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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好心气,活出大境界——浅说当代读者阅读张岱的意义

听高晓松讲《金瓶梅》,谈起明代美女的择偶标准,晓松说,那不是一个看脸的时代,那时美女选老公注重的是学识、修养和才华。说罢,他一拍大腿,满脸的羡慕嫉妒,恨不得赶早五百年去投胎。在那个不论财富家境、不讲颜值身段的年代,有没有“国民老公”式的人物呢?当然有!大才女章诒和就曾撰文《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她说:“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他的文章和为人一样,有傲世刺世的锋芒,又有玩物玩世的谑癖。一个多么丰富、美好的男人。若生在明清,就只嫁张岱。”

生平好心气,活出大境界——浅说当代读者阅读张岱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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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字宗子、石公,号陶庵、蝶庵等,浙江绍兴人。张宗子出生于仕宦世家。高祖张天复,是云南按察副使,相当于今天云南军区副司令员。曾祖父张元忭,隆庆五年的全国高考状元,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的进士,后来成了广西布政使司参议,相当于现在的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办公厅主任,父亲张耀芳是鲁藩王府的总管。这种家庭出身的公子哥,按说应该走读书精进、博取功名、兼济天下的仕途之路,可张宗子偏偏剑走偏锋,他虽天资聪颖却耽于声色,纵情山水,在治学道路上不断跨界,不断跑偏,用他自己的话说“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偏偏这个“一事无成”的张宗子,成了明清第一散文大家、晚明著名史学家。

正如作家李敬泽所说:“张岱好文字。不是那种正大的好,是纨绔子弟的那种好。好得有点儿赖皮,好得不讲道理……是娘胎里带来的随便。”要读懂张岱,必然结合他颠簸奇瑰的人生和娘胎里便造就完备的那股子真性情,以下,笔者从几个方面做一浅说,以期抛砖引玉。

其一是好奇。

作为一个心气儿十足的人,把生活捯饬得热气腾腾,怀揣着对全天下的好奇和博爱,似乎是张岱最显著的性情。他自称:“少年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一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好一个喜好广泛、志趣丰厚的好少年。

居里夫人说,好奇心是学者的第一美德。

作为一名美德少年,张岱的好奇心,还体现在他对物理加工学的兴趣上,比如研究矿泉水的沉淀过滤、花灯的制造、烟火的配方以及炒制茶叶的技术革新。《兰雪茶》一文说,张岱和他三叔招募工人制茶,扚法、掐法、挪法……,都按照传统制造的方法来。茶叶制好后,用开水冲泡,香气出不来。张岱于是在水上动脑筋:用禊泉水来煮沸,香味又太浓郁。拌入茉莉花,等到茶叶冷却后,用刚刚煮开的水冲泡,茶香茶色竟然全部到位。张岱把这种茶定名“兰雪茶”,后来绍兴一带的文雅之士竟然争相购买。

张岱以其非凡的心气告诉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折腾,好奇心才是人生奋发的第一动力。

其二是有趣。

资深文青王小波同志有句名言:一辈子很长,要找个有趣的人在一起。

作为文艺青年的老前辈,张岱誓言要一生把“有趣”践行到底。

翻开这本《陶庵梦忆》,逗趣、新奇、乐在其中的篇目俯拾皆是。

《金山夜戏》:崇祯二年八月十六日,张岱乘船过镇江,那天夜里“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张岱乐呵了:这真是搞事情的好天气哇!二鼓天之后,船驶入金山寺大殿,张岱把仆人们叫醒,带上戏具,在大殿里掌灯打鼓,连唱了数出好戏。这大半夜的锣鼓,僧人们被吵醒了,揉着睡眼,打着哈欠,边看边笑,却不敢问来者是人类,是妖怪,还是鬼魂。天快亮时,张岱尽兴了,解缆过江,扬长而去。惹得一众痴痴的僧人,追到山脚,目送久之。如此天外飞仙、顽童式的神来谐趣,真顽主也。

《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下了三天大雪,那天半夜张岱来了精神,独自划着一艘小船前往湖心亭看雪。亭子上,两个外地人对坐在毛毡上,一童子烧酒,见到张岱,拉来同饮。张岱先生也不客套:咣,咣,咣,连干三大杯。干完后,乘兴而归。“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俯察天地的视角、寒夜赏雪的意趣,真痴人也。

《炉峰月》:丁卯年四月午后,张岱同友人登炉峰绝顶,一朋友说,难得上回山头,不如留下来赏月,就算有老虎,老虎也讲老虎的道义,晚上要下山觅食,我们在山顶反倒安全。这种明目张胆的邪说歪理张岱居然觉得“没毛病”,一时胆肥也留了下来。“日没月出,山中草木都发光怪,悄然生恐。”众人怕了,拄着拐杖挪下山来。彼时,仆人们等得心焦,正带着僧众手持火把、靴刀、木棍漫山遍野地呼唤“where are you?”,张岱闻声回应:“哎呀!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一颗心终于“咵嚓”掉在了地上。第二天听到山背面有人说,昨晚好像有山贼打着火把过境。张岱拍拍脑袋,大喜:前夜没把我们绑了见官,真是幸运啊!他一介书生,不畏饿山饿虎,踞坐赏月,这等胆识幽趣,真妄人也。

《西湖七月半》:某年七月十五日,张岱携友人泛舟西湖。这一天的西湖热闹非凡,“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张岱却大袖子一挥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最多就是看看西湖上的人罢了。待到深夜,人群散了,张岱却和友人划着小船靠岸了。他们在断桥上大摆宴席,呼朋喝友,诗人也罢,名妓也罢,认识的不认识的,拉来一同豪饮。一直喝到东方将白,众人散尽。张岱再和友人登船,“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张岱先生爱热闹却不凑热闹,有热闹不上,热闹散了创造热闹也要上,待热闹尽了,花下浓眠,如此怪诞狂情,奇趣不羁,真性情人也!

张岱这一生,好玩到质地朴厚,有趣到闪闪发光。诗人、作家、高僧、实力派或偶像派的戏曲演员甚至青楼名妓,莫不与之交好。回到王小波那句“找个有趣的人在一起”的名言上,不难发现,有趣真是交朋友、搞对象的第一动力啊。

其三是随喜。

知乎上曾经有个热帖“什么叫见过大世面?”有一个精彩回答获赞很多:“能讲究,会将就。”

这答案干净利落,切中要害,若能再说得凝练些,便是“随喜”。

张岱的随喜精神集中爆发在其“吃货本色”上。

昔日,他是仕宦世家的公子哥,吃东西那叫一个讲究:

《方物》一文开篇就写道:越中一代馋嘴贪吃的人,没有能超过我的。接着落笔详写“中国好特产”:

“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

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

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

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橘……”

先生这行文,不讲套路,不着文采,不重韵脚——上来就开挂freestyle,读的时候自带嘻哈节拍,馋得人脖子疼,真讲究!

《乳酪》:张岱说,乳酪这东西,牲口贩子手里做出来的,不好吃。作为资深吃货,我干脆自己养了头牛——“夜取乳置盆盎,比晓,乳花簇起尺许,用铜铛煮之,瀹兰雪汁,乳斤和汁四瓯,百沸之。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沁入肺腑,自是天供”。啧啧啧,读到此处,容我先咽一大口口水。

说完了吃,再来说喝。

《禊泉》:万历四十二年的夏天,张岱研究后发现,新打上来的禊泉水,稍有石头的腥气,放置三天,腥气才散尽。取来泉水喝一口,慢慢翘起舌头,用舌头抵住上颚,泉水迅速流空。他招呼仆人去禊泉取水,仆人偷懒,半道上取了别处的水来冒充。张岱喝了一口说:你甭蒙我,这是某地某口井的水。仆人惊得当下低头认错。若非大家公子,哪有这饮水识泉的辨识能力,这是真·讲究人家啊。

丙戌年,兵乱四起,张岱先生到山中躲避兵患,这会子讲究不起来了,别人家忙着逃难保命之际,张岱却“将就”出了新欢喜。

《鹿苑寺方柿》:张岱藏身的鹿苑寺,寺院前后有十几株夏方柿。“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为之明,但无法制之,则涩勒不可入口。”生柿子不好吃,得想个办法催熟才好,经过反复调研和观察,逃难中的张岱先生提笔写道:“以桑叶煎汤,候冷,加盐少许,入瓮内,浸柿没其颈,隔二宿取食,鲜磊异常。”末了,张岱还不忘昭告江浙一带的吃货朋友:“余食萧山柿多涩,请赠以此法。”以逃难之身,还有此情致,先生随缘喜乐,多情之心,可见一斑。

余光中说,要只是选一个人做朋友,李白没有责任心,杜甫一生苦兮兮,只有苏东坡爱吃,爱玩,爱朋友……张岱先生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好奇,所以活得天地开阔;有趣,所以过得活色生香;随喜,才能于人世的磕磕碰碰中,扫荡尘劳妄想,著文有名,修德有功。时至今日,仍有研究《红楼梦》的学者认为:能写出《红楼梦》这样神作的人物,必是出身大族世家,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必是精通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的文艺全才,这样的人物,放眼明清,也就只有张宗子了。甚至有学者说,曹雪芹正是张岱的另一个笔名。张岱是不是《红楼梦》的原著作者,咱们暂不深究,拥有好奇、有趣、随喜这样卓越心气修为的张岱先生,注定得在人生路上干一些大事业。

其四是矢志不渝。

张岱这一生,笔耕不辍,对文字的执着矢志不渝。 其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外,还有《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堪称明代小百科全书。

张岱这一生,以著史自任,写史之心也是矢志不渝的。

张家历来有写史的传统,天复、元忭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山阴志》。祖父张汝霖半生醉心读史,“大父至老,手不释卷辄倚几携书就灯,与光俱俯,每至夜分,不以为疲”。张家经世致用的史学思想,深深地激励着张岱,自崇祯元年张岱完成第一史学著作《古今义烈传》,到耗尽心力的经世情怀史著《石匮集》,直至去世前张岱还在刊刻《于越三不朽图赞》。“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这样的字句,读来让人心头割痛,眼眶红热,先生著史之拳拳之心,无我境界,天地可鉴。

机缘巧合,笔者十分有幸地受邀翻译了张岱先生的《陶庵梦忆》,北京大学中文系陈平原教授说: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张岱也能入选,尤其是《陶庵梦忆》,篇篇都是好文章,随手翻开一页,都是可圈可点。

校核好全书最后一篇,已过子时,掩卷沉思之际,天地间忽然雷雨大作,仿佛注定今夜与这位老友、师长、男神的挥别,要惊风雷,泣骤雨。东汉经学家许慎说:“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愿张岱先生的好文字,在这部新译本中能被传承一二。先生一生好奇、有趣、随喜、矢志不渝之精神,也于这轰天雷电中,回响在琼宇之间。

生平好心气,活出大境界。当代读者,值得好好品读张岱。

文/午歌

本文选自《陶庵梦忆》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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