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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乡:村葬

大地上的亲人系列(二十)

村葬

在山多沟多的陇南山村,最隆重的礼俗,是一个人的葬礼。

小时候经历过夏家塆的许多场葬礼,有年老人寿终正寝的,有年轻人半路撒腿的,有哭得悲天恸地的,有没有几腔哭声不办酒席就下葬的。但有一件事,是从小就潜移默化教育了我灵魂又培植了我骨子里善良的。那就是,不管村庄里逝去的人姓甚名谁,不论这个人脾气好坏做事成败,只要听到三声炮响,有人吆喝“抢汤哩”,人们便纷纷拿铣出门,赶去帮忙埋坟。

2004年夏天,我去甘南的碌曲,经过一路的寺院和麻呢堆,爬上无人的山顶,彩色的经幡高高飘扬。同行的藏族朋友郑重地说,这是天葬台。他给我们讲,人死后让秃鹫吞食,求的是灵魂不灭和升天转世,在他们看来,死亡只不过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分离开来。他们信仰用“肉身”喂食野鹫,是最尊贵的舍身、轮回和布施。

人死如归,入土为安。后村沿袭至今的风俗是土葬。日子不顺或撞忌月时,也有寄柩田野的。常见的下葬时辰,多选在天未破晓时分。全庄人在炮声中醒来,着急忙慌地起身,披衣,一路走,一路敲门打窗,先是三五成群,接着半村人集体出动,颠颠步奔走在山道上。天还没亮,妇女们去场院扯草垛芯里黄亮的麦草,男人们不差一个地往丧事上赶。手电筒的白光满村晃动着,从高山照到沟底,从沟岔照到山梁,交叉着,碰撞着,传递着讯息。

世居在村拴在土地间丁字不识半块的生命,在他最终告辞世场时,遇到的却是此生没有享受过的尊贵礼遇,一村的老老少少陆陆续续挤进他们家的小院,比当年盖新房架檩给儿子娶媳妇时还要热闹,那是全村人不缺席的一场葬礼。

吵吵闹闹如泣如诉的唢呐声里,送葬庄亲要争抢着喝一碗送葬的汤饭,一般是大铁锅里煮的油醋烩面片,这其实是一个人要彻底离家、归山埋葬前,全村人吃的最后一顿“团圆饭”,也是“断舍饭”。长辈打小就告诉过我,去坟地必须要吃这汤饭,我觉得这规程无厘头,有些神秘得过头了,但不敢细问,也舀一碗,狼吞虎咽,果真很香。

到了出殡时,我能感受到那种与世决断的悲壮,肃穆而庄重,孝子行完烧香礼,要用孝棍子使劲打烂灵堂,敲碎烧纸的火盆,卷走被衣。紧接着,人们把扣严的棺椁抬出门槛,架在院边早就支好的长凳上,然后用麻绳绑抬棺的丧担。

时辰一到,乡亲们争先恐后,支上肩膀,抬起棺材,齐刷刷地往墓地走。沿着女孝子撒在路上的引路纸,在四处高高低低的院边燃起的火光里,乌黑的棺材被众人抬举在肩上,柏棺本身的沉重,被十多个人分担,抬灵的人步赶着步,努圆浑身的力。全村人望着走在前面的逝者,沉默着。跟随送丧的,沿路点火的,挑斗的抬轿的,搬板凳的,提灯的,放炮的,扛铣的,吹唢呐的,发烟的,踏平一路的毛草和露水。灵柩歇在墓旁翻起的虚土上,等候下葬。庄亲伙子先一天打好的墓地里,放着一盏守墓的长明灯,墓的左右各挖一个壁窑,置金童玉女。

记得祖母过世那年,是正月里的五九寒天,赶上月忌推迟送葬。出殡那天,突然大雪纷飞,但远路上的村邻们都赶来了,那些父辈抹着眼泪,念叨着“牛姨”的好。我年幼的侄子外甥,他们作为重孙(曾孙)辈,戴着红孝帽。全村人尾随着队伍,迎着风雪,往山脚下的新墓走。

那几天我心里非常难过,悲伤不禁时,常常躲在角落里哭,我有一种后怕,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走了。但看着伯父父亲因承办丧事而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我又感觉自己这一回应该长大了,不应当再哭哭啼啼了,该站在前面替这风雨飘摇的家顶挡一面事情了。我知道,祖母从此将永永远远地离世了。伯父父亲不是不哭,是哭不出声,他们的眼泪直接流进了心里。

当下葬的吉时一到,人们抬起棺材,下进墓穴里,先生烧纸念经,最后放一碗五色粮食,便开始掩埋,十几只扛铁铣的人围墓一圈,同时往墓里挥铲着厚软的泥土,土块拍打棺盖发出腾腾的响声,不一会儿便掩住了祖母最后的归宿,堆起一座鼻梁般的土堆。

墓里随葬的五色粮食,有两层祈福的寓义:一是祈祷苍天,亡者能够有饭吃,繁衍子孙后代,人丁兴旺;二是种下五谷,保佑后人千发万长,五谷丰登。

在葬礼的酒席上,午席正式开始后,唢呐变换了曲调,满帐席口里,当着各房各路亲戚的面,孝子列成长队,跪在当院,连续三遍入堂敬香,娘家舅姨或本家长老对孝子的孝行进行评判,吩咐寄语。葬礼期间,备席会请来厨师,到每顿饭熟时或待客前,天亮时交子夜时,都要先给逝者供饭。不论这个人多么平常,也不论这个人多不重要,任何一个人的逝世,就好像一座村庄的山垭,垮掉了一角,再忙的人,都要停下手头的活来治丧,来祭奠,来告慰。

开席后,孝家要给乐师、礼簿账房同步摆席,来客要为接他们的炮手、乐师回“礼施”。更重要的是,孝子必须带上酒菜蒸馍,带上热茶香烟,去坟地给打墓的土工送饭,晚上还要为坐夜守灵的人们“上饭”,他们多是村里心地实诚身强体壮的劳力,搭帐子,搬家具,挑水,砍柴,磨面,杀猪,做豆腐,主家最感激的是他们。

那时候,信息不通,有些人家在出殡的半路,会遇到从山后面走来的送亲队伍。送亲者连忙绕着山腰的田埂拐过去,出殡的队伍上了山。在乡村里,人们血脉中有一种敬重,那就是死者为大,奔土如奔金。人都有死的一天,但一个亲人死了,人们要烧七期纸,烧百日纸,烧一年纸、二年纸、三年纸,三年未满时要在正月里为亡亲坐纸,亲戚们前来奠纸,在十月初一天亮前要送寒衣,在三月二十八要去泰山庙烧封包纸,写上地址,盖上印戳,寄出纸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的快递,它不用邮车,不用人送,而是跪在一个地方,一火点着,就到达了,就签收了,就见纸如面了,起码是人们心里的愿望,因心灵感应而穿越时空,落实了。这就像父亲一直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给上房的祖先牌位上香,在正月初一吃饭前先献饭,逢忌日烧上几炷香烛,过年节备上一副碗筷,谁都知道祖先肯定收不到,但无庸置疑的是,父亲的坚持寄托着他对母亲和亲人们的思念,香火冉冉里,生者与死者的精神逾越岁月而交集,在时空长河的两岸会面,给人些许慰藉和心安。

生活在城里后,经常也去送别朋友同事们的长辈,也送别过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还有帮过我扶持过我的一些好心人。有点身份的人,一般都会很正式地举办一个追悼会,有人专门拿着话筒介绍生平,一般也都是平凡而功高的陈词滥调,从站列整齐的遗体告别仪式中,我并没有看到一个生命离世时该有的尊严,应有的份量。市井茫茫,人生海海,一个人不管身居多高家财多少,无论他生前多么辉煌显赫,多么叱咤风云,但若于世无益,无人记挂,充其量不过是孤零零飘零的一片枯叶而已。

在城里,一个人的去世,往往被丧葬团队承揽,追悼会被主持者用歌功颂德式的通稿,似是而非地主持着,仪式与每一个去世的城里人一样,特别是孝子都被编排在程序里,指上指下跑东跑西。但在乡下,葬礼从一个人咽气到下葬土埋,人们都是围着逝者,孝子跪在草铺里,吊唁者来时走时都要上香,入棺、出纸、送纸,远亲近亲都要赶来送别,送葬那天,全村的人都要目送那个死去的人,被众人抬上山,被埋入黄土里。许多我逝去的乡亲,他们无名地生于大山,然后又命运雷同地死于大山,生前身边是为柴米油盐弯腰屈膝的乡里乡亲,死后身边还是土里刨食披星戴月的哥们弟兄。

他们生时平平淡谈,死时平平静静,待哪一天坟头长出草时,许多人就把他遗忘了。因为他太普通了,又因为村庄太过狭小了,人烟稀少踞守村庄的人们,都还要忙着挣钱养家,抚儿育女。活在后世的人,为了能很好地活着,他们得渐渐地摆脱过去,停止伤心,尽快挣脱出陷于感恩而痛苦的阴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娃还要送到小镇念书,租房快要到期,天越来越冷了,还没有备齐棉衣。

我不止一次地目睹过,在清明的坟地里,谁家的儿媳妇带着孩子在上坟,她的丈夫一定在异乡拼命打工。又多次听说有人在长途赶回老家时,亲人已逝去多天。没有帮忙办事情的庄亲,没有懂礼俗的先生,没有借凳端盘烧水看席的族伙。

这些年,我常常流连于村庄外的山路和田野,又常去祖先的坟地前祭拜,徘徊。老家里,有千般的好,也有千般的不好。这世俗的好里,有一个好,直奔生死,如有人去世了,先生会找一片风水最好的田土挖茔,全村人会在房前屋后的路口,点一堆麦草火送行。劳苦了一生,又能长眠于耕作了一世的喜欢的土地。我觉得这是下苦的乡村人,在世上最奢侈的待遇,只可惜生前无福没有赶上,死后自己也不知晓。

在祖母坟前,我就会想起儿时鸡零狗碎的生活,和她用碟子扣着留给我的饭,揭开锅盖时一直热气腾腾。跪在坟前,我老是错觉般地感到,祖母并没有走远,她只是因为年老换了个地方,睡在了离家最近的一块田里。这块田,是她栽葱点豆的菜园,是她带着伯父、父亲连同我们挖过锄过种过收过庄稼菜蔬的自留地。

无数个风雨霜雪的日子里,这方田土与她共度晨昏,出产着我们一家锅里的油水、菜头和饭食。作为从化垭搬迁而来的外来户,她是缠着小脚从广化坝里进了我们家的寒门。她的一生局促在田间与锅巷,她对我说的我记得最清的一句话是:“娃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凑合着吃吧,念下书了就好了”。

在我的梦中,我的心里,我宁愿认为她还是像94岁时那样活着,她只是不会走路和说话了。每到下雪天,大雨后,闲下来的父亲会依偎在她身边,日沉西山时,父亲还在一个人挖地,一个人愁肠百结地牵念着世场的儿孙们,自责着汗干力尽仍没有做好的事情。

父亲年近古稀,他每天早晚,要到这片地畔走一走,不摘几棵菜,也不锄几下地,但按时都会前往。我知道,他是在用一种缅怀的方式尽行孝道,这一朝一暮的陪伴,是他身为儿子的一堂课业,让他一年四季精心务种着,一天到黑一趟又一趟去看望。

北山飘着南山云,天苍苍野茫茫的大青山脚下,一块块绵延起伏的旷野是生我养我的后村,曾经我们称不离砣,而今我们形不见影,好像在突然间失去了对村庄爱和痛的知觉,而就此别过后,麻木了。

一个女人走了,村庄的上空会少一座屋顶袅袅飘起的炊烟;一个男人走了,山谷的土路上会少一个晃晃悠悠挑水的身影。

——2019年4月3日写于夏家塆

(文字/摄影:在离乡)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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