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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35)《农场•上卷》(作者刘灵)

作者:乘车穿越佛山

他叫刘雨航,下半年上初中。

他正朝学员白桦盯着看。老实说,白桦在四合院里头听过许多关于大队干部子弟的传言,江大队长的两个儿子,他嫁在县城的姑娘。郝老教家和他长得同样身材,在别的大队工作的大儿子,他还有个在家的姑娘。也包括刘英华的儿子。陈队长的儿子。司务长的姑娘和儿子。大队记录的儿子。徐扬的儿子当年年龄还太小。白桦的总体印象是,小干部许多都格外年轻,大部分没结婚。除了读书的外,整个大队,小马路上就见不到什么年轻人,当然,干部和干事、学员、来接见的家属和季节工不算。包括牌坊都很少见到什么人走动。龙口大队高墙外头冷冷清清,与里面完全是两个世界。铁皮桉树林里偶尔会出现个把人。也许有两三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在大队部出来抹斜的沙砾公路上走着。那排梨树背后坎上也会晃动两个不出声音的人影儿。大队长家那排房子也只有门前树枝上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扑腾。当初白桦确实没料到,想到老刘队长的儿子第二年5月份会莫名其妙遇害,他就十分心痛。他那时不敢跟十二岁男孩刘雨航眼锋对接,便假装不动声色。刘英华照例抓草草药塞在石头擂钵里,伸直腰杆舂。响声单调。又一次跑出门外捉小鸡。白桦忙把脸车朝窗口外,看不太清楚桑椹。听见小鸡仔这次叫了两声,声音有点惨。等白桦回过头来,刘英华又开始用力地舂起来,额头上渗出了一排十几粒亮晶晶的汗珠子。石头擂钵在抖动,地面也在打抖。听见哐哐哐一声比一声更紧凑,直把药舂成浆糊。

他又一次闻到了一股苦涩气味。

浓烈清香扑鼻。

刘队长走了过来。白桦一阵慌乱。他赶忙站起来。

“你坐下!”刘英华命令他。

上次用棉毛裤撕成的绷带本来是暗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变成深黑色。是那些草药的汁渗了出来染成的这个颜色。看见一双粗糙大手把布一层又一层慢慢解开,越到里边绷带的颜色越深。敷在手上的药渣早就半干,裂开一道道刚炸裂开的宽缝。他把药渣慢慢擀掉在地上。

白桦手掌和手背两面的皮肤露出来。有的地方透着粉红色,有些地方却显得惨白。擀药渣的时候他真的有点儿撕裂疼痛。他皱紧了眉,牙齿咬住嘴唇。片刻后,他就不那么痛了。好像有一股风在不停歇地吹着,感觉到凉丝丝的。活像这种凉劲儿一直会透进骨头里去,往里头拼命钻。白桦觉得又麻又痒。他有种想笑的冲动。真的是就不那么痛了。他苦不拉叽,一直面对老队长尴尬地笑着,本想试探着活动一下手指关节。“慢点,你别忙动!”刘英华当即喝住了学员。他面朝白桦说:“现在你换了这一次药,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他边干着活,一个人又自言自语似的咕噜,“大概,我估计还需要十来天,等不痛了的时候你自己把绷带拆了就可以。就算是没事了,你还是要试着用力,必须慢慢地等完全恢复。”白桦害羞似地说:“谢谢刘队长。”他说:“你不用去跟大家一道参加抱什么石头嘛!哪个这样安排的?太用力会把骨头挣开就再也难得恢复,神仙都没办法!”

刘英华后面一句话本是转过脸来在对洛思怀说。他表情、口气照旧,冷冰冰的,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他咂了咂嘴,话刚一说完,立马点上根纸烟。所有人都没有更多的表情。刘队长继续重新替学员白桦把手包扎起来,还是使用那种棉毛裤撕的布,一抖还蓬灰。临走的时候刘英华的老婆谌姨拿提竹叶包的棕子从厨房走了出来,用黄色塑料袋装着,搁在桌子上硬是要白桦带回四合院去吃。他怎么好意思,推三阻四,双颊憋得通红。白桦浑身都在不停地打哆嗦,朝谌姨张大嘴,当场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一副慌乱模样。

会不会当真发生了这种事呢?说不定是白桦想把当时的情形幻想得更温暖一些。第二年,他知道这对夫妇的儿子刘雨航无辜受累让坏人整死了。白桦同时更清楚,最受伤害的应该是最好心肠的谌姨。他大概本想为同情老太太找到一个充足理由。而这五六个灰包肉棕,又会增加多少份量啊!他还是宁愿对她抱有更多好感,同情他夫妻俩。男孩失踪一星期后,找到尸体的时候白桦就在现场,奔跑过去看。他想去帮忙。在花鱼井,不是沼泽地烂窖,是那个抢险时他们去喝过水的阴潭。和他隔着百把米没闻到气味。风朝另外的那个方向一个劲儿吹。他甚至想不起男孩刘雨航生前那种模样儿。

短时间白桦脑海出现了空白。

场部来的公安马上封锁了现场,不准闲杂人靠近,等县公安部门那些专业刑侦人员前来,为破案尽可能保留多一点线索。白桦想应该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深仇大恨啊!一切劝说显得节外生枝。白桦思忖,不管那个凶手是什么身份,小男孩刘雨航都太无辜了。无论他是谁也没有资格让孩子替上一辈人的恩怨担责。甚至,对整个革命负责。刘英华会有哪些不共戴天仇人呢?当场白桦就反复考虑过。这个人总不会出在四合院里头,有没有机会另当别论,大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更不会是季节工,因为并没有任何利害冲突。

他只可能从马房街那些行动蹒跚,跌跌撞撞的老人及家人当中找出来。可能深深隐藏在那些强制留场职工、以及他们的子女们中间。白桦期待着破案。在最早的惊慌失措之后,他再次去,总觉得马房街哪个都可疑。看谁眼神都不大对劲。至少怀疑也是知情者。在互相打掩护。事实上根本行不通。知道他们从来都是狗咬狗一嘴毛,出这种情况特别多。相互出卖,在他们之间早都成了家常便饭。

就连白桦都格外神经质。

他甚至也学起(模仿)起钟征来,想拼命伪装成一个假模假式的福尔摩斯。

那时候白桦回忆起来包手全过程情形:

“阿姨,你太客气了。”白桦在治完伤那次动情地说,“我不好意思!”

“这就是我自己包的灰包棕子,没肉。你别客气。”谌姨说。

“哦,哦,刘队长帮我医手,我都没能拿什么东西来谢他。”

“那是他凑巧了懂点。”她说。

这算怎么一回事啊!白桦像条狗那样在原地兜了个小圈子。

“不拿不拿了。”他说。

“你也别在意。”谌姨说。

“我太不懂事啦!”

白桦手忙脚乱,神思恍惚。他眼睛有点涩,用缠绷带的一只手揉眼睛痛得钻心。

他便更加清醒了。

“和懂事扯得上什么关系啊。”

“不是不是。”

“什么呀。这算哪跟哪。你这孩子,还跟姨客气个什么嘛。”

白桦就忙说刘姨(那时候他的确不晓得大家叫她谌姨)不是的。

她说:“现在你一个人,没关系。这会儿你没有,不等于你以后永远都没有,况且,这也不是管钱的东西,只不过才四五个是姨自己家包的棕子嘛。快过端午节了,任哪个都会想家的呀。”

白桦点头回答说:“是!”

“你家里的爸爸妈妈肯定也会想你。”谌姨紧接着说。

端午节,他不停地念叨。“我要吃。”男孩在里屋突然间大声喊了一句。

谌姨露出一幅慈爱、和气、真诚的笑脸。

直到他遇害,白桦没再听见过他(小男孩)声音。偶尔,在小公路上碰见时也从没打过招呼。他死后白桦怎么都回忆不起来他生前模样。她说:“你刘叔他会接骨头的这门手艺,也是从前一个犯人教他的。”声音仿佛隔得老远老远,都不像,她正站在旁边。这些确定不是白桦做梦。

“有个犯人教他?”白桦问。

“不然,他也帮不了你。”她说,“即然已学会了,不使用就真的浪费啦。”

老刘队长转过头去怪他婆娘多嘴多舌。

没搭理他,谌姨接着说:“他所用那些草叶、树皮都是坡上地里头土坎长的,是老天爷恩赐的,又不花他一分本钱。说白了,这是行善积德嘛,给孩子存福。反正是,我从来都这么看。”

白桦处境有几分尴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她又说:“你刘叔这个人看起来凶,长着一副恶像,其实他人很心软。”“你这个婆娘,每天从早到晚,就是废话特别多。”刘英华铁青着脸,抬头骂。“你别打岔!”她把棕子塞在学员白桦怀里。“别多心。”她说,“用不着理他。那种凶样装出来的。”

洛思怀站在门边露出了笑意。

一股夏风吹拂着他额际乌黑的头发。

他嘴唇薄,有些性感。

笑归笑,画面显得特别平静。他一声不敢吭。

后来,差不多过去快两年了,男孩罹难好几个月以后,大家也假装忘了这次灭绝人性报复,实际上绝对是灾难。在某个雨夹雪的早晨,就在干部小伙房买白面馒头,忽然有谁提起老队长,在场七八个人都异口同声说他头发白了不少,已苍老得太多。那时海马早都解教,白桦其实跟海马接触得也不多。从干部小伙房老袁和小鸟的对话当中白桦不经意得知,那个曾经教会了刘英华接骨的犯人,早在1969年已经被枪毙。他猜想,会不会是国民党的军官,或者一个土匪,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从来没人对白桦说起。

该不会是被打死的军医秦基兆吧?

听起来又不像。

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阴魂不散,变了鬼。1984年7月那个雨季当白桦从刘英华家出来后,走出了好远,他的眼睛也一直发涩。那袋棕子都还有热气。他本想问句洛干吃不吃,却又实在问不出口。

沙砾拖拉机路上,显得十分冷清。

好像,学员白桦正在阴悄悄地,不动声色等着什么,一个身影。鬼影子。他驻足眺望着看不见的远方,白桦幻想的翅膀所能飞抵的地平线上。他已精疲力尽了。就这样,白桦默不作声地长期等待,等啊等,悄然无声守候着。等来的结果却并非他所想要的。白桦实在有点害羞,担惊受怕,那东西会溜掉,他又带着几分惊惶,几分不安。当时,他满怀柔情——而绝不是出人意料的一次谋杀,男孩刘雨航之死,才让他战战兢兢吧——全部都清楚了。很显然,白桦就是在等着某个人,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那人。两个半月来接连写了五封信通过邮局寄来给他的那个人。他的背影,总会在白桦睡梦里晃动。

白桦认定他肯定会出现。并且,最真实地站在自己面前。从来不相信他会完全弃儿子于不顾。在他的血管里毕竟流淌着他热乎乎的血。带苦味的血。带咸味的血。带着他皮肤体味和汗水味的血。一贯料事如神,又生怕是在哪个关键节点上出了差错,最简单的阴差阳错,便会谬误千里。朝这边偏半分或者说是朝前后挪动一小颗米,也就不复再是原来的样子了。会变得面目全非。有可能样子非常狰狞。几乎肯定会站在农场这块荒芜土地上,他或走在弯弯曲曲小公路上,站在大队招待所堡坎上的浓荫里,在大礼堂,那地方,往往成了临时接见室。他们会同意白桦送他去牌坊坐车。所有的画面全考虑过,后来出现的情况,白桦却完全没有想到。

此件事,确定无疑。但时间又明确不了。

总有一个声音老是在白桦内心深处的一个旮旯叽哩呱啦,拼命吵他,不断地提醒他千万别把这件大事情搞忘了,仿佛,他自己就能作主似的。其实他早已作不了任何主啦,早在4月底白桦就已经失去了替自己作主的任何资格。只能够屈从于别人的力量,屈从于集团的力量,服从革命所需,及某种借口和名义之下群众运动的洪荒之力。那东西未免强大得来可以把任何个体碾压,变为粉尘……又让狂风吹跑。

终于会彻头彻尾消失于无形。

那时,白桦还不太搞得清楚具体情况。父亲有两封信说起他会来着他。至少在近期他会来看他一次。确实他也出发了。白桦知道父亲甚至离开了贵阳。但他不知道他坐车又赶到了哪里……

结果,公路断掉了,他又走路走了五个钟头,说双腿不行,骨质疏松,老了老了,现在实在是使不上劲。他又低估路途中的荒凉,带水没带馒头,原本为了轻装上阵,饿得胃痛。骨头更痛得直打抖。看不见人家,连路也不通。父亲只好原路返回去,说另外再找个机会。白桦报名参加公路抢险,会不会是存在着私心呢?

“我爸疯了。”白桦突然对J和李详说。

“我们没有听懂。”他们俩说。

“他怎么光靠两条腿就想走得到。年轻人也不行啊,”白桦又对朋友J和同案李详说,“没遇上野猪算他命大。”

记得白桦第三遍读着来信,哭了。他从刘英华家包手回来身体蜷缩在雨衣里,半响不吭声。滚烫的泪水终于掉落下来,默默地走出一大段路他这才缓过了神:噢,啊呀,哦,哦,原来不知不觉的,这么快就到端午节了,也不见龙口大队人家户门框上挂菖蒲和陈艾,怎么倒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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