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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连载27、28)

大清相国(连载27、28)

27

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进早膳,张善德领着几个内侍小心奉驾。皇上进了什么,张善德都暗自数着。皇上今儿胃口大好,光是酒炖肘子就进了三块。张善德心里有些着急,悄悄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公公端了膳牌盘子过来。张善德接过膳牌盘子,恭敬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便不再进膳,翻看请求朝见的官员膳牌。见了陈廷敬的膳牌,皇上随口问道:“陈廷敬回京了?”

皇上没等张善德回话,便把陈廷敬的膳牌仍旧撂在盘子里。张善德摸不准皇上的心思:皇上怎么就不想见陈廷敬呢?皇上看完膳牌,想召见的,就把他们的膳牌留下。

张善德刚要把撂下的膳牌端走,皇上又抬手道:“把陈廷敬的膳牌留下吧。”

张善德便把陈廷敬的膳牌递了上去。皇上又说:“朕在南书房见他。”

张善德点头应着,心里却犯糊涂。照理说陈廷敬大老远的去山东办差回来,皇上应在西暖阁单独召见的。

皇上进完早膳,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然后回乾清门听政。上完早朝,回西暖阁喝会儿茶,再逐个儿召见臣工。召见完了臣工,已近午时。传了碗燕窝莲子羹进了,便驾临南书房。明珠、张英、高士奇早就到了,这会儿统统退到外头。依然是傻子跟张善德随侍御前,旁人都鹄立南书房檐下。天热得人发闷,皇上汗流浃背,却仍是气定神闲。张善德脸上汗水直淌,却不敢抬手揩揩。

突然,皇上重重拍了炕上的黄案,小神锋跌落在地,“哐”地惊得人心惊肉跳。傻子立马上前,躬腰捡起小神锋,放回皇上手边。张善德大气都不敢出,只屈膝低头站着。皇上生了会儿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张善德轻声应诺,退着出去了。

皇上匆匆揩了把汗,听得臣工们进来了,头也没抬,眼睛望着别处,道:“陈廷敬人刚回京,告他的状子竟然先到了。”

明珠说:“启奏皇上,臣以为还是等见了陈廷敬之后,详加责问,皇上不必动气。”

皇上问道:“你们说说,陈廷敬会不会在山东捞一把回来?”

张英回道:“臣以为陈廷敬不会。”

皇上听着,一声不吭,瞟了眼高士奇。高士奇忙说:“臣以为,陈廷敬做人老成,行事谨慎,纵然有贪墨之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这状子是否可信,也未可知。”

皇上说:“你的意思,陈廷敬还是有可能贪?”

张善德拱手禀道:“皇上已经把陈廷敬的膳牌留下了,吩咐南书房见的。”皇上没好心气地说:“朕知道!”

张善德略微迟疑,又道:“陈廷敬天没亮就在午门外候着了,这会儿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呢。”

皇上冷冷地说:“叫他进来吧。”

张善德朝小公公努努嘴巴。一会儿,陈廷敬跟在小公公后边进了南书房,低头走到皇上面前,行了三跪九拜大礼,道:“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起来吧。山东一趟,辛苦了!”

陈廷敬说:“臣不觉着辛苦。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臣早送南书房了!”

皇上半日没有吭声,陈廷敬心里暗惊。他的膳牌是昨儿交的,等着皇上今儿听朝之后召见。他从卯正时分开始候着,直到巳时二刻,里头才传过话去,吩咐他到乾清门外候旨。乾清门外站着好几位候召的大臣,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每有大臣出来,陈廷敬就想着该轮到自己了,可就是不见公公招呼他。直到刚才,才有公公出来传旨,让他去南书房见驾。南书房虽是密勿之地,但皇上召见臣工却通常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陈廷敬隐隐觉着,皇上心里对他不自在了。

皇上半日不说话,突然问道:“陈廷敬,有人告你在山东搜刮钱财,可有此事?”

陈廷敬从容道:“臣去山东,连臣及随从、轿夫,算上臣的家人在内,共二十九人。回来时多了一匹骡子,两口大箱。这多出的一匹骡子和两口大箱,是富伦大人送的。我今儿把两口箱子带来了,想献给皇上一口,自己留一口。”

皇上觉着奇怪,问:“是吗?什么宝贝?”

明珠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点点头,张善德会意,马上出去了。不多时,四个公公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打开一看,见只是两块石头。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怎敢带着这么块不入眼的泰山石进宫来,简直戏君!”

皇上不吭声,看陈廷敬如何说去。陈廷敬便把自己去山东办差、富伦的折子、回来时遭土匪打劫,一应诸事挑紧要的奏明了,然后说:“皇上,这两块石头,可是险些要了臣的性命!”

陈廷敬说得险象环生,皇上听着脸上却甚是平淡,只疑惑道:“告你的状子,落有济南乡绅名款若干,并无一位官员。照理这样的状子是到不了朕手里的。”

陈廷敬道:“百姓告官员的御状,朝中无人,没法上达天听。而所谓百姓联名告京官,没人牵头,也是做不到的。”

皇上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上下联手陷害你?你在德州遇歹人打劫,也是有人暗通消息?”

陈廷敬回道:“臣毫发未损,这事就不去说了。要紧的是山东差事办完了,百姓稍可安心度日。”

皇上冷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但凡下面说百姓自愿、自发,多半都是假的。这不,果真如此!”

陈廷敬听出皇上的笑声里似有文章,忙匍匐在地,道:“都是皇上英明,没有轻信富伦的疏请。”

皇上目光有些空洞,正襟危坐。眼前跪着的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一直让皇上宠也不是,恼也不是。前年盛夏酷热难耐,有大臣奏请往城外择山水清凉之地修造行宫,陈廷敬说什么三藩未平,国事尚艰,不应靡费。读书人满口道德文章,皇上嘴巴给堵住了,只好从善如流。可皇上内心甚是恼火,想朝廷再怎么着也没穷到缺少这几个银子。今夏更是炎热逼人,宫里简直没法让人活。皇上热得再怎么难受,也得在臣工面前逞龙虎之威,汗都不能去揩揩。陈廷敬这回去山东办差,事情办得倒是称意。皇上明知陈廷敬有功无过,可就是心里觉着别扭。陈廷敬若是真把富伦参倒了,皇上脸上也会很不好过。皇上自小同富伦一处玩,心里多少有些护着他。陈廷敬并没有参富伦,可见他是明白皇上心思的。皇上这心思却又不想让陈廷敬看破,心里不由得有股无名之火。

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皇上见陈廷敬身前金砖湿了大片,竟暗自快意。静默良久,皇上说:“拿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是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小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陈廷敬微微抬起头来,他也觉得奇怪,先头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显得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黄如老玉,上头却有黛青树状图案,那树挺拔古拙。明珠等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同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

皇上大喜,低头看个仔细,抬手摩挲再三,说:“哦,难怪朕觉着在哪里见过哩!像,真像!看,树下垒的土都像!”

陈廷敬并没有见过御花园的老楸树,那儿是后宫禁苑,不是臣工们去得了的地方。他只听说御花园里有棵老楸树是皇家供奉的神树,每年需从奉天运来神土培在树下。明珠他们自然也没见过那神树,在场的只有内监张善德有缘得见。

大臣们都向皇上道了喜,高士奇说的话最多,无非是天显祥瑞、皇上万福之类的。皇上笑道:“高士奇,你刚才还在说陈廷敬戏君啊!”

高士奇嘿嘿笑着,并不觉着难堪。皇上回头望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这块石头,朕收下了。真是祥瑞啊!朕要把它好好儿收藏着,让它时刻给朕提个醒儿!你起来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暗暗吐了口气。皇上高兴起来,也就想到了陈廷敬的好处。陈廷敬当年入翰林没多久,就随卫师傅侍候他读书,差点儿让鳌拜要了性命。他亲政之后,陈廷敬依旧朝夕进讲,终年不辍。

皇上没有再坐下,只说:“富伦的折子朕看过了,他还算晓事,知道错了。他这回上的折子看来有理。”皇上说完,起驾回了乾清宫。

恭送了皇上还宫,明珠等方才同陈廷敬道了乏。明珠朝陈廷敬连连拱手,说:“富伦多亏了陈大人,不然他栽了自己都不知道哩!你我同富伦都是老朋友了,真得谢您啊!”

陈廷敬没来得及客套,高士奇在旁说话了:“是啊,陈大人无意间救了富伦大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可是话中有话啊!无所谓有意无意,事情弄清楚了,富伦大人就知道怎么做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嘛!”

高士奇也笑着说:“我哪是话中有话?陈大人敢指天发誓说您是有意救富伦大人?”

张英出来打圆场:“士奇说话性子直爽,陈大人宅心仁厚。”

陈廷敬本来就不想同高士奇计较,听张英如此一说,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这时,张善德领着几个公公回来取石头。张善德望着陈廷敬笑道:“陈大人可真会疼小的,这宫里头稀奇玩意儿多的是,却还要弄块不值钱的石头进来。还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哩。”

高士奇笑道:“张总管快别说了,这石头可是皇上让留下的,您刚才还说这是天降祥瑞呢!您再多嘴可就是抗旨了。”

张善德内心其实并无怕意,却连忙铁青了脸,说:“高大人,您玩笑可不能这么开啊,小的还要留着脑袋效忠皇上哩!”

说话间,两个小公公已把一口箱子抬出去了。张善德同大伙儿拱拱手,出了南书房。

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不愿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这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情。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春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人小瞧这些翰林,都不拿正眼看他们。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别受惊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忙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陈廷敬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说话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说道:“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地跟着您啊!有钱有势的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别的话先不说。”

陈廷敬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是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总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情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陈廷敬不急着谢恩起身,继续说道:“臣在山东看到,从勘灾、报灾、复核、复报,再到救济钱粮发放,逾时得一年半到两年,真是匪夷所思!办事如此拖沓,朝廷钱粮到时,人早饿死了。”

皇上事先没听陈廷敬说到这事,便问道:“陈廷敬,你说说症结出在哪里?”

陈廷敬回奏:“手续过于烦琐!加之户部有些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故意拖延!”

萨穆哈听着急了:“陈廷敬,你胡说,我户部……”

皇上大怒:“萨穆哈,你放肆!陈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道:“臣以为,灾荒来时,朝廷应严令各省从速勘实上报,户部只需预审一次,就应火速发放救济钱粮。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待救济钱粮放下去之后,再行复核,如有不实,严惩造假之人。”

萨穆哈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这是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如不事先从严核查,下面虚报冒领,放下去的钱粮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都进了贪官口袋!”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萨穆哈所虑不无道理,蝇营狗苟之徒总是不能杜绝的。但一面是贪官自肥,一面是百姓活命,臣以为利害相权,百姓活命更为重要。要紧的是钱粮放下去之后,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规矩严了,贪官污吏未必敢那么嚣张。”

皇上道:“朕以为陈廷敬所言在理。着萨穆哈速速拿出赈灾之法,力除陈规陋习!你要从严管好户部属下,如有贪污索贿之人,唯你是问!”

萨穆哈叩头谢罪不已,起身退下。陈廷敬也谢恩起身,退回班列。萨穆哈心里恨恨的,冷冷地瞪了眼陈廷敬。

皇上瞟了眼萨穆哈的黑脸,知道此人鲁莽,却也只作糊涂,又道:“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处分失当,责任在朕。准陈廷敬、明珠所奏,郭永刚官复原品,着任四川巡抚!山东德州知府张汧体恤民情,办事干练,甚是可嘉。着张汧回京听用!”

上完早朝,待皇上起驾还宫,臣工们才从乾清门鱼贯而出。明珠找陈廷敬攀谈:“廷敬,您不在家时,我已奏请皇上恩准,让令弟廷统到户部当差,授了个主事。”

陈廷敬一听,知道这是明珠同他在做交易,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得拱手道:“谢明珠大人。廷统还少历练,我只望他先把现在的差事当好。”

明珠一副感叹欷歔的样子:“廷敬就是太正直了,自己弟弟的事情不方便说。没事的,我明珠用人,心里面有杆秤!”

夜里,陈廷统过来说话。两兄弟在书房里喝着茶,没多时就争吵起来。陈廷敬说:“我同你说过,不要同明珠往来,你就是不听!”

陈廷统火气很大:“明珠大人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送他半张纸片儿,可人家举荐了我。靠着你,我永远只是个七品小吏!”

陈廷敬很生气,却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他是欣赏你的才干?他是在同我做交易!我没有参富伦,他就给你个六品主事!你知道你这六品主事是哪日到手的吗?就是我向皇上复命的第二日!”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如此说,我官升六品,还是多亏你这个哥哥?”

陈廷敬大摇其头,“我正为这事感到羞耻!”

陈廷统高声大气地说:“你有什么好羞耻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包拯、海瑞,你也是个滑头!你要真那么忠肝义胆,你就把富伦罪行全抖出来呀!你不敢!你也要保自己的红顶子!”

陈廷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弟弟道:“廷统,我把话说到这里,你不肯听我的,迟早要吃亏!做官,你还没摸到门!”

陈廷统“呼”地站了起来:“好,你好好做你的官吧!”陈廷统说罢,起身夺门而去。

月媛送走廷统,赶紧从外头进来说:“老爷,你两兄弟怎么到一起就吵呢?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陈廷敬说:“你不用管,随他去吧。”

月媛叹了声,说:“老爷,我也想不通,连大顺都说,富伦简直该杀,你怎么没有照实参他呢?”

陈廷敬说:“月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你就好好带着孩子,照顾好老人。朝廷里事情你知道多了,只会心烦。”

月媛添了茶,见陈廷敬没心思多说话,就叹息着出去了。陈廷敬独自站了会儿,想着廷统跑到家里来吵闹一场,很是窝心,便去看望岳父。

李祖望正在书房里看书,只作什么事儿都没听见。陈廷敬请了安,说:“爹,我这个弟弟……唉!”

李祖望笑笑,说:“廷敬,自己弟弟,能帮就帮,也是人之常情。”

陈廷敬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自己不争气,老想着走门子。官场上风云变幻,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他想走门子求得发达,走得过来吗?”

李祖望说:“是啊,就像赌博,押错了宝,全盘皆输。”

翁婿俩说着这些话,陈廷敬想到了自己悟出的稳字诀。交人要稳,办事要稳,看风向尤其要稳。官场里最为难测的是风向,万不可稍闻风声就更换门庭。官场中人免不了各有门庭,可投人门下又难免荣损与共,福祸难料。陈廷敬不投任何门庭,这也是稳中要义。

这时,月媛领着翠屏端药进来。陈廷敬同李祖望对视片刻,都不说话了。月媛说:“爹,您把药喝了吧。”

李祖望说:“好,放在这里吧。”

月媛站了会儿,明白他们翁婿俩有些话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就出去了。

陈廷敬望着月媛出门去了,回头说道:“爹,月媛怪我有话不肯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徒添烦恼。”

李祖望说:“她心是好的,想替你分担些烦恼。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不说就是了。”

陈廷敬说:“月媛问我为什么不参富伦,我没法同她说清楚。”

李祖望说:“朝中大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陈廷敬摇头叹气道:“爹,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我要是硬去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祖望问道:“富伦就这么硬吗?”

陈廷敬压着嗓子说:“参富伦,等于就是参明珠、参皇上,我怎么参?”

李祖望闻言大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陈廷敬又说道:“假如我冒险参了富伦,最多只是参来参去,久拖不决,事情闹得朝野皆知,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成。到头来,吃亏的是百姓!”

28

张汧奉命进京,仍是暂住山西会馆。陈廷敬今日难得清静,约了张汧逛古玩街。两人在街上闲步一阵,进了家叫“五墨斋”的店子。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哟,二位,随便看看!我这店里的东西,可都是真品上品!”

陈廷敬笑道:“早听说您这店里东西不错,今儿专门来看看。”

掌柜的打量着陈廷敬跟张汧,说:“二位应是行家,我这里有幅五代荆浩的《匡庐图》。”

陈廷敬听了吃惊,问道:“荆浩的画?果真是他的,那可就是无上妙品了!”

掌柜的从柜里拿出画来,去了一旁几案,小心打开,说:“这东西太珍贵,搁外头太糟贱了。”

陈廷敬默然不语,凑上去细细鉴赏。张汧看了看,摇摇头说:“廷敬,就看您的眼力了,我不在行。”

陈廷敬说:“我也只是略知皮毛。”

掌柜的瞧瞧陈廷敬的眼神,又瞧瞧画,小心说道:“很多行家都看过,叹为观止。”

陈廷敬看了半晌,点头道:“观其画风,真有荆浩气象。这句‘瀑流飞下三千尺’,写出庐山五老峰,是元代诗人柯九思的题诗,这上头题的‘荆浩真迹神品’几字,应是宋代人题写的。这幅画并没有画家题款,所谓《匡庐图》,只是后人以讹传讹的说法,叫顺口了。”

张汧问:“何以见得?”

掌柜的也想知道究竟,张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说:“荆浩遭逢乱世,晚年隐居太行山,他画的山水都是北方风物,多石而少土,高峻雄奇。张汧兄,你我都是太行山人,您仔细看看这画,不正是咱们家乡?”

不待张汧搭话,掌柜的早已拊掌赞道:“啊呀,您可真是行家。”

陈廷敬摇头道:“掌柜的别客气。请问您这画什么价?”

掌柜的伸出两个指头:“不二价,两千两银子。”

陈廷敬摇头而笑,闭嘴不言。掌柜的见陈廷敬这般模样,便赌咒发誓,只说您老人家是行家,懂得行情,这个价实在不贵。陈廷敬仍是微笑着摇头,眼睛往柜上看别的东西去了。

掌柜的急了:“要不这样,您出个价?这么好的东西,总得落在行家手里,不然真糟蹋了。”

陈廷敬仍是摇头。掌柜的更加不甘心:“这位爷,您就说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陈廷敬笑笑,说:“我还是不说话吧,说话就会得罪您。”

掌柜的拍胸跺脚甚是豪爽:“这位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开个价。”

陈廷敬也伸出两个指头:“二两银子。”

掌柜的勃然作色:“您真是开玩笑!”

陈廷敬却仍是笑着:“我说会得罪您的,不是吗?”

掌柜的似乎突然觉着来客兴许不是平常人,马上嘻笑起来:“哪里的话!我只是说,二两银子,太离谱了。”

陈廷敬说:“只值二两银子,您心里清楚。”

掌柜的圆溜着眼珠子说:“这位爷,您可把我弄糊涂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您哪里糊涂?您精明得很啊!”

张汧小心问道:“廷敬兄,难道是赝品?”

陈廷敬说:“您问掌柜的!”

掌柜的苦了脸说:“真是赝品,我就吃大亏了!我可是当真品收罗来的!”

陈廷敬笑笑:“掌柜的还在蒙我俩。”

张汧看看掌柜的,说:“廷敬兄,您只怕说中了,掌柜的不吭声了。”

陈廷敬说:“我还不算太懂,真懂的是高士奇,他玩得多,他是行家。”

掌柜的听说高士奇,忙拱手相问:“您说的可是宫里的高大人?”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问:“你们认识?”

掌柜的连忙跪下,叩头道:“小的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陈廷敬忙扶了掌柜的起来,笑道:“我俩没着朝服,脸上又没写着个官字。”

掌柜的站起来,拍着膝头的灰,恭恭敬敬说道:“您二位大人既然同高大人相识,肯定就是朝廷命官。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这里凡有真迹上品,都先请高大人掌眼。这《匡庐图》真品,正是在高大人手里。真品《匡庐图》,还不止值两千两银子。小的卖给高大人,只要了两千两。高大人还买了幅同这个一模一样的赝品,的确只花二两银子。”

张汧问:“高大人要赝品做甚?”

掌柜的说:“这是高大人的习惯了,他说真货搁外头糟蹋了,世上能识真假的人反正不多。真要碰上行家,他才拿真货出来看。”

陈廷敬同张汧相视而笑。二人出了五墨斋,寻了家馆子,小酌几盅,谈天说地,日暮方回。

几日之后,南书房内,明珠边看奏折,边闲聊着,问大伙儿推举廉吏和博学鸿词的事儿。原来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员举天下廉吏备选,荐饱学之士入博学鸿词。高士奇虽位不及四品,却是皇上的文学侍从,也奉旨举贤荐能,便道:“士奇正在琢磨,还没想好。”

明珠就问陈廷敬想好了没有。陈廷敬说:“廷敬以为嘉定知县陆陇其、青苑知县邵嗣尧、吴江知县刘相年,都是清廉爱民之吏。要说饱学之士,廷敬首推傅山。”

听了陈廷敬这话,大家都停下手头的活儿,面面相觑。

明珠道:“廷敬呀,陆、邵、刘三人,虽清名远播,才干却是平平。我掌吏部多年,最清楚不过了。傅山您就不要再说了,他一直寻思着反清复明,天下谁人不知?”

“谁想反清复明?”突然听得皇上进来了,臣工们吓得滚爬在地。

皇上去炕上坐下,说:“朕今儿不让张善德先打招呼,径自就进来了。明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高士奇抢着回奏:“回皇上话,原是陈廷敬要保荐傅山入博学鸿词,明珠说不妥,天下人都知道傅山同我清朝不是一条心。”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小就听说傅山这个人,他的一首反诗很有名,当年不光在读书人当中流传,就连市井小儿都会背诵。你们有谁还记得?”

一时没人吭声。半晌,陈廷敬回道:“臣还记得,那诗写的是‘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日月为明,此诗的确是反诗。”

皇上微微而笑,说:“你们呀,都是滑头!朕就不相信你们都不记得了。朕当年还是黄口小儿,记住了,几十年都忘不了。只有廷敬敢说自己记得,可见他襟怀坦荡!”

陈廷敬拱手递上奏本:“臣想推举陆陇其、邵嗣尧、刘相年三个清廉知县。博学鸿词科,臣首推山西名儒傅山!臣已写好奏本,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折子,放在皇上手边。皇上说:“这个折子照样还是你们先议吧。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廷敬说过傅山,知道他是个很注重自己名节的读书人,为了不剃发蓄辫,就披发为道,不顺清朝。”

高士奇听皇上如此说了,马上奏道:“傅山同顾炎武狼狈为奸,曾替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效忠。”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高士奇所言确是事实,但时过境迁,应摒弃成见。要说傅山,臣比高士奇更为了解。”

高士奇说:“的确如此,陈廷敬同傅山是多年的朋友。”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弦外之音,便道:“皇上,臣同傅山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彼此志向不同,却相互敬重。要说朋友,谈不上。从我中进士那日起,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就劝说他归顺朝廷。”

皇上点头片刻,道:“廷敬,朕准你保举傅山。这傅山多大年纪了?”

陈廷敬忙叩头谢恩,回道:“应在七十岁上下。”

皇上颇为感慨:“已经是位老人了啊!命阳曲知县上门恳请傅山进京,朕想见见这位风骨铮铮的老人。好了,你们也够辛苦的,暂且把手头事情放放,说些别的吧。”

高士奇忙说:“启禀皇上,臣收藏了一幅五代名家荆浩的《匡庐图》,想敬献给皇上!”

皇上大喜:“啊?荆浩的?快拿来给朕瞧瞧。”

高士奇取来《匡庐图》,徐徐打开。皇上细细欣赏,点头不止:“真是稀世珍宝呀!陈廷敬,你也是懂的,你看看,如何?”

陈廷敬上去细细看了看,发现竟是赝品,不由得“啊”了一声。皇上忙问怎么了。陈廷敬掩饰道:“荆浩的画存世已经不多了,实在难得!臣故而惊叹。”

皇上大悦,说:“士奇懂得可多啊!算个杂家。他的字先皇就赞赏过,玩古玩他也在行,当年他还替朕做过弹弓,朕一直藏着那玩意儿呢!”

高士奇忙跪下,谦恭道:“臣才疏学浅,只能替皇上做些小事,尽忠而已。”

皇上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朕读书呀,真还是士奇领我入的门径。朕年少时读书,拿出任一诗文,士奇便能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后来朕日积月累,自己也就知道了。”

高士奇拱手道:“皇上天表聪颖,真神人也!”

陈廷敬听着皇上赏识高士奇,心里只有暗叹奈何。当年,高士奇怀里常揣着几粒金豆,寻着空儿就向乾清宫公公打探,皇上这几日读什么书、读到什么地方了。问过之后,就递上一粒金豆子。高士奇回头就去翻书,把皇上正读的书弄得滚瓜烂熟。事后只要皇上问起,高士奇就对答如流。那时候皇上年纪小,总以为高士奇学问很大。殊不知乾清宫公公私下里给高士奇起了个外号:高金豆!一时间,高金豆成了公公们的财神,有的公公还会专门跑去告诉他皇上近日读什么书。当年张善德年纪也小,老太监免不了要欺负他。陈廷敬看不过去,有机会就替他说话。张善德便一直感念陈廷敬的好处,知道什么都同他说。

今日皇上十分高兴,在南书房逗留了半日,尽兴而归。送走圣驾,明珠问道:“士奇,您哪来这么多好玩意儿?隔三岔五地孝敬皇上。”

高士奇笑道:“士奇只是有这份心,总找得着皇上喜欢的玩意儿。”

明珠笑笑,回头把陈廷敬拉到角落,说:“陈大人,您既然已面奏皇上,我就不好多说了。可我替您担心啊!”

陈廷敬问:“明大人替我担心什么?”

明珠说:“陆、邵、刘三人,官品自是不错,但性子太刚,弄不好就会惹麻烦,到时候怕连累您啊!”

陈廷敬说:“只要他们真是好官清官,连累我了又何妨?”

明珠本是避着人说这番话的,高士奇却尖着耳朵听了,居然还插言道:“明大人何必替陈大人担心?人家是一片忠心!张大人,您说是吗?”

张英愣了愣,猛然抬起头,不知所云的样子,问:“你们说什么?”

明珠含蓄地笑笑,说:“张大人才是真聪明!”

陈廷敬也望着张英笑笑,没说什么。他很佩服张英的定性,可以成日半句话不说,只是低头抄抄写写。不是猛然间想起,几乎谁都会忘记南书房里面还有个张英。

张汧的差事老没有吩咐下来,很不畅快。夜里,他拜访了陈廷敬。张汧在陈廷敬书房里坐下,唉声叹气:“我去过吏部几次了,明珠大人老是说让我等着。他说,我补个正四品应是不用说的,也可破格补个正三品,最后要看皇上意思。我蒙廷敬兄在皇上面前保举,回京听用,感激不尽。廷敬兄可否人情做到底,再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说?”

陈廷敬颇感为难:“张汧兄,我不方便在皇上面前开口啊!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毕竟你我是儿女亲家,会让别人留下话柄的。我怕替您说多了话,反而对您不好。”

张汧问:“廷敬兄担心明珠?”

陈廷敬摇头道:“明珠做事乖巧得很,不会明着对我来的。”

张汧又问:“那还有谁?”

陈廷敬道:“高士奇!”

张汧不解地问:“高士奇同你我都是故旧,他为什么要同您过不去呢?”

陈廷敬长叹道:“你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这宦海风云、人世沧桑啊!高士奇是索额图门下,索额图同明珠是对头,而索额图又一直以为我是明珠的人。嗨!他们之间弄得不共戴天,却硬要把我牵扯进去,无聊至极!”

张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叹息。陈廷敬又道:“我又不能向人解释。难道我要说清楚自己不是索额图的人,也不是明珠的人吗?我不党不私,谁的圈子都不想卷进去。”

张汧问道:“高士奇不过一个食六品俸的内阁中书,所任之事只是抄抄写写,他是哪里来的气焰?”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高士奇最会讨皇上欢心。您知道高士奇胆子有多大吗?他把赝品《匡庐图》送给了皇上!”

张汧大惊失色,半日说不出话来。陈廷敬说:“这可是欺君大罪啊!我却又只能闭口不言。”

张汧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叹道:“我说了,不等于说皇上是傻子吗?”

张汧甚是愤恨,道:“高士奇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六品小吏!”

陈廷敬摇摇手,道:“唉,好在只是一幅假画,也不至于误君误国,我就装聋子作哑巴!”

张汧仍觉得奇怪,问道:“廷敬兄,索额图已经失势,照说按高士奇的人品,就不会紧跟着他了呀?”

陈廷敬说:“高士奇怕的偏不是皇上,而是索额图。索额图是皇亲,说不定哪日又会东山再起。皇上不会杀高士奇,索额图保不定来了脾气就杀了他!”

张汧出了陈家,独自在街上徘徊。犹豫多时,干脆往高士奇家去。心想高士奇虽是小人,但求他办事兴许还管用些。高家门上却不给张汧面子,只说不管是谁,这么晚了,高大人早歇着了。张汧心里着急,想着自己同高士奇多年故旧,便死缠硬磨。门上其实是见张汧不给门包,自然没一句好话。张汧不明规矩,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

深更半夜的,门上响动传到里头去了。高士奇要是平日里早睡下了,今夜把玩着那《匡庐图》,了无睡意。他听得门上喧哗,便问下话去。不一会儿,门上回话,说有个叫张汧的人,硬要进来见老爷。高士奇听说是张汧,忙说快快请进。门上这才吓得什么似的,恭敬地请了张汧入府。

高士奇见了张汧,双手相携,迎入书房。下面人见老爷径直把张汧领到书房去了,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忙下去沏了最好的茶端上来。高士奇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说:“张汧兄,我正想托廷敬请您来家坐坐。老朋友了,回京这么些日子了,怎么就不见您的影子呢?”

张汧说:“高大人忙着哩,我怎好打搅!”

高士奇笑道:“廷敬他不能把您弄到京城来,就不管了!”

张汧叹息着,说:“这话我不好怎么说。高大人,还是请您给帮帮忙。”

高士奇摇头道:“张汧兄,我高某虽然日侍圣上,却只是个内阁中书,六品小吏。您这个忙,我可是帮不上啊!”

张汧笑道:“高大人,我知道您是个有办法的人。”

高士奇仍是长叹:“嗨,难呀……”

张汧说:“高大人,您哪怕就是指我一条路也行啊!”

高士奇问道:“您找过明珠大人吗?”

张汧不明白高士奇问话的用意,不敢随便回答,便端起茶杯轻啜几口,想好说辞,才道:“我去过吏部几次,明大人说我可以派下个四品差事,破格派个三品也做得到,最后得皇上恩准。”

高士奇也端起茶杯,抿了几口,笑道:“张汧兄,你我是多年的朋友,话就同您说白了。您得夜里出去走走,有些事情白日里是办不好的!”

张汧忙说:“感谢高大人指点迷津!高大人,你我是多年的朋友,我也就顾不着礼数,深更半夜也寻上门来了。明珠大人每次见我总是笑眯眯的,可我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啊!”

高士奇笑道:“张大人引高某为知己,实在是抬举我了。”

张汧直道高攀了。客气一番,高士奇问道:“您是担心自己在德州任上同富伦闹得不快,明珠大人不肯帮忙是吗?不会的!只要您上门去,明珠大人可是海纳百川啊!”

张汧面有难色,道:“我很感激高大人实言相告。可是,我囊中羞涩啊!”

高士奇说:“廷敬家可是山西的百年财东,您不妨找找他。”

张汧说:“我同他是亲戚,更难于启齿!”

高士奇点头道:“倒也是,廷敬又是个不通世故的人。好吧,难得朋友一场,我替您想个法子。我有个朋友,钱塘老乡俞子易,生意做得不错,人也仗义。我让他先借您三五千两银子。”

张汧拱手长揖道:“高大人,张汧万分感激!”

高士奇笑道:“张汧兄,这是在家里,别一口一声高大人的。你我私下还是兄弟相称吧!”

张汧便说:“好好,谢士奇兄不弃,张汧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高士奇凑近身子,拍着张汧的手,说:“张汧兄呀,我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官是做不得多大的。您是进士,又在地方做过官,这回若是真补了个三品,过不多久,往下面一放,就是封疆大吏啊!”

张汧拱手道:“谢士奇兄吉言,真有那日,您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啊!”

高士奇摇手道:“别客气,到时候我可还要指望您关照呢!”

早过了半夜。高士奇盛情相留,张汧就在高家住下了。

不出几日,张汧的差事就有着落了。那日在南书房,明珠奏请皇上,通政使出缺,推举张汧擢补。皇上似觉不妥,说:“张汧原是从四品,破格擢升正三品,能服众吗?”

明珠回奏:“通政使司掌管各省折子,职官仅是文翰出身则不妥。张汧在地方为官十几载,详知民情,臣以为合适。”

皇上回头问陈廷敬:“廷敬以为如何?”

陈廷敬道:“臣同张汧沾亲,不便说话。”

皇上说:“自古有道,举贤不避亲。不过陈廷敬不方便说,倒也无妨。你们倒是说说,张汧居官到底如何?”

明珠回奏:“张汧办事干练,体恤百姓,清正廉洁。顺治十六年他派去山东,十几年如一日,可谓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皇上冷冷一笑,说:“明珠说话也别过了头。在地方为官,清廉者自然是有的,但要说到一清二白,朕未必相信。”

陈廷敬这才说道:“张汧为官十几载,身无长物。回京听用,居无栖所,寄居山西会馆。”

皇上不由得点着头:“由此看来,张汧做了十几年的官,同当年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有什么两样?”

陈廷敬道:“臣看确是如此。”

高士奇也说:“臣亦可以作证。”

皇上终于准了:“好,就让张汧补通政使之职吧。”

明珠忙拱了手:“臣遵旨办理。”

皇上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明珠,可别说得恭敬,做的是另外一套。说不定都是你们早设好的套子,只等着朕往里头钻啊!”

明珠忙伏地而跪:“臣诚惶诚恐,只敢体仰上意,奉旨办事,怎敢兜售半点私货!”

陈廷敬、高士奇、张英等也都伏地而跪。

皇上笑道:“好了,我只是提醒你们几句,别我说个什么,你们就如此样子。咦,张英,你怎么总不说话?”

张英回道:“启禀皇上,臣只说自己知道的话,只做自己分内的事!”

皇上点头半晌,说:“好,张英是个本分人。”

当夜,张汧先去了明珠府上致谢,再去了高士奇家,俞子易正好在座。高士奇便说:“张汧兄别光顾着谢我,子易可是帮了您大忙啊!”

张汧朝俞子易拱了手:“感谢俞兄,张汧自会报答的!”

俞子易很是谦恭:“高大人吩咐的事,俞某都会办到的,哪里当得起张大人一个谢字!”

闲话半日,高士奇装着突然想起的样子,说:“张汧兄,我可有句直话要说。子易是靠生意吃饭,钱是借了,利息您可得认啊!”

张汧忙点头称是:“借钱认息,天经地义!”

俞子易便说:“真是不好意思!”看看时候不早了,张汧就告辞了。

送走张汧,俞子易回头同高士奇说话:“高大人,前几日替您盘下的几个铺子,我找到了下家,您看是不是脱手算了?”

高士奇说:“价钱好就脱手吧。子易,你替我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嘴巴要守得住。”

俞子易小声说:“高大人放心,没谁知道我的生意就是您老人家的生意。”

高士奇问:“子易,你那个管家,靠得住吗?”

俞子易说:“靠得住,他是个死心塌地的人。”

高士奇点头沉吟半日,说:“他随你登门数次,我都不曾见他。既然他为人如此忠厚,就让他进来坐坐吧。”

俞子易说:“我不敢让下面的人在高大人面前放肆!”

高士奇却道:“不拘礼,让他进来吧。叫……他叫什么来着?”

俞子易回道:“邝小毛。”

没多时,邝小毛躬身进来,纳头便拜:“小的拜见高大人,小的感谢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甘愿为高大人当牛做马!”

高士奇说:“邝小毛,别一口一句小的了。难得你一片忠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往后你随子易来,不必再那么拘礼,进来坐就是了。”

邝小毛只顾叩头:“小的对高大人忠心耿耿!”

高士奇说:“好了,别只管叩头了,抬起脸来,让老夫看看你。”

邝小毛畏畏缩缩抬起头来,眼睛只敢往高士奇脸上匆匆瞟了一下,慌忙又躲开了。高士奇很随和的样子,可他越是哈哈笑着,邝小毛头埋得越低,很快又伏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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