆无所谓，但是要给我们家生个男孩。这对艾佳佳一家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即就同意了。

艾佳佳总说，结婚的时候婆家挺宽容的，没让给那么多嫁妆，「我还有个弟弟，得为他考虑啊。等我生了儿子，在婆家的地位就稳了，到时候弟弟结婚，我这边能出钱就出钱，能出人就出人呗」。

就这样，艾佳佳五年生两胎，都是女儿。第三次怀孕，婆婆直接放话，让艾佳佳去查性别，是女儿就打掉，免得浪费时间。

艾佳佳不敢忤逆，乖乖听话，连着打掉了两个孩子。

而她那个存在感极低的丈夫，在杭州上班，每星期只回来一次。回来就抱个手机，紧盯屏幕，不发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艾佳佳说起生孩子的事直掉眼泪，丈夫就冷冷地回一句：「当初不是你家答应的嘛，你就听妈的吧。」

艾佳佳只好把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有一次，大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说肚子饿，婆婆就让家里的阿姨把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剩饭回锅煮一煮给孩子吃。阿姨于心不忍，说：「不好吧，孩子万一吃坏肚子……」

「吃不好了又怎样？一个囡嗯（女孩）还这么金贵？」婆婆语气蛮横。

艾佳佳从外面回来，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凉。

她隐约觉得婆婆话里有话，加上丈夫回家的次数减少，从不为家里的事操心，也从来不与她谈心，同房就跟做任务一样，艾佳佳忍不住猜测：会不会是丈夫外面有人了？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敢闹，只能拼命压抑自己。

今年年初时，艾佳佳再次怀孕，可到 11 周的时候，开始有阴道出血。她急急忙忙来医院找我，检查结果显示，怀孕８周的时候胚胎就停止发育了。

知道结果后，艾佳佳哭得很伤心：「我很注意身体的，我老公身体也很好，家里也没有什么遗传病史，孩子怎么就停止发育了呢？」

我解释说，影响因素很多，环境啊、食物啊、精子质量啊、母体因素啊，等等，具体原因很难查到。

可我心里清楚，艾佳佳的身子照这样折腾下去，能不能怀上、怀上能不能保住都是问题。但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就安慰她可能因为胚胎质量不好，被自然淘汰了，养好身体以后还有机会。

因为没生出儿子，艾佳佳在婆家如坐针毡，成天忧心忡忡。

有人给她出了主意：「网上有卖转胎丸的，可以给胎儿的性别转过来，据说很灵，无效退款呢，你可以试试。」

她动了心，闲来无事和大学时的室友丽敏聊天聊起这事，恰巧丽敏正在偷偷卖这种包生儿子的转胎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么和你说吧，之前有８个女的一起来找我买，买的那７个都生了儿子，唯独没买的那个生了女儿，现在天天追着我要呢。」丽敏一副自豪的口吻。

「真的会有用吗？」艾佳佳跃跃欲试，小心地问。

「我们在一起住了四年，谁能骗你？放心，不是儿子退全款。要生了儿子，你也替我宣传宣传，你们那儿都喜欢男孩。」丽敏回她。

虽然存疑，但一想到婆婆的话和丈夫的态度，艾佳佳决定铤而走险，心一横，找丽敏下了单，一头扎进研究转胎丸的死胡同里。

作为一个妇产科医生，我听过传闻中的生男秘方和转胎丸一类，但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实物。

医学文献上根本找不到这东西，也没有药品生产批号，我只在网上找了一些相关的新闻报道和打假视频，总结主要有两种：

第一类，谋财不害命，其实就是维生素片或者糯米粉丸，宣称无效退款，虽然退款率高达 50％ 以上，但挡不住基数大，还有 50％ 能赚。

第二类，是大剂量的雄激素——甲基睾丸素。这就是真正害人的东西了。

如果怀的是女胎，就会让外生殖器男性化，比如阴蒂粗大。尤其在孕早期服用，胎儿的泌尿生殖系统还没有发育完成，可能会有阴茎形成，阴唇肥大，就像没有睾丸的阴囊，覆盖尿道和阴道口，还可能会伴有泌尿系统畸形。而假如恰好怀的就是男胎，大量服用这类药也会有极高的概率让胎儿致残、致畸甚至流产。

事实证明，转胎丸不可能改变胎儿性别，但是悲剧总是停不下来。

比如，新闻中曾经报道过的YY人，医学上叫作女性假两性畸形。这种畸形，是因为在胚胎发育期间接触了过多的雄激素，导致女性胎儿生殖器官发育异常。那些民间流传的转胎药，就被曝出过含有大量甲基睾丸素的雄激素。

在省医院做助理医师的时候，我就遇到过这样的例子。

一个江西的孕妇吃了转胎药真的生出了男孩，虽然孩子的生殖器官发育不明显，家里坚持把孩子当成男孩养。上了初中，孩子因为下腹疼痛难忍去儿科就诊，结果查出仍有残缺的子宫、一个输卵管和一个发育正常的卵巢。腹疼是因为子宫内膜基本正常，来月经后，没有阴道，血就积攒在子宫内，甚至倒流到输卵管。

当时这个病例挺特殊，整个医院的妇科产科一起开会讨论，最后主任医生建议他们做阴道成型手术，恢复孩子的女儿身。

因为卵巢正常，子宫内膜也正常，还有怀孕的可能，将来还是可以正常结婚生子的。没想到，孩子的父母极力反对，说不治了要回老家，宁可要一个残疾的儿子，也不要一个正常的女儿。

几个月后，又是这个孩子，被救护车送到急诊科，原因是子宫破裂大出血。

一问，原来是这几个月里，父母不知从哪儿搞来的方子，给孩子吃了含激素的各种中药西药和保健品，导致闭经几个月，突然来月经直接把残缺的子宫涨破了。

结局非常令人痛心：孩子需要马上摘除子宫，否则输再多的血也没用。孩子没有睾丸，本不可能做父亲，现在子宫没了，也做不了母亲。

当艾佳佳再一次拿着转胎丸找我时，我没再怒斥她迷信，而是耐着性子和她解释，医学上根本不存在碱性体质、酸性体质这种概念。

正常来说，任何含酸（如可乐里的碳酸）或含碱（如食用碱）的食物，经过人体的消化代谢，都不会影响身体 PH 值，最多也就是改变尿液的酸碱度而已。如果真要呈碱性了，人就出问题了。而且那对生男孩也不会起任何作用。

艾佳佳一言不发，脸色越发难看了。

看着她这样，我突然觉得异常疲惫。自己空有一身医术，却帮不了这个没有病的女人。

又过了几个月，开春了，艾佳佳来找我。她穿着雪纺的修身连衣裙，四肢还是纤细的，只有小腹明显隆起，看起来应该是有三四个月左右的身孕了。

「黄医生，我是来建档做产检的。」她笑吟吟地说。

「啊？恭喜你啊。来，坐下吧。」我给艾佳佳开了检查单，一边替这个准妈妈高兴，一边心里打鼓，怕她又去找了什么邪方子。

检查结果没什么异常，我悬着的心才放下。

但我心放得太早了，艾佳佳这胎正是吃了转胎丸怀上的！

没过两个月，艾佳佳突然给我打电话，一边痛哭一边说：「黄医生，我现在都快六个月了，怎么办啊，要再是个囡嗯（女孩），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啊！」

原来，她始终不甘心，又找丽敏买了一款转胎丸，按时按量地吃，之后怀孕了。

她满心欢喜，笃定这次自己一定可以生个男孩！

没想到丽敏后来主动告诉她，药是假的，就是普通的维生素片混了点糯米粉和糖精。丽敏自己也怀孕了，她也不知道那些「大师」给的药丸到底是啥，怕缺德报应到自己孩子身上，就把药全换了，生意也不做了。

这下艾佳佳彻底崩溃了，她不知道自己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心下稍安，还好她没有乱吃药，不然孩子就遭殃了。

艾佳佳一番哭诉，挂了电话，没说自己怎么办。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也没有再来医院。

我发消息提醒她定期来产检，她回了我三个字——我害怕。

仿佛肚子里的孩子，掌握着某种生杀大权。

我感受到了她的无助和恐惧。

艾佳佳的二胎女宝是我接生的。从规律宫缩到生产整整 29 个小时。

据助产护士说，她把孩子称重后包裹好，抱给产房门口艾佳佳的母亲：「孩子挺好的，是个女儿。」

艾佳佳的母亲扫了亲家母一眼，看亲家母脸色难看，强颜欢笑地说：「哎呀囡嗯（女孩）也好的，贴心小棉袄。

亲家母没说一句话，孩子也没抱，转身就走了。

而当晚，艾佳佳的丈夫甚至都没有出现。

我再次见到艾佳佳，她即将临盆。

「产妇已经开始宫缩了！护士这边接一下！」艾佳佳躺在一辆挂着输液架的平车上，被推到了产科门口，她肚子硕大，双下肢浮肿，脸色惨白，面颊凹陷。

经过一系列检查，胎监提示存在胎儿窘迫，孩子双顶径为 97 ，综合来看，胎儿体重至少在 3.6 千克以上，而艾佳佳身高只有 154 厘米。

这种情况下我们是建议剖腹产的，但她婆婆坚持要顺产。

我总算见到了她婆婆本尊。老太太 50 出头，肤色偏黑，长得矮壮，踩着一双鱼嘴松糕凉鞋，露出了黑色的短袜，头发染了深黑色梳成一个发髻。说话声音极大，又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乍眼看去像只聒噪的鹦鹉。

看到我进来，老太太秒变笑脸，拉住我的胳膊和我套近乎：「医生啊，顺产是比剖腹产好吧？这剖的孩子哪能和瓜熟蒂落的比，对伐？」

老实说，当下医学界，各家对顺产和剖腹产都各有说法。

正常情况下，医生会提倡自然分娩，减少新生儿窒息风险，产妇恢复得也相对较快。

但也有不顺利的时候。之前有个产妇阵痛持续了 40 多个小时，孩子就是生不下来，医生建议换成剖腹产，但产妇家人不同意。最终那个产妇顺产下了孩子，但产道重度撕裂，缝合特别困难，后续的恢复也很慢。

我对老太太说：「孩子太大了，产妇身材条件可能还是剖宫产比较好。」

老太太还没说话，身后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开口了：「新生儿的头部经过产道会更聪明。我杭州几个同事的孩子是剖的，现在都上幼儿园了，拼音ｂ和ｐ还分不清，我都怀疑是大脑功能出问题了……」说话的男人，就是唐玥玥的丈夫。

老太太听完语气更强硬了：「可不是嘛。我们都是为了孩子好，你也不想生个脑子不好的吧？」

旁边站着一对沉默的老俩口，一看就是温和好说话的人。我猜测应该是艾佳佳的父母，没再插话，检查后就准备换手术服进产房了。

艾佳佳也知道这胎估计会不好生，和婆家商量想无痛分娩。老太太又炸了：「怎么说？还要打麻药？你这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忍一忍就可以了。」

一旁的护士看不下去了，回了一句：「这也不是你随随便便说忍一下就能忍得了的，还得看产妇的状况。」

老太太白了护士一眼，没有吱声。

手术进行了几小时，孩子太大了，只出来小半个脑袋，而艾佳佳的精力逐渐耗尽。眼下有两种办法，要么进行人工手扩阴道，要么把孩子推回去进行剖宫产。无论哪种情况，艾佳佳都要承受身体上的巨大疼痛。

助产护士把手术同意书拿出去给他们签字，婆婆一百个不乐意。护士忍无可忍，告诉他们：你们现在耽误的每一秒，都会增加孩子窒息的风险。最后，艾佳佳的丈夫一脸不情愿地签了字。

两个多小时后，唐玥玥剖腹生下了一个七斤半的健康男孩。护士把孩子包好，抱出去给家属看，我们在产房里，听到艾佳佳婆婆洪亮的阵阵笑声。艾佳佳极度虚弱，重复着说：「男孩就好，男孩就好……」

那一刻，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艾佳佳就此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了，没想到她还是离婚了。

儿子还没满周岁，婆婆想再追胎男孩。可由于是剖腹产，她至少要间隔两年才能再考虑要孩子。

老太太成天拿话噎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不能生就把正房的位置让出来。」

她当时还没听懂什么是「正房」。后来才知道，她丈夫早就出轨了，对象就是大学时的女朋友。

丈夫在杭州安了另一个家，而那个女朋友在她生完儿子没多久就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孩。

艾佳佳彻底死了心，她决定离婚。

嗷嗷待哺的儿子是这个家唯一的男孩，也是婆家最大的软肋。最好的报复，就是带走儿子。

因为在哺乳期，儿子的抚养权肯定是归她。至于另外两个女儿，艾佳佳考虑到自己没工作，法院可能不会判给她，但是丈夫肯定也不想抚养女儿，再说没了孙子，婆婆更不可能对女儿好了。

思来想去，她把三个孩子都带走了。

婆家的苛待、这段婚姻的意义、丈夫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苟且，艾佳佳完全不想再过问。

更何况，看婆婆追着她生儿子的架势，那个生了双胞胎女儿的女人也未必能幸运到哪里去，不过是下一个行走的子宫罢了。

她悲哀的前半生结束了，而那个女人的悲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