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昆剧写作的业余爱好者,写些文字打发时间,缓解焦虑,如果有不对的欢迎专业人士指出。
古人说,词是诗余,曲是词余,虽然通过诗的“粘对”,人们可以记清平仄规律,直接写诗,而填词填曲则需要对照词谱、曲谱,看起来似乎写诗较容易。
但是诗还要讲究对仗,还要避免孤平、三平调等等一系列的问题,而且诗韵又窄,一个韵部就那么多字,不像词曲,韵部比较宽,可用的字比较多。
我很钦佩那些爱写诗、爱研究诗的老师们,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对词曲的兴趣明显比对诗更浓厚。
其中一个原因是,现在诗词虽然可以写,但是只能吟诵(也有昆唱,虽然昆唱是一件有争议的事),而填曲牌联套数可以写传奇故事,可以依托主腔编曲,依托身段唱腔表意,曲牌与曲牌之间的联系也可以在舞台上展现出来。
我非常感激钦佩编写《昆剧曲牌及范例集》的老师们,还有素未谋面的“乱煞年光遍”曲友,他们让昆剧写作在电子时代变得非常容易入门。
很多人喜欢昆剧是因为昆剧典雅优美的词藻,其实,填词填曲的时候,想写辞藻优美的词句反而是比较容易的事情。
只要挑选美的字词和意象,即使是AI也可以写出符合平仄去上的、伤感、文人多愁、慨叹风月或文人雅趣等等的作品。
但是这样的“满口生香”的作品在戏里是不是有决定性的意义呢?AI即使"写"出了词藻华丽、伤春悲秋的作品,又怎么样?德语里有一个词叫Melancholisch,意为廉价的感伤。
前几天押司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国文人都容易沉浸在感伤的情绪里。落红、残月、华发,等等,都容易使人感伤,加入这些意象也容易让人觉得作品很美。举个例子:
我曾经在写昆剧剧本的时候填过一支【生查子】做引子用:
【生查子】一点晓风来,吹破篆香艾。微酒胭脂开,暗恨桃花钗。
这样的词句乍一看是美的、感伤的,但更是千篇一律的、廉价的。这个引子可以用在任何一个传奇里,因为它没有任何特点。
更困难更重要的,是写出能符合剧本里人物特色性格、经历、感情的唱段。也就是“特色”,一看这个曲牌,观众就强烈地感受到是某某传奇里某某人物的口吻。
然而这样的“特色”,往往难以用非常华美优雅的辞藻表示出来。举昆剧《琴挑》里的【朝元歌】为例(虽然【朝元歌】本身韵脚错了很多):
【朝元歌】《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这支【朝元歌】,讲述的是出家人陈妙常虽然爱上了书生潘必正,但面对书生潘必正的求爱,假装矜持的事。她想表达自己出家人不恋红尘的态度,于是唱了这支【朝元歌】。
除了最后一句"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其它的词句虽然很美,却并没有强烈的特色。任何一个出家人或者归隐高士的角色,几乎都有可能唱出这样的词句(且抛开联套单套等问题,单单就辞藻文学而言)。
怎样写出既辞藻优美,又富含特色,非常感人的曲牌,是需要技术的。
《长生殿》的《闻铃》里的【前腔】、【尾声】,以及《哭像》里的【脱布衫】就让人印象非常深刻,甚至比【武陵花】更加印象深刻。
这是因为,这几支曲牌特色很鲜明,让观众一听一看就知道是唐明皇在哭杨贵妃,而【武陵花】虽然写的也千愁万绪,它的特色并没有【前腔】、【脱布衫】这几支曲牌明显。
如果没有念白,听众可以感知到愁绪,但无法感受到这份愁绪是唐明皇独有的愁绪。
【武陵花】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提起伤心事,泪如倾。回望马嵬坡下,不觉恨填膺。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只见黄埃散漫天昏暝。哀猿断肠,听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煞人也么哥。兀的不惨煞人也么哥。萧条怎生。峨嵋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没有唐明皇的念白和唐明皇与高力士的对话的话,【武陵花】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伤心人登临马嵬坡怀古所发的愁绪。
因为云山、乱愁、落木、残日等等意象虽然很美,却是可以属于任何一个人的。但是【脱布衫、小梁州、幺篇】给人的感受则非常特殊,因为它们传达的是唐明皇独有的悔恨和痛苦。
【脱布衫、小梁州、幺篇】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乎将她轻放。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挡,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我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万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
要写出有特色的、优美典雅的唱词,就不得不要考虑典故。
使用典故在今天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是容易的,但是对于普通的昆剧写作爱好者来说,如果连连用典(就像《水浒记》里《活捉》这一折),观众是否有兴趣对这些典故进行查询呢?如果放在舞台上表演,观众来不及查,剧本也暂时不大可能在演出之前到处流传。昆剧观众当然愿意花时间去了解汤显祖等经典昆剧创作大师的作品里的典故,但凭什么要去花时间去了解一个新编戏的典故呢?
此外,写一个传奇故事,如果要搬上舞台,那么故事的主线可能不能太复杂。
毕竟今天的昆剧一共只有四折,对于普通人来说,往往只来得及阐述一条主线。如果还有别线、暗线,容易来不及在一齣戏里交代清楚。
一部电视剧在情节的进行推进中可以有很多条线索,因为它有几十集,一集几十分钟,昆剧一个曲牌唱完就需要花费四分钟到六分钟;电影、电视剧通过镜头的转换、光线的明暗、演员的微表情,可以传达出很多含义丰富的暗示,而昆剧则需要通过演员的身段、小动作、表情,来营造氛围,传递出曲词不能表达出的细节;一部小说可以有不同的文风,但是对昆剧来说,不同的作者固然可以写出不同风格的曲词和故事,不同的演员也固然可以表现不同的风格,昆剧给人主要的特征、感受却是确定的,因为昆剧作为一个古老的剧种,它的体裁是明确的。
有时候我想,文艺到底是什么呢?思想的确是重要的,但是思索、推理却并不是文艺作品的唯一核心。进行细密的推理,乃是哲学的任务。倘若只以思考程度的深浅、宽窄来衡量文艺作品,便会觉得欣赏文艺作品不如去读哲学书、读时事讨论报纸。窃以为,衡量文艺作品的标准是多样的。
比如《进击的巨人》,一方面,作品表达出了关于生与死等等沉重话题的哲思,另一方面,看完这部作品,读者更是被勇于探索、直面真相的精神所震撼、感动。
一旦被震撼,《进击的巨人》作为一部文艺作品的目的也达到了。
《茶馆》读完,有一种千头万绪的悲凉,而这种悲凉是与那个特定的年代相关的,让读者体会到这种情感,《茶馆》的目的也达到了。
文艺作品不是社科院的研究报告,也不是学术论文。
文艺作品要带领观众进入一个特定的世界,体会这个世界里特有的情感与精神。这样的情感与精神不能仅仅停留在melancholisch之上,所以作者构建的世界必须是踏实的、逻辑的,这个世界里的人们也必须是形象的。否则,即使这部作品能带给观众各种层面的感动,它带来的感动也是肤浅的、廉价的、塑料的。《红楼梦》里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是厚重的,因为这样的悲凉和悲伤是建立在宗教哲学的“人生无常”、丰富的历史背景和生动深刻的人物描写、作者对女性的同情与尊重等等的基础之上的。挖去这些,“《红楼梦》”传递给读者的悲凉就会变得廉价,或者说,有些深度的读者就不会被“《红楼梦》”感动。
那么昆剧作品要带领读者进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要带给读者什么样的感动呢?在仅有四折的前提下,要怎么破局呢?这不仅仅是作者一个人能包揽的。
要达成这个目标,需要一个好剧本、一队好演员、一位好编曲等等共同成就(即使曲牌有主腔,也离不开编曲:比如【滴溜子】,有时候可以表达欢快的情感,有时候可以表达紧张的情感,比如《一捧雪》)。
虽然过去写昆剧的文人比演昆剧的演员地位高多了,但昆剧并不是单纯的文学作品,唱腔的设计、身段的设计也很重要。之前有一位曲友和我说,昆剧比京剧雅多了吧?我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这位曲友是仅仅从文学角度评价戏曲的,但是戏曲并不只有唱词可以欣赏,戏曲也并不只有文学意义。
如果只读唱词,当然昆剧最高雅(当然昆剧也有通俗戏,别的剧种也有高雅的文词,这里是泛泛而论)。然而戏曲是多元化的综合艺术,一旦考虑到声腔身段等等,各剧种之间就没有孰高孰低的分别了。
昆剧剧本的审批对昆剧剧本的创作的影响也不可忽视。由于剧团不再靠观众吃饭,为了拿到项目经费,很多剧团也不得不使用主题正确的剧本,也就无暇考虑剧本本身作为文艺作品的质量优劣了。
对于电影、书籍来说,当人们看到读到高潮或使人感动的情节时,就会久久回味。回味的方式往往是把原来的情节再读再看一遍,重温重温。
但是对一部优秀的昆剧来说,当人们演唱那支将剧情推向高潮的曲牌时,高潮就再次被唤醒、重温、甚至再现了。人们就会重新进入到昆剧作者要带领观众进入的那个神奇的世界里,感受那个世界里独特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