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萍
前言
徐时辅，原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办公厅副主任，海军总司令桂永清的把兄弟；而张爱萍，少年时即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是与国民党打了半辈子仗的我军著名将领，新中国第一支人民海军部队——华东海军的司令员兼政委。
论政治观点、身世经历、信仰追求，两人毫无共同之处。
然而，
他与他却是知己，是诤友。
为着华夏强盛与不受外侮，为着铸造一座海上长城，他们殊途同归，走到一起来了。在共同的事业中，他们结成了患难之交。
上世纪90年代，
徐时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提及张爱萍，忍不住落泪回忆：“人生难得一知己啊！”
对于张爱萍，徐时辅不止是伤心，更多的是感怀与思念。
党中央把“不可想象的任务”交给了张爱萍
1949年初，党中央发出“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伟大号令。
人民解放军饮马长江，厉兵秣马，积极准备向南中国疾进。
此时，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提到了党中央的议事日程：人民解放军迫切需要建立自己的海军。党中央从西柏坡向华东军区发岀急电：立即组建海军，务必于1949年底以前能够配合陆军解放台湾。
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这种要求是很难达到的。
恩格斯曾说过：“现代军舰是现代工业的缩影。”而现代海军，则是“当代最新技术的集大成者”。由于技术复杂，训练一个航海官需6到9年；一个舰上操作兵也需经过2至3年的正规训练。这是各国通例，概莫能外。
正由于此，国民党搞了几十年的海军，也还没有真正形成战斗力。
虽然中央从陆军中选调了一些较为有知识的战士加入到张爱萍的海军队伍中，但这些“陆改海”的“旱鸭子”们从未见过大海，更不知道军舰是啥样。他们能在短短一年之内创建起一支有作战能力的现代化海军吗？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要完成任务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但党把这个“不可想象的任务”交给了张爱萍。
张爱萍，一位从大巴山走出的中学生，自己也是个从未与大海打过交道的“旱鸭子”。虽然他幼时喜欢在巴山下州河上的罐子滩击水；虽然在抗日时期为了打击洪泽湖上的顽匪，他曾奉命用小木船组织过一支“土海军”，并在剿湖中大获全胜，但这只能加深他对水上作战艰险程度的体验。
受命于急难之机的张爱萍面临重重困难，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
大海可不是罐子滩，“洋海军”也绝非10年前凭着一本俄国人苏诺维科夫所著长篇小说《对马之战》就组织起来的“土海军”所可比拟的。张爱萍一无所有：没有经验，不懂技术，缺少舰船。
但最大的难题，还是没有大量会指挥海上作战、会操纵舰船、熟谙海军各种技术的人。
张爱萍苦思焦虑，夜不能寐。这位手不释卷的儒将向来有挑灯夜读的习惯，这夜，他手执《战国策》掩卷沉思，
突然一个念头浮上脑际：何不用“信陵君招贤纳士”之策，广罗海军人才呢？
如果说国民党留给我们的是一堆烂摊子的话，那么有一宗遗产是货真价实的，这就是几十来培养和造就出的一大批海军各类专业人才。这些人大都流散在大陆各地。他们或起义，或投诚，或改业他就，或因种种原因隐姓埋名。他们，便是张爱萍招贤纳士的对象。
蒋介石视察国民党海军
然而，在华东海军党委会上，有人对此提出了异议：国民党原海军人员虽有技术，但政治上不可靠。如果用了他们，说不定还会把军舰开跑了哩！
提出这样的看法当然不足为怪。大陆解放不久，不少人对共产党的政策心存疑惧，甚至幻想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美国出兵干涉，蒋介石卷土重来。但是，张爱萍认为，原国民党海军中的不少人，当初投笔从戎献身于海军事业，并不是为一党一派的私利，而是愤于列强的侵略，是为了保国御辱，免受帝国主义欺凌。因此，在建设海军的问题上，他们与我们之间是有共同思想基础的。
国民党海军“长治”舰官兵起义后抵达上海
在党委会上，张爱萍作了耐心解释。他说：“在为保卫华夏必须建立一支强大的海军这一点上，我们与原海军人员的心是相通的，愿望是共同的。古人云，天下之事，成于同，而败于异。我们应该先求‘建设强大海军’这个‘同’。为了这个目的，无论你是满清的、北洋政府的，还是国民党海军这个派那个系的，我们都应表示欢迎。至于他们的某些政治观点，我们可以通过耐心教育，特别是在共同工作中，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使他们慢慢转变过来。”
张爱萍旁征博引，道古论今，一席话极富说服力。华东海军党委随即作出公开招收国民党海军人员的决议，并为此向中共华东局作了报告。
“此策甚好，速办。”陈毅用赞许的口吻很快作了批复。
毛泽东和陈毅
很快，张爱萍为创建人民海军，广罗人才的消息传了出去，一下子吸引了许多原海军人员。前来登记的人中有国民党海军元老曾以鼎中将，周应聪、曾国晟少将以及杨沧活、吕美华、罗柳溪等一大批海军重要骨干。
张爱萍亲自登门，感动徐时辅
曾国晟早年留学东瀛，学习造船业，又在英国皇家海军学习工作过，当过国民党海军的机械署长，是对舰船有很深造诣的造船专家。国民党撤离大陆时，他躲到福建老家去了。
张爱萍得悉此人，连夜着原国民党海军总司令部办公厅主任、中共地下党员金声前往福州，敦请曾国晟出山。
张爱萍和萧克
金声说明来意，曾国晟当即表示十分赞同组建新海军，并慨然前往华东海军所在地上海市。他投宿于一位做小贩的亲戚家，房屋简陋，地处偏僻。
金声问张爱萍，是不是派车把曾国晟接来？
“不用了。”张爱萍摆了摆手。
嘟的一声，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窄巷口。车上走下大热天仍戎装整肃的张爱萍。他拐进陋巷，咚咚咚，一口气奔上了小阁楼。
华东海军司令兼政委张爱萍亲驾陋室，礼贤下士，使曾国晟受宠若惊。惊喜之下，笼罩在他心头的一层迷雾顿时烟消云散。
共产党已不在五里雾中，而是与自己那么贴近，贴近到可以推心置腹的程度。
于是他们坐下来，作了推心置腹的交谈。
建设海军需要大量舰船，但由于国民党临走时的破坏与随后的狂轰滥炸，掌握在张爱萍手头的舰船大多是废铁一堆。
“你看，怎样才能尽快弄到可以用来作战的大批舰艇呢？”张爱萍热切地问道。
曾国晟凭着自己的学识与经验，满有把握地说：“可用商船改装成作战舰艇。”他并且爽然表示：“我愿意承担这项工作。”
想不到这位原海军将领如此真诚地把一颗心捧给了新中国的海军事业！他看上去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解决了使张爱萍寝食不安的燃眉之急。
魏传统与张爱萍
但是，一个更关键的大问题尚无眉目。这就是上哪儿去找大量会操纵舰船的水手？为此，张爱萍焦思终日，忧心如焚。
这时，徐时辅应召而来。
徐时辅，原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桂永清的把兄弟，一位学有成就建树颇多的海军全才。
开始他不无犹豫。他给好友金声写信，委婉地表明了自己想为新海军服务的意愿。
张爱萍得悉此人，大喜过望，力促金声前去动员。
但金声介绍此人的经历后，党委内部在要不要吸收徐时辅的问题上，又产生了分歧。
国民党海军
徐时辅由于学识渊博，颇受国民党最高当局倚重。抗日战争开始，他在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工作，曾受蒋介石亲自委派，以“蒋委员长差员”的资格，到各大学调查访问并作出报告，他还曾被蒋介石授予“中正奖”。
不久，蒋介石又亲自点名要徐时辅主办《海风》杂志。在该刊的一篇社论中，徐时辅提岀“到海上打游击”的创见，得到各界舆论好评，在全国产生过巨大影响。
1943年到1946年，徐时辅先生在美国费城斯瓦史摩大学和安那浦利斯海军学院研究生院学习深造。回国后，他担任了海军总司令部办公厅副主任，为战后统一海军编制提岀过《整编方案》和一系列重要鼎革建议，受到陈诚和桂永清的嘉许与赞扬。可以说，抗战后国民党海军建设的主要措施，几乎皆出自徐时辅之手。
这确实是一位匡世之才，但又是国民党最高当局的亲信。
陈士榘将军巡视国民党起义海军第二舰队
像这样一个人，能真心诚意为建设人民海军服务吗？不少人对此表示怀疑。
张爱萍则认为，对徐时辅要作具体分析。
原籍湖北生长在东北的徐时辅，出身于东北军海军将校学习班幼年班。由于张学良与共产党的渊源以及共产党主张并坚持抗日，东北军多数将士包括徐时辅，在思想上与共产党并不对立，甚至很自然地有一种亲近感。因而，解放前夕，在国民党逃往台湾的关键时刻，徐时辅能听从金声的劝说，自动脱离桂永清，躲进上海外滩一个朋友家里，留了下来。
后来，桂永清曾派人四处找他，甚至通缉他，他也不为所动。现在，他又主动找上门来，意欲投奔人民海军。这说明，他对我党我军有一定认识，有爱国心，有建设海军保卫国家的共同愿望。对这样的人，我们不应拒之门外。
张爱萍语重心长地一再说服大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时不我待。我们现在非常需要这样的人才。我们应该当机立断，切不可坐失良机！我建议，下决心把这样的人用起来，让他们真正发挥作用。”
为了争取时间，张爱萍毅然接见徐时辅，与他作了彻夜长谈。
“以诚待人者，人亦以诚而应。”张爱萍想起宋代程颐的话。这句话是抗日初期张爱萍在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做统战工作时，周恩来同志赠给他的。
张爱萍以竭诚的态度，对徐时辅优礼有加。
他垂询就教，请徐时辅谈谈原海军的历史，组织编制与装备训练的情况。
国民党军舰
徐时辅并不讳避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原海军派系林立，有马尾系、青鸟系、雷电系等等，其根源是由于长期军阀混战，国家不统一，加之后来蒋介石不重视海军建设所致。直到解放战争后期，眼看在大陆呆不住时，蒋介石才匆匆忙忙拉了个在英国任中国代表团团长的桂永清当司令，而桂永清对海军完全是外行。他找了些留英留美人员做把兄弟，试图用封建帮会那一套来搞现代海军，实在是迂腐透顶，当然也不可能真正把海军建设好。
不过徐时辅说：“海军也曾有过光荣历史。辛亥革命时兆和舰起义，东征讨伐陈炯明也是以中山舰为基地的。国民党培养了不少海军人才，但没有好好发挥作用。”
徐时辅见解独到，态度率真，毫无趋奉之词。这给张爱萍留下了良好印象。
“欢迎你参加人民海军。”张爱萍恳切地说：“建设海军，我们没有经验。希望你真诚合作，为新中国的海军事业多出主意。”
这次谈话，给徐时辅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他感到，在他面前的这位气度不凡的共产党人有国士襟怀，不但谈吐风雅，而且宽厚爱人，求贤若渴。这使他大为钦服。尤其是张爱萍对他这样一名败军之将，是如此谦恭礼让，赤诚相待，绝无轻慢骄疏之色，更使徐时辅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
如果说，这以前徐时辅的思想还有所犹豫的话，那么现在他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决然走向登记处，投身人民海军。
几十年后，徐时辅谈起当时情景，仍感佩地流下热泪：“我参加革命别无所求。我当时只觉得张爱萍这个人好，很亲切，很诚恳，很尊重人，所以我才下了决心的。”
“诚招天下”。这便是一个明哲的领导人力量之所在。
徐时辅：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的大官，有穿补丁衣服的！
从这以后，张爱萍对徐时辅放手使用，给予了充分信任。
他吸收徐时辅参加海军建设研究委员会。这是一个专门研究海军建设重大问题的机构，参加的大都是原海军的元老和高级将领，而徐时辅在他们面前资格显然太嫩了。
经张爱萍提议，徐时辅成为参与海军装备实力等军机大事的舰艇调査委员会委员。
张爱萍那时与徐时辅同住栈行社。遇有大事，他总是主动到徐时辅的居室移樽就教，丝毫不存戒备之心。
原海军高级将领，国民党海军元老、第二舰队司令林遵由南京来上海，张爱萍设宴接风。宴席仅一桌而已，但张爱萍也没有忘了特邀徐时辅参加。
徐时辅感受到了自己被信任，于是他干得更加起劲，也很愉快。
张爱萍对徐时辅生活上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
那时国家经济非常困难，人民解放军生活十分清苦，但为了不影响徐时辅他们的生活，张爱萍坚持要求按月给他们发工资。工资发不出，只好以米代款。张爱萍要求管理部门按月将米送到各家。一次，他听说有一位原海军人员自己来背米，马上把管理处长连同司令部参谋长批评了一顿。
当年徐时辅34岁，但还没有成家。张爱萍为此非常关心。他得悉徐时辅的未婚妻王福荫居住北京，是辅仁大学文学系毕业生，便催促徐时辅尽早去北京完婚。
1949年8月的一天午后，徐时辅准备向张爱萍辞行去京。
推开张爱萍的房门，他惊愕地看到张爱萍内衣上打着一个个补丁，顿时感动得泪水夺眶而出。
共产党的高级将领难道就是这样的吗？工作上夜以继日，竭尽全力，生活上一无所求，清苦得穿补丁衣服！如不是亲眼所见，有谁会相信这个在任何场合都戎装整肃的将军，里面的衣服竟是那么破旧呢？
环顾张爱萍的卧室，除了一块硬铺板，一条旧军毯，一只黄挎包，别无长物。真是身居要津，室若悬磬！
张爱萍见徐时辅泪流满面地站在门口，还以为遇到了不愉快的事，便关切地询问为什么哭了，是有心事吗？
“不。”徐时辅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无论在国民党军队，还是在美国军队里，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的大官，有穿补丁衣服的！张司令真是人民的好儿子！”
“这有什么！”张爱萍笑道：“我们国家刚解放，人民生活还很苦，我们还得艰苦奋斗啊！”
而就在当月的28日，张爱萍带了徐时辅一起去见毛主席。
毛泽东
徐时辅受到了终生难忘的殊荣。在中南海颐年堂，毛主席与林遵、曾国晟、徐时辅及金声等人亲切交谈，并合影留念。
使徐时辅最为感动的是，毛主席亲自把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外。
共产党尊贤重士，连最高领袖亦复如此！
徐时辅落泪回忆：张爱萍是了解人的！
1949年9月，华东海军学校正式成立。
华东军区海军学校
根据徐时辅的计划，一批批“旱鸭子”入校接受技术训练。有高度政治觉悟的“土秀才”们克服文化水平低，领会程度差带来的种种困难，在原海军人员的帮助下，认真学习着海军技术的ABC。刻苦钻研技术的好人好事层出不穷。
徐时辅每天到海校检査督促训练计划的组织实施，并深入学员队热心辅导，一直忙到深夜。
三个月过去了，一批批初步懂得了海军知识与操舰技术的“旱鸭子”，与经过学习思想面貌焕然一新的原海军人员，联袂登上了舰艇。
他们边学边干，并肩携手，把课堂搬到了舰艇和广阔的大海上。他们在辽阔的太湖上初试锋芒，使海盗湖霸闻风逃遁。他们在长江口扫雷护航，开始为国家的经济恢复出力效劳。
不久，一支由多艘舰艇组成的人民海军，突然岀现在浩瀚的东海洋面。他们配合10个营的陆军部队，相继解放了位于上海与宁波之间的滩浒岛和嵊泗列岛。
这时，距张爱萍受命组建海军仅过了一年。
人民海军诞生地
人民海军奇迹般的崛起，大大震慑了盘踞在沿海岛屿的国民党残余部队。驻有“15万精锐国军”又有舰队与机场的舟山群岛之敌，闻风丧胆，不战而去！
人民海军乘胜南下，一发而不可收。
在头门山岛洋面，他们以“小艇战大舰”威镇东海，连外国通讯社也赶快作了报道。
他们与“西北王”胡宗南争夺大小鹿山四岛，害得这位“常败将军”损兵丢岛又丢官，落了个“光荣下台”。
他们击沉国民党主力舰“太平”号巡洋舰，使四海雄风不可一世的国民党海军再无还手之力。
他们配合陆、空军发起我军史上首次配合渡海登陆作战，一举攻克一江山岛，并迫使大陈列岛一万余蒋军不战而退。
从此，整个浙东洋面成了华东海军（后改为东海舰队）的天下。
毛主席和人民海军
张爱萍创造了古今中外海军建设史上的奇迹，而徐时辅则实践了他自己的诺言，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情谊。
徐时辅不会忘记，在他爱人生第一个孩子时，细心的张爱萍趁出差北京之机，将徐时辅带上，好让他有时间照顾妻儿。
徐时辅的家搬到南京后，逢年过节，张爱萍和夫人李又兰总要前来看望。虽然这时张爱萍已上调到华东军区工作。
张爱萍是一位很重感情很讲信义的将军，无论公谊私情他都十分看重。他始终如一地关心着徐时辅他们的思想、工作和生活。
“人生难得一知己啊！”谈到张爱萍，徐时辅老人用手抹着眼泪，激动地对记者说：“张爱萍是了解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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