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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里的村庄(之二十二)

列车一路南行,车箱喇叭里放着欢快的音乐。

我心烦意乱地在自己的铺上躺着,对铺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后生正把着手机看垃圾片(听声音猜的),音量老大。

突然,小王来电,“就要开工了,老板要我问你还来不来?”“现在火车上,明天下午到!”“好的,明天我去接你。”

对铺的后生关了手机视频,干坐在铺上,显的无聊。

很好!终于安静了。

我正想躺着咪一会,却听兀后生问我,“你是客啊里地?”

咦!是乡音!

我一下有些精神,但又一个声音在我脑海里告“老乡见老乡,背后大镢刨。”热心顿减大半。

“客广州,你啊里地?”

“咱都一样,”后生回道

“我李家湾的,你家啊里?”

“徐家沟,邻村不远。”

“听说你村人把派出所砸了?”

“具体我也不大省的,村里唤回来选举,这刚急赶回又不选了。来回白跑,贴了成千个钱的路费!”

“于今千数个钱不算甚大钱。听说你村里要开发旅游风景,你就在兀里随便开个小商店也比打工强。”

“听人说是要搞开发,真要开工又到猴年马月了!再说咱不会也没做过个买卖,就能去打工!”

“但能在家少挣些,也比打工伺候人强。我还有个老舅在你村。”

“哦,唤个甚?”

“姓赵,六十多年纪,常带个黑框子眼镜,算命看阴阳一绝,挺绵善个烂好人。”

这是在说赵大爷!我寻思着看一眼对方胖脸且小眼、小嘴、尖脑袋的娃娃相,毛寸头、枣核体形,却像个庙里的异相妖怪!真乃天地间的造化!长的确实很有个性,让人看一眼就深有印象!

“我有五六年没回村,村里也快没人住了,都去打工了。”我回道。

正说着,见一人手拿着一盒桶装方便面,在过道里闪过,影熟,却想不来是谁。对铺的后生忙起身趿拉上鞋轻轻探头看了一眼,又转身闪着一对小眼告我:“兀不是让你村人打了的李三——李所长?听说让抓了,怎呢跑到这火车上了?兀货原先跟我一搭在咱县交通局干养路工,死熬活受一月挣不下个钱,他有个副县长亲戚,招呼他转正混成所长,这刚干了不俩天倒耍塌了!”

我也猛一惊,回想刚过去的身影,正是他!他不是被下令逮捕了吗?怎会出现在这火车上?什么情况?

“我也听说他叫抓了!”我回道。

“管是公家把你村人日哄了,这情况绝对不是逮捕!公家也就能哄捣些村里的受苦人!”后生说完又踩着鞋探头朝车箱走廊里眊了一眼道:“又弯回来了。”我顺带一瞅,见后生好好的皮鞋被其踩平后梆,成拖鞋样,看着心里不爽,便侧身面壁佯睡,不想多事。

车箱里嘈杂不断。

“嗨,李三……。”

“呼呀!三葫芦,阿里地?”正是前李所长的声音!

“我客广州,你兀脸上怎呢……?”

“哎!倒运!前两天出了回事,白挨了顿屄头。”前李所长坐下边吃方便面边说。

“反天了!谁敢惹你个大所长?”

“哎!你也知道,我早已穷的没钱,婆姨也跑了!自干上所长,见卫生院有个护士长的不赖,想寻人家,不想人家捏下套子,唤上人白铆了我一顿!还告到北京,闹我工作也没了,还捎带了我家亲戚!”

这话怎说?好像你做好事受了委屈?别人都是傻子,就你精明的顺屁眼流油!

“呼呀!你说你,咋混来?兄弟还等着粘你的光呢!”三葫芦道,“真个没福!好不容易富贵了,咱款款地好活不行?又落场空!图个甚?你原先也挺好脑子,怎呢能出兀种事?也难说你一下富贵了,享不完的福!干脆忘了咱这些烂弟兄!你要但给我响个电话,我给你参谋一伙,也不至于闹成个这摊气!”三葫芦斜眼看着李三。

“误会,三葫芦,我可正想唤上你伙干东山沟里的金矿,人跟机器都准备好了,没想出了这事!”

“于今说甚也不抵了!”三葫芦道,“你这准备作甚去?”

“客广州打工,在家又败兴又没钱!”

“寻下活计了?”

“有人给介绍了个活计。”

“还是你有能耐,活计不断。”

…………

李三吃完方便面起身走了,余下三葫芦自言自语道:“活该!满嘴胡说。你爹我请你吃喝了多少回?沾了你爹多少光!打麻将喝了你爹多少水(赖账)?自当上所长,肏上假装瞌睡着,连你爹电话也不接。活该!……”

我在铺上面壁侧躺着,寻思:这两个混家,都不是善茬!这些混社会的赖人,说翻脸就翻脸!当面哥长弟短,背后就不好说了!

火车到站,上了些人,又继续行驶。

一个女列车乘务员引着一老汉,来到铺前,“你俩年青人,谁能和这位老人换一下中铺?”“呼呀,我刚崴了脚,行动困难。”三葫芦率先回道。

“兀底咱俩换了,我上中铺。”在老汉的道谢声中,我爬到中铺躺下。

其实,我是看着三葫芦长的兀孙子像心里腻歪难受,再加上他和李三是伙穿一根裤子的混家,我不想跟他俩多搭架。

火车行驶着,一路无话。

三葫芦则继续在手机上看垃圾片,声音却不似先前恁高,在可接受范围内。

傍晚时份,我在中铺躺着,却见李三来到铺前,“来,三葫芦,咱去燻根烟。”“耶!中华烟!还是你大户人家有货!”两人起身朝车门处走了。

我寻思,这三葫芦也是个浅水湾!一根烟就让买哄住了!倒是这个李三,我却感觉是个硬茬。怕万一三葫芦把我露给李三!

我不由紧张,又细想当天半夜在镇卫生院里,我只是在外围看众人打李三,他该发现不了我。不过,一但他知道我是徐家沟人,肯定有办法调查我。

思来想去,这个李三坏道多,黑白通,我须当心!

一夜无语。

第二天一早,下铺的老汉下车了,我又回到我的下铺。

三葫芦在对铺耷拉着门神似的胖脸兀自言语道,“这个黑孙!也不唤我去吃口饭!”

我猜是在骂李三,并没搭茬,过了一会儿,却见李三现身,“走,咱去餐车吃口饭。”李三道。“呼呀,李三,兄弟我这阵穷的没活向,没钱!”“不用你出钱,我请你。”“还是你大户人家,拔跟毛就比我腰还粗哩!”

两人起身去了。

约一小时后,三葫芦一人回来,嘴里散着酒味低声告我,“刚刚李三问我,说是像在阿里见过你,我没告他,兀人心眼多。你自己多操心!”

“我祖辈认不得他!俺村人打他跟我又不相干!你要不说,我还省不得他是个谁哩!”

“出门在外,小心些!”三葫芦道。

一路无话。

下午七点半,列车到达终点站。三葫芦和我互留电话、微信后各自散开。

小王开着厂里的小货车来接我,“老板怕你不来,整天念叨你。厂里有大订单了。”

天完全黑下来时,大都市里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小王叫我去吃大排档,“不要担心!我请你啦——。”这话咋说?好像我十分小气抠门!“机器都调试好了?”我问道,“明早可就要开工!”“放心,我都做好了。”小王回道。

路上车水马龙,溢彩流光。前天我还在我诡谲的小山庄里煎熬着,今天却来到了梦幻般的大都市!这是个炎热夜晚。

“摆张苦瓜给谁看?说好我请你的。担心什么?”小王边给我到啤酒边不满意地向我抱怨。“呵呵……,”我苦笑一声,“误会……。”我把村里情况大概说了一番。

“你太能受气!换我,先拿刀杀翻几个!”“看把你能的!你把人砍了就白砍了!公安局能让了你?”“反正我这个人不能受气!”小王回道,“下次我跟你回去拜会你家的二奶奶……。”

这家伙有点喝高了!

又说起李三,“他被公家开除,又跑来这里,肯定还要搞事情!这种人改不好的!”小王道,“你也不要再回去了,就在这边安家很好!”“说的容易!我有多大能耐?我自己还省不得以后怎个活!”“你在我们村里落户,有我!没人敢搞你!”

坏了!这家伙还欠我五万元未还,可是要赖帐?小王老家在广西,我总觉得他人品不坏,没有歪心眼,是个实在人。否则我也不会把自己的血汗钱借给他,据他当时说,他老家正盖房缺钱。

“在想什么?怕我不还你钱吗?这大半年我一直在打零工攒钱,你要用钱,明天就还给你。”小王道

“误会,我不急用钱……。”

时光流逝,我每天拼命地工作着,省吃简用,使劲攒钱!

一天夜里,我似乎又回到了我的村庄,感觉有一群闲人围在村口大槐树下,我钻进人群却见三叔正箕坐在树下,脸上挂着泪点。“二文呀,”三叔看着我道, “你可常回来瞭摸我,给我荷些猪头肉、炸带鱼,牛咸肉、糖醋丸子……”周围一众闲人冷漠地看着三叔,无人出声。

明日思忖,三叔该不会有事吧?他的羊也值四、五十万个钱,还不至于穷到挨饿。该是他自己舍不得花钱。这大半年我送他的烟、酒、肉、鸡蛋也不少!却从未见他自己买过,恁地小气!我总觉他老人家对我虚伪油滑!不过,那天夜里若没有三叔的黑咪保护,我可能已被二奶奶收走了。人么!该多念别人的好!

“知足吧!没你三叔,你早完蛋了。你花点小钱,但紧要关头,是你三叔救你命!你三叔小气可人不坏!”小王说话总是一针见血!“还有你那个弟弟——三兔,你不能和他深来往,靠不住的!”小王常在工闲时给我出主意。

我拿手机翻出三叔的号码,犹豫一阵,终究没有拨打。

一天晚饭后,我正和小王在宿舍闲扯,准备一会上夜班。三葫芦来电,“我唤了几个咱老乡,你请个假,今黑夜咱一搭里坐坐。”“呼呀!三葫,我正在外头急赶送货,今黑夜回不得了。改天咱再一搭里聚!”我怕是个套子,弄我有去无回。“兀底由你吧,有事给我响电话。”三葫芦说完挂了电话。

我每天都忙碌着,南国的夏、秋、冬季交替而来,我基本每天都在小厂里待着。

到了来年的春天,厂里的订单少了,活也少了。我告老板“过年没回家,我想请假回趟家。”“应该回家看看,你把手机开着,随时保持联系。”老板乐呵呵地回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早做决定(在广西落户),再有人搞你,马上给我打电话!我便飞去助拳!”小王认真地告我。

噫!我父母(坟)、亲戚都在北方,我怎呢能离开?

我买些当地产的腊肠,用快递发回我们镇里。

和厂里结清了工资,我带着小王还我的四万元钱告别了南国的水润绿荫,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上午,又回到了我的村庄。

青春作伴好还乡,眼前又是一道道山梁,一道道土坡,下班车后我轻快地朝家走着。山凹里的小村庄,阳春三月,山坡上依旧靓艳夺目粉白相间,开了不杏花。

村口处坐着一众闲人,“二文——,过来坐下,”一头发花白的大爷道,“听说你在广州戳的硬,没引回个婆姨来?就你干人一个?”

“呼呀,我可没有兀本事,能寻个活计糊了嘴就不赖了!”我回道。

“广州兀里工资高,你过大年也不回来,管是挣的多、干的兴!看你走两步踢的硬,火焰高。腰里总别回来十几万个钱!”老人家道。

这老狐狸!恁地会算!

“你三伯常念叨你,说你是个好后生,你三伯的钱都给你攒下了!”

“哈呀!我三伯的钱跟我有甚相干?各人是各人的钱,别余人能乱荷?”

“买哄好你三伯吧,肯定能沾些光。”

“别人的东西,我祖辈也没接记过!”

“二文时来运转,红运来了!你这大半年走对了,四小跑的没影,三兔干上会计了,你们弟兄们!还不招呼你一伙?”

“四小跑了?怎会的?”我一边问着,急忙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巧克立糖给大伙分发。

“其实也没甚事!”老汉嘴里含着巧克立道,“镇派出所传他跟保柱问省了一回,他自家沉不住气跑了!保柱这阵还好好地,甚事也没有。”

“为甚传他俩?”

“具体不大清楚,约摸跟二王八有些牵扯!”

正说着,旁边走来一人,“保柱过来,看谁回来了!”有人唤道。

抬头看去,保柱兄走的很慢,两只金鱼眼越发凸出,大而无神,迷茫地嵌在眼眶里;衣服怕有几个月没换,头发也长的该理了,发丝油腻且带有皮屑、草屑,让人看了恶心。

“唉——!至在后山叫蛇咬了,”老汉告我“在县医院住了两月,险要了命!于今两个眼越看不真了。”老人又叫道“过这地来——,保柱,看看这是谁?”

“呼呀!这不是二文?甚时回来的?”保柱凑过来惊道,“我说怎呢夜来好凭无故梦见二文了!”

“我刚回来,保柱哥,”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异味的黑汉,往日的怨念不由的消了大半,“来,吃俩个甜。”我从袋里抓了几块巧克力,塞在他手里。

“嗯,味道不赖?你跟广州荷回来的?”保柱含着巧克力糖问我。

他怎知我去广州?怪!

“看看二文,再看看你!”老汉对保柱道,“人家出去挣下钱了,你到好!跟上风子扬土!险要了命!人家唤你吃屎你就吃屎?”

“唉!二大爷,我是着道了。”保柱阴沉脸道。

“怎呢二文就没着道?阖村里谁也没事!就你着道?平时家里人紧的劝你,就是不听!”老人道。

我听这话有些变味,急忙道“都过了,不用再说了。”随即起身回家。

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个婆姨破口大骂“日煞你个死不了的丧门神!瞎上两只眼七处里窜,甚活计也作不了!还的单门经由你吃药,你还活着作甚?”

“保柱家的好大脾性!”旁边老汉道,“你这地成天日呟,他兀病就能好了?”

“这人家没法过了!”保柱婆姨哭道。

“有困难亲戚弟兄们都护帮你家,谁也没说不管你家!有甚哭的?不应成天闹讥荒,越讥荒越倒运!保柱去跟婆姨回吃药。”老汉道。

我瞭一眼便快步撤开,不想保柱兄的人气还挺旺,存在即合理!保柱二大爷也是我的二大爷,以前咋不知道有个这人?看这劲气二大爷向着保柱,刚才说话还带些酸!幸好以前没和保柱结下仇,否则又惹上不干净了!想起刚才保柱那张阴沉的黑脸。小王曾告我,这种人不能可怜他一但得势就要把事作绝!不留后路!这种人没有一点软心!约摸脑袋里全是石圪蛋,我有点后悔刚才给他几块糖了。

刚回村就碰见个灰人,晦气!

回到家里,先打开门窗透气,再烧炕(山区的春天还很冷),又里外打扫一遍。

正在热炕上躺着,三葫芦来电,

“这阵阿里地?”

“我回村了。”

“你这人日怪!人们这阵都往出走,你颠倒弯回去了。”

“厂里活计不多了,挣不下个钱。过年也没回来,正好歇上两天。”

“今路过你厂里,听说你回家了,告你个事,李三完蛋了。”

“真个?”

“兀人折腾的活不下!至去年来了广州,不俩天就贩开毒了!还告过我,‘可挣钱了!干一伙顶好几年!’唤我跟他伙干,我可没上兀贼船!他还告我:兀天半夜,是你在卫生院二楼给瞭摸放哨来。吓的我不敢再跟你打电话!大前天,这里的看守所给我响电话,才知道他叫抓了!我去看守所跟他见了一面,他告我:人赃具获,死刑!他爹早不在了,他叫我不要告给他娘,怕他娘哭的历害!就说他去了外国打工,一时半晌回不来。他还有二十来万存折在他娘兀里放着,告了我密码,叫我有空常去招乎他娘。我听着难活的哭了两眼!他到跟个没事人样地,还笑了几声,真骨头硬!他有个姐姐,遇上这事根本不管他!他告我,完了把他骨灰捎回埋到他家坟地里。前日他刚挨了一针毒药火化了!我跟他相跟了一回,兀人原先挺不赖,至干上所长就变的不地道了!看兀样还想戳发上些料子鬼去打你!哎!兀可是个有本事人,脑子没有用对正经地方,自家害了自家!”

“一了百了,都过了。杀猪捅屁眼,各人是各人的活法。”我回道。

“给我老舅买了几本香港的真笔画(繁体字)书,快递发回去了,你要去镇里就顺手给捎回。”三葫芦道。

挂电话后,心里直翻腾,久不能平!李三怎知当天夜里我在卫生院二楼叮哨?管是公家调查了这件事又被李三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凭心而论,这一切管是谁的错?

李三就像我在卫生院二楼望见的那颗夜空里的流星,短暂的亮痕,一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