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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大风中朗诵诗歌的人,离我远去了

作者:乌延迪烈

似乎每个小镇上总会有那么几个自视清高,在别人眼里疯疯癫癫的文人。我们小镇自然也不能例外,加上县里一所重点高中在这里,舞文弄墨的人不在少数。

青春年少的我,自我感觉才华横溢。早先,写了一个20万字的小说投给了省人民出版社,最后连个退稿函也没收到。后来,写了几百首诗歌,专门挑《诗刊》《星星》等名刊投稿,结果自然是石沉大海,免不了埋怨编辑不识宝马良驹。

写诗自然不能孤芳自赏,也是要混“朋友圈”的。而我,偏偏骨子里是十分高傲的,能看上的文人也没几个,所以就把诗歌写成了寂寞。原本,还有几个交往的同龄文友,但是他们有的到县师范上学,有的去了县城上班,留下我在小镇苦哈哈熬着光景。我们高中有位姓李的语文老师,在当地很有威望。他为人严谨,不苟言笑,诗歌也是中规中矩的旧体诗,做到了人与诗歌的完美契合。李老师没有教过我,我跟他侄子是同学,所以平日里见了,我对他毕恭毕敬,他老人家也对我彬彬有礼。所以,对于这位长者诗人,我无法和他进行无拘束的交往。

在镇上从事宣传工作的我,业余帮着镇文化站编辑《耕耘》文学内刊,吸引了周边的文友,自己慢慢积攒了一点儿文名。陆续有朋友从县城和其他乡镇跑来跟我探讨文学,灰暗的人生似乎慢慢有了一些颜色。

有这么一天,一位书法家从县城跑来找我,送给我一幅作品,上书:谦和朴诚。我现在觉得,他写的是如今的我,而不是当年20多岁的我。那时的我,浑身的细胞都散发着高傲,恨不能走路都鼻孔朝天。我经常练沙袋、飞刀、气功、气枪,随时准备挺身而出,还抓住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所做的一切,就是不想活成文弱书生的样子。不过,自身底子较差,到老也没混成硬汉。看来,那位书法家是个神人,他当年在鞭策我的同时,准确地预见了我的未来。

还有一次,一个文友从40华里外过来,跟我彻夜长谈文学和理想。这事情,我忘记许久了。直到最近他打电话跟我说别的事情,我猛然想到他就是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人。瞧我这记性,总有一天会老痴的。所以,我要赶在老痴之前写点儿什么,不然等我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谁能记得我曾路过这个人世间?

命运总会有自己的安排,一位诗人闯进了我的生活,这人就是崔老师。崔老师大高个子,长脸,在外地一家初中任教。有一天,50岁的崔老师居然为了写诗,从中学内退回家了。李老师和崔老师是一个村子的,我们两村相距只有三四公里。我奶奶的娘家以及一个远房亲戚,都是这个村的。我父亲高个子、长脸,跟崔老师有几分相像。奶奶去世早,我跟她家亲戚唯一认识的,就是一个嫁到我们村的妇女,也是很高的个子,她叫我父亲表哥。崔老师当时已经在一些刊物发表过诗歌了,省出版社的诗歌作品集也有他的作品。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诗歌带有某些时代的味道,不适应新时期的文学风格,需要转型。这种觉悟,是难能可贵的。而我,正好是写新诗的,在当地开始小有文名,辽宁一家刊发表了我的诗歌,地区文联的一本诗集收录了我的一首诗歌,省里一家报纸发表了我的散文。估计,内退回家的崔老师听说了我,便主动拿着自己的作品跟我切磋。我不好意思直说,拐弯抹角说些似是而非的观点。崔老师就急了,径直叫我“老师”,这长辈撩人的做法简直绝了,让人攻防无措。

随着跟崔老师的交往,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崔老师的父亲早年投笔从戎,在崔老师两岁时父亲为国捐躯,父子俩仅仅见过一面,还是在崔老师没有记忆的幼儿时期。小时候,我父亲成了斗争对象,经常被关黑屋子,挨批斗。为了让我有个好的成长环境,送我到姥姥家生活。等我长大回家时,父亲已经重病在身,几年后郁郁而终。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就是他被批斗的走不动了,头戴白色高帽,坐在手推车上被人推着,面色晦暗,毫无尊严。一生中经常回忆起这个画面,还不如崔老师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更好。历尽人生磨难,让我们这对忘年交的情谊更加深厚。那些年,我跟崔老师就像亲戚一样走动着,逢年过节,都会去他家拜访,住下吃饭。期间,我还被崔老师套路过一次。有一天,他拿了两本格律诗集,来换我刚买的两本现代诗歌精选本,虽然不情愿,但最终还得让着他。

和崔老师相互激励,我们的文学创作渐入佳境,越来越多的文友聚拢过来。最让我惊喜的是,李老师也屈尊到我的小屋,多次参加我们的小聚。聊得欢喜,喝得尽兴,也会在微醺中文思泉涌,写下一些生动的句子。也会酩酊大醉,不知东西南北,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老老少少一众文友,交往最多的几个人,还是奶奶娘家那个村子的。这缘分,挡都挡不住。

老家在无遮无挡的平原上,春天和冬天风特别大。我上班的地方,和崔老师家相隔不远。有时候会相互拜访,有时候就在街上不期而遇。特别是崔老师写出了比较得意的新作,总会迫不及待的找人交流。于是,那段时间会有这样的场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个人,站在大风里,一个人手拿几张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纸,大声朗诵着上面的诗句。大风把崔老师的诗歌吹得七零八落,送给路过的行人,他们得到这些散落的诗句,往往会使劲看着我俩,意味深长地笑着走掉。

过了几年,我离开小镇到县里做政法工作。那时候最显摆的,就是身穿警服搭便车,最远的一次,拦了一俩大货车,穿越了5个县才下车。但是,我还是喜欢骑脚踏车,自由自在地奔波。差不多每个月,我都会骑了车子去找崔老师谈诗,他也去县城找过我几次。那几年,崔老师名声鹊起,成了县里数得着的诗人,不仅发表了100多首诗歌,还陆续出版了几本诗集。而我,工作是写写司法案例、调研报告,练练擒拿格斗,去看守所提个犯人,夜晚还会守着一保险柜的手枪值班,甚至到街头便装执勤。当然,工作之外也写了几首自认为拿得出手的诗歌,陆续在一些诗刊和报纸发表。

后来,我入职金融机构,到了北京一家金融媒体上班,慢慢跟崔老师见面的机会少了。在北京期间,拜访过几家文学期刊的编辑,本想是一起聊聊文学的,结果发现他们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拉广告,如何组织活动外出赚钱,道不同,不相谋,便断了联系。这时候,我会想起和崔老师一起喝酒、唸诗的日子,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再往后,举家定居省城。值得庆幸的是,在省会入了一个很好的文学圈子,结识了一大帮文朋诗友,自己的文学创作也步入了新境地。小说、散文、诗歌在《山西文学》《山东文学》《绿风》《万象》等海内外专业文学期刊,出版了小说作品集、诗集,还有诗歌、小说、报告文学在《中国作家》、全国微型文学大赛等多次征文中获奖,成为了省级作家协会会员、诗词学会的会员。

也许将生命赋予了太多的期许,所以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忙工作,忙创作,渐渐忘记不知多久没跟崔老师联系了。直到有一天,老家镇上一位文友打来电话,告诉我:崔老师去世了。那个在冬天的大风中给我朗诵诗歌的人,就这样离我远去了。转眼到了冬至时节,这天大风降温,一大早,我站在飘雪的凛冽寒风中,想起了跟崔老师那些美好的相遇,想起了崔老师那年在风中读给我的诗句:

在冰雪覆盖的荷塘边

侧卧着古柳一弯

根须,裸露着岁月的艰辛

胸腹,裂开命运的幽怨

然而,紧紧抱住大地

在凄冷的夕阳里

用深情的绿意

召唤明媚的春天

那个在大风中朗诵诗歌的人,离我远去了

壹点号陌上风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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