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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轶:诗句里回到村庄的游子——杨廷成《村庄》阅读札记

马海轶:诗句里回到村庄的游子——杨廷成《村庄》阅读札记

摄影:燎原

马海轶,当代诗人。有诗歌、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发表在《诗刊》《文艺报》等报刊,入选国内百余种文学选本和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中华长歌行》。出版有诗歌集《秘密的季节》《公交站遇见豹子》、散文集《西北偏北的海拔》、文学评论集《旁观》等数种。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诗句里回到村庄的游子

——杨廷成《村庄》阅读札记

马海轶

今天到这里谈廷成兄作品的人,有两种口吻或视角,一是评论家的;一是读者的。前者需要具备诗的知识,了解诗人生活、成长和创作的背景。只有这样,评论才能接近诗人和作品的真相。我认为我今天来,作评论家有难度,有风险。相比之下,做一个读者容易多了。只需要有兴趣、有耐心就可以。如果还有虔诚和向往,那就更可以跻身于优秀读者之列。我参加廷成作品研讨会,打定主意选择读者身份。我愿意倾听评论家的高论,也愿意倾听其他读者对廷成诗歌的感受和理解。我的自我定位,既符合自身的诗歌理论储备,也符合我与廷成的关系。长期以来,我确实读了不少他的作品,而且是怀着尊敬的态度和心情读的,我向往廷成的写作态度和方式。我是他长期的朋友,也是他忠实的读者。

《雀啼民间》的开篇之作是《村庄》。这也是我细读的第一首诗。先说对诗题的理解。在现实中,“村庄”指人类聚落地,它与城市相对。我们这一代许多诗人都有共同的经历:出生在平原或山区的村庄,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因为大多数村庄偏僻,闭塞,贫穷,尤其是饥饿,特别不好玩,所以我们被教育,被引导,从小向往外边的世界,其实也就是向往城市。于是通过各种努力、各种方式、各种渠道离开村庄(我就不用“逃离”、“突围”这类耸人听闻的词了)。有人把这个过程叫做跳出“农门”。就在跳出农门的绝大多数人欢庆胜利的时候,极少部分人并未在城市和所谓现代生活中找到灵魂的寄托。虽然他们离开了,但他们的父母、神祗、部分岁月和回忆留在了村庄,有的人还留下了初恋的甜蜜。所以他们身在城市,但心却向往着村庄(旧式的说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村庄成为他们梦魂萦绕的地方。这极少部分人就是诗人。他们对村庄热烈的思念和长久的缅怀就是乡愁。廷成笔下的“村庄”,显然有着上述的双重含义,既指物理意义上曾经的居住点,也是灵魂的栖息之地。在村庄的诗化诠释上,廷成承继多于创造。村庄是中国古典诗歌描写的重要场域。古代的田园诗人留下了许多关于村庄的精彩诗句;《归去来兮辞》表达的就是回到村庄的愿望;桃花源就是一个古今闻名的村庄。上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诗开始了重新寻找乡村的旅程。海子“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的情怀,赋予村庄新的抒情高度。通读《雀啼民间》,村庄也是廷成诗的核心意象。

琢磨完诗题,我开始读诗。第一节两句:“昨夜西风消息/说河谷里麦田一片金黄”。诗人从吹了一夜的秋风中,感受到了季节变化的征兆。从前在村庄积累的经验是,西风吹起时,就到收获季节了。在北方,麦子是由东向西次第成熟的,陕西关中一带较早开镰割麦,我们甘肃中部小暑前后新麦上场。廷成的故乡在西北偏西,麦子成熟得更晚,一直要到西风骤起,秋季来临的时刻。不独在这首诗里,廷成的其他诗中,“西风”“秋风”所引领的秋冬场景远多于春夏两季。比如,“秋风撕打着他的粗布衣衫”(《牙合村记》)“秋夜的凉雨里我泪眼模糊”“秋光里/老父的酒歌已刻上祖坟的墓碑”(《回家》)“看着秋风里摇晃的草茎”(《故乡的花朵》)“站在秋风吹过的田坎上”(《收割庄稼》)等等。在春夏秋冬四季中,秋天万物从极盛走向衰败,扩张结束,开始收敛。大自然的变化必然要引起心灵的感触(据说情绪会受季节影响。有统计资料证明,秋天是抑郁症多发的季节)。在天人合一的文化中,四季轮回经常用来暗示人的生命历程。秋天到了,人生也到了转折点,人像天地万物一样,逐渐冷静下来。他们需要好好思索一番了。所以秋天总是与忧思、忧愁联系在一起。描写秋思绝对是中国诗的传统。可见廷成的审美倾向也是其来有自,根深蔓长。更加精细的分析,留给够格的评论家吧。

第一节切入,第二节承接第一节,继续铺排村庄里收麦时节的景致:“是谁在不经意间/让盛满秋光的天湖决堤/这金黄金黄的光阴在谷地里肆意流淌。”用了一个天湖决堤的比喻,来形容故乡秋景不可阻遏的浩大降临。廷成就像一个画家,让蔚蓝色的天湖与上节的“一片金黄”和其后“金黄金黄的光阴”交相辉映,谱成斑斓色彩的交响曲。在汉语词典里,“光阴”是一个多义词,指景象,又指时间岁月,还指光芒光亮。而在西北某些方言里,“光阴”也是财富的代名词。无论哪个义项,用金黄金黄修饰,都显得那样贴切和生动。廷成从不吝啬色彩渲染,虽然他写过“胡麻花淡蓝的忧伤”,但他偏爱响亮的暖色也是事实。“童年的山岗上/举目是金色的阳光”(《青豌豆》);“倾天而泻的琼浆/闪耀着七彩光斑”(《故乡的山泉》);“被即将落山的夕阳/浇铸成古铜色的父亲们”(《收割庄稼》)。“五月里裹着金箔的阳光”(《五月的蕨菜》)。亮色、暖色和金属色,平衡了廷成大部分诗篇里秋天的场景,造成秋风虽凉,但不至于渗骨;忧思虽炽,但不至于哀伤的效果。这种平衡感大约来自廷成的性格构成。他敏感多情,但不走极端。他是温籍含蓄的好诗人,也是生活中的好朋友。

前两节摹写了村庄背景。第三节主体有力地出场:“我曾经也是秋风中/最饱满的那一株麦穗/积蓄了所有的力量/以生命的姿态站在大地厚重的胸膛。”诗人连续用了两个比喻,合起来成为一个精彩的象征,暗示了主体与村庄的关系,诗人生于村庄,成长于村庄,彼此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诗人不是直抒胸臆,而是通过麦穗和大地的比拟来实现创作意图。麦地,麦子,在海子诗歌里反复出现,无论《询问》中的“诗人, 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还是《答复》中的 “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无不揭示诗人与粮食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在廷成的诗里,麦穗与诗人合一。麦穗作为粮食的代表,从大地厚重的胸膛上生长出来,吸收大地的营养,天空的雨露,不断饱满,等待闪着光芒的镰刀。诗人与粮食,麦穗与土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是和谐的关系。

主体与村庄不可分割的关系表明之后,第四节的出现就显得如此自然而然:“多么想在这个时刻/回到山坳里炊烟四起的村庄/在黄昏的夕阳里/以泪花闪烁的目光/深情地把山里的田野打量。”“多么想在这个时刻”一句点明诗人并未真实回到村庄,他只是由秋风吹送,在想象的世界里回到村庄。这节里出现了廷成诗中常见的两个意象和一个形象。廷成在许多作品中都曾写到“炊烟”:“她挥动的手臂如炊烟一样摇晃”(《回家》);“此时,炊烟四起的村庄/在余晖里是这样安详”(《骆驼堡》);“山坳里古老的村庄/飘着麦香味弥漫的炊烟”(《故乡的山泉》)。“炊烟”是北方农村的标配。一方面,它形状袅娜,姿态轻飏,在早晨与朝雾、傍晚与暮霭搭配,构成绝美的审美意境,分外引人注目;另一方面,“炊烟”升起,意味着饭点到来。因此它总与美好的食物联想交织。这对于经历过饥饿的人来说不难理解。“黄昏”是廷成经常用到的另一个意象。有时候单独使用,有时候与夕阳连用。在常人看来,黄昏与清晨一样,不过是含糊的时间称谓罢了。但对哲学家和诗人来说,“黄昏”绝对不止于它的字面意义。《偶像的黄昏》的象征意义显而易见,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则蕴含了对生命进程的关怀和珍惜。同样,廷成偏爱夕阳和黄昏必定别有深意,在这里不再阐发(也留给专业评论家)。现在我们来看廷成精心塑造的游子形象:常言所谓朝发夕至。返乡之旅,不管何时出发,大部分抵达都在夕阳西下时。游子在夕阳里眺望村庄,万分亲切,泪光闪烁。这个形象在《九月,村庄》里再次出现:“踏着黄昏的脚步/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在炊烟散溢的饭香味里/深情地把这片土地眺望”。而他被广泛引用的名句是:“故乡,我是赶在夕阳落山之前/流着泪走在回家路上的孩子”。每在廷成的诗里看到这个形象,我就不由地想起艾青的名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语言形式不同,表达的精神完全一致。

泪目所见,仅仅是自然风光还不够。诗人还需把感情推向更深沉、更深刻的恩情。由远及近,由物及人,从外向抒情转入内向的省思,最后一节,廷成完成了诗意的升华:“母亲早已远去/闻不到这醉人的麦香/唯有父亲那柄不肯生锈的弯镰/在土墙的刀架上整夜里嚓嚓作响……”。选取了村庄里恩重如山的人:母亲和父亲;选取深具物学意义的麦香和弯镰,延伸和衬托语言所指,赋予最后一节诗句质感和张力,使语言本身的创造力服膺于清晰饱满的感情。廷成在《后记》里写到:“我慈祥的父亲、母亲已经永远安眠在那片土地上。”但这并不意味着结束。与母亲连结的麦香就像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中椴树茶与玛德琳小松饼,永远存留在记忆的深处,只要有机会就会苏醒、弥漫在生命里。不肯生锈的镰刀,既挂在土墙的刀架上,也挂在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麦香与镰刀,成为符号,成为记忆和精神的组成部分,而精神滋养着廷成的灵魂。托马斯 摩尔说:“当我们试图定义和勾勒灵魂的结构时,最终,直接说出我们的感觉和经历才是最好的办法。”廷成正是这样做的。他的诗不晦涩、不混沌,直接说出了经历、感觉和感情。他完全做到了。

《村庄》一诗中体现了《雀啼民间》中大部分作品的思乡主题、鲜明形象和独特风格。荣格说:“人的生命是一个未定局的经历。”但村庄的风景、人物、故事、传奇和由此而来的梦想以及幻觉是存在于诗人的想象,灵魂总想回到那里,这是无所不在乡愁的来源,也是廷成诗的灵感来源。廷成的诗从中外浪漫主义遗产中汲取了养分,但“善良、爱和感恩”共同塑造了他宽厚、侠义和幽默的品质,他眼中的世界以及生活中的事物是美好的,值得信任和追求。一如鲁迅先生在夏瑜的坟头平添了一个小花环,廷成的许多诗都有一个光亮的结尾:“夜即将退去/天就要亮了”(《庚子春,写给远方的信》);“那布满沧桑的面孔,依然朝向太阳微笑”(《秋葵》),“雨水敲打着窗棂/抹去这百年村庄的惆怅”(《雨水时节》)。因此他的诗句始终朝向正面、明亮、热烈和宏大,他自觉与脆弱哀伤的浪漫主义拉开了距离。他诗集的第一部分题为“村庄的颂词”,名副其实,他是颂歌型的诗人。我与廷成兄有着共同的村庄生活经历。但在我的文字中,只有平视、灰暗,日渐衰败寂寥的村庄,我对过去和未来基本不抱希望。因此我读廷成的诗,如梦方醒,受益良多。我可以说,研讨会很快就会结束,但对廷成作品的关注和阅读不会停止。

2021/10/10西宁海晏山

来源:川观新闻,2022-4-11。

马海轶:诗句里回到村庄的游子——杨廷成《村庄》阅读札记

《雀啼民间》,杨廷成 著,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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