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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和母亲的斗争史

作者:清风梧桐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少年时初读龙应台的《目送》,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问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学长,他说,行孝要从现在开始,我似懂非懂,只是觉得这些话说得很有意思,摘抄在随身携带的便签本上。

5 我和母亲的斗争史

后来,初入社会,尝到人情冷暖,突然开始明白父母的伟大和无私。重读《目送》,读到动情处,竟忍不住潸然泪下。

感动是有的,但常常无奈的时候比较多。

就拿今天来说,从外面回到家已经很累,想趁着有精力的时候赶紧写作。结果一回到家,邻居一个老爷爷借母亲的手机打电话,楼上的邻居找母亲帮忙。好不容易等他们走了,母亲忽然想起来找笔记本电脑,她说,她要学会用电脑,以后在网上找个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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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马上50岁了,她尝试学习新东西,确实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问题是,电脑由她保管,她不知道放在哪里去了,在我的屋子里翻来翻去。翻了半天没有找到,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不喜欢被打扰,又有些恹恹欲睡,母亲却继续鼓捣个不停。祈求几次无果后,我加重语气说:妈,你明天再找。

母亲还在翻箱倒柜,我说,妈,晚上要休息了,你把我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怎么睡?母亲听后,又翻找几下后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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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咬牙,剁手买了某个特别喜欢的漫画家的周边。问母亲贵不贵,母亲说,会给你带来好运,幸运。

我望着“幸运之牌”,惊讶于母亲对我的了解。或许,母亲才是我生命里的那张幸运王牌,只是自己后知后觉而已。

人生前半场,我在“让母亲高兴”和“逃离母亲”之间徘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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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五六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愿望,是成为别人家的孩子。母亲拿出糖果分发的时候,永远是给我一块,给邻居的孩子两块,分饼干或者其他水果的时候也一样,永远是我只有一份,别人家的孩子两份或者好几份;和别的小孩斗嘴打架,不管谁对谁错,我永远是挨骂的那一个;被班上的男同学抢走苹果,折断雨伞,摔碎喝水的杯子,母亲说的话永远是: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会欺负你吗?

别的小孩挨欺负,都会找来大人训斥几句。母亲从不出面,只是在人后教育我。

我是没有人可以依靠的。这是母亲传递给我的第一个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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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下雨的时候,母亲从来没给我送过伞。当我淋成落汤鸡回家时,母亲拿来干毛巾,端来一大盆热水让我洗澡,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狼狈样。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吹风机,住在老房子里,洗澡要先用柴灶烧水,然后端到卧室,把房门锁起来擦洗身体。母亲在我洗澡的时候,在厨房旁边的屋子里烧起柴火,供我洗澡后取暖。

当我烤火的时候,母亲说:你给我记住,以后下雨你自己不带伞,是没有人给你送伞的。今天给你烧水洗澡是怕你感冒,以后你再淋雨回来,也得自己烧水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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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语气冰冷的像是命令,我望着燃烧的柴火,想逃离这个家。

在6岁的我眼里,自己过得并不开心。父亲暴脾气,母亲不管什么事都指责我。我渴望长大,至少能离开眼前这个家。

晚上,我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呆呆地想着什么时候能长大,长大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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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我开始用功读书,拿了很多第一名。母亲贴奖状的时候不会知道,逃离家里,逃离她,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

那时候我还小,在大人们的耳濡目染下,隐约知道读书可以逃离眼前的生活。我开始刻苦用功,不再贪玩,母亲以为我终于开窍,毕竟,上学期数学只考了5分的我,下学期连语文一起齐刷刷拿到100分。

我当了两年班级第一,生活没有改变。我不再用功读书,沉迷于打扑克牌,被老师揍了一顿。母亲知道后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拿出钱教我认钱,又教我认扑克牌,教我打扑克牌,并在过年的时候让爸爸陪我打牌,三个人一起斗地主。但她只允许我过年的时候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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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来,母亲出身在农民家庭,能做到那一步,已经实属不易。

我再大一点的时候,弟弟出身了。母亲买零食给弟弟,不给我买。我一声不吭,常常趁母亲不在的时候欺负弟弟。加上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我对弟弟生出一种恨意来。

“某某的孙女”、“某某的姐姐”,这是弟弟出生后,别人对我的称呼。我更不喜欢。毕竟,那个说“女孩子读书好有什么用,长大了还不是别人家的”的爷爷,对弟弟又是另外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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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外出打工后,我常常吃不上饭,因为走读生的吃饭时间并不长,奶奶不识字,经常到了放学的时候还没开始烧火。我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终于,有一次我上课的时候晕倒,老师打电话把母亲从北京叫了回来。

我对母亲,是疏离的。在我需要依靠的年纪,我感觉不到有人可以依赖;我成长的过程,她不曾参与。

五年级的课程,她已经教授不了我了。除了给我买补血药,督促我喝药,我和母亲无话可说。她不让我去邻居家里玩,我只好一整天闷在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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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母亲的缘故,到了初中,我不再和人交流。直到今天,我在人际关系里,依然主动不起来。

我对母亲是有过恨意的。弟弟出生的时候,她陪着他;而我到了上初中的时候,她才在家。在学校没有朋友的我,回家听到母亲对我诉苦。

我一肚子的压抑无处释放,母亲还一直告诉我邻居和周围人怎么看不起她,要我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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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时间里,我害怕放假。高中我填了县城的学校,只想离家越远越好。幸运的是,一中录取了我。大学,我本想去沿海的城市,但因为只考到三本线,我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武汉。

只要离家越远越好。这是我的信念。

等我从学校退学,我海投简历,去了福建工作。工资勉强够自己生活,每个月给母亲买礼物,但我不想回家。

在家里,我压抑到快要窒息。母亲似乎察觉不到,只是做一桌子我爱吃的菜,继续说我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做得不对。父亲一如既往地暴脾气,有一年过年下大雪,他在看电视,一个灯泡坏了,他让我换灯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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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老式的白炽灯,父亲也没有断电,让我换灯泡。我僵在那里,说我不会换。父亲说学了物理电学连个灯泡都不会换,有什么用,一把从我手里夺过灯泡让我滚出去。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外面下着大雪,我躲在露天的旱厕里哭了半天。父亲似乎发现我不见了,等我回去时,他恶狠狠地说,老子说你两句还跑没见了,你今天再跑我打断你的腿。

我忍不住哭了,父亲说,再哭我打你嘴。那个新年我过得极不愉快,直到现在,我依然讨厌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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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回来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味劝我说,你不要把你爸爸气坏了。

我更恨这个家了。但我更讨厌自己。因为我讨厌父亲,却不得不拿着他的钱上学。

我异常节省,只想早点上班挣钱把钱还给他们,和这个家再也没有关系。工作后,即便身上没有一分钱,我也不会向家里张口,这让我感觉屈辱。

一年后,我谈了恋爱。对方是外地人,长得很像我年轻时候喜欢的那个男孩。为了断了少年时的念想,也为了逃离家里,我决定和那个男孩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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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场恋爱里,大家都不纯粹,男孩说他家里让他娶我是觉得我彩礼要得少(那时我从未提及彩礼的事),想空手套白狼。在我,只想逃离原生家庭,打算结婚之后自己安定下来就把婚离掉。

但事情的发展超乎我想象,对方不仅家暴,还理直气壮花着我的工资。逃离原生家庭,也可能,即将堕入地狱。

我换了工作,换了手机卡,连微信也不怎么打开,终于完成了这场分手大战。

我不是没有过幻想,但母亲说,和他结婚,除非她死了,要么,我和他结婚,就别认她这个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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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身体不好,我怕她气病了,最终不了了之。

经历过这些事,我对人生不怎么抱希望了。原生家庭里得不到的,在恋爱里,同样难以得到。

我变得冷漠又敏感,任性而自私,想要冲破从有记忆开始一直锁在身上的束缚。但我没能成功。

我还怨恨母亲在我确诊抑郁症的时候让我住院治疗,医生说开药吃三个月,母亲直接让我住院。医生说住院至少要住三个月,母亲一口答应。学校以我生病住院时间长赶不上功课为由,强制性让我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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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复学,我适应不了集体生活,身体也越来越糟。不得已退了学。

我一直觉得,如果当初不是母亲让我住院治疗,学校就不会让我休学,后来也不会退学。

我把心里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在母亲身上,母亲始终一年不发。直到有一天我跑去对主治医师发脾气,要求出院,医生说,要不是你妈妈,还不知道你现在在哪儿,毫不客气地说,你是死是活都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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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学那天,母亲脸色苍白。现在想来,她那时一定很煎熬。

再后来,我和家里人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维系着表面的和平。

我遇到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人。对方急着结婚。我想逃离原生家庭,迫不及待领了证。以为成了家,母亲对我的管束会少一些。

事实证明,母亲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我于是天天筹划着离婚。但师父一直不同意。师父也不该成为我逃离原生家庭的工具人,离婚的事在我的思想斗争中拖了将近一年。师父对我越来越好。我渐渐不想离婚,因为不想再折腾,因为下一个人未必同意丁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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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可怕呀,我依旧在权衡利弊。我谈的对象,只要母亲不喜欢,就一直打破。所以,我逃离不了她的掌控。

那天,我和她说,我退学那天问她是不是不高兴,她说没有,如果当时她说她不高兴,我就不会退学。母亲说不会,我当时一心想退学。

她不知道的是,幼年时,我唯一的目标,就是让她高兴。因为她整天板着脸,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每次给我贴奖状的时候,她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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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写作文拿了一个优秀奖,奖品是两个三毛钱的作文本。当我对奖品不满意的时候,母亲说,哪怕是一毛钱,也是你挣来的。

后来我在小姨家里玩,晚上更新文章被她看到,小姨问我那么辛苦挣多少钱,我说现在只有两毛。小姨笑了,说,两毛钱有什么可赚的?

那一刻,我想到了母亲,如果我当初获奖的时候,母亲说奖品只值六毛钱,可能后来的我就不会一直写作,也不会想成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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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许只会用最笨拙的方式爱我,但她是一位好母亲,尽可能教育我为人处世。可能方式欠妥,但那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全部。

我和母亲的斗争,还在继续,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

宁愿她永远不会知道。

在我的生命结束之前,这场斗争,永远看不见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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