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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先生:郭象与向秀(上)

作者:读钱穆
钱穆先生:郭象与向秀(上)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中国思想史》。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王弼注老,郭象注庄,后世推为道家功臣,其实他们两人思想绝不同。若谓郭象注庄亦有贡献,则只在其反覆发挥魏、晋时代那一种无神的、自然的新宇宙观之一端。他说:

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卽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无旣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

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旣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故以天言之。

以天言之,所以明其自然也。岂苍苍之谓哉?故天者,万物之总名也。莫适为天,谁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无所出焉,此天道也。(齐物论注)

此释「天」与「自然」极明晰。「天」仅是万物之总名,非别有一物为天。万物之生皆由「自然」。卽自己而生,亦并无一出生万物之天。此说涵有两义,一则天地万有皆自然生,由「自然」生,并非由「无」而生。

二则「自然」卽是「无为」,故天地万有之体,乃无为,非无有。此义郭象乃承之王弼,而较弼所言尤明晰。郭象本此而说造化与造物者,其言曰:

夫造物者,有邪?无邪?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故明众形之自物,而后始可与言造物耳。故造化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

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虽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则万物虽聚而共成乎天,而皆历然莫不独见矣。(济物论注)

若谓物生必有待,则所待者又有待,其最后必待一造物主,而此造物主又何由生?若谓造物主亦一物,卽有。则必仍有其所待。若谓造物主并非一物,卽无则无不能生有。

谓万物生于一非物,卽上帝。不如谓万物之各自生,卽生于「自然」。此义至郭象始阐释详尽。郭象意见,并不与庄、老相同。庄、老皆重言「道」,王弼继之言「道体无」,故郭象乃专言「自然」。故曰:

谁得先物者乎哉?吾以阴阳为先物,而阴阳者卽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卽物之自尔耳。

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旣以无矣,又奚为先?然则先物者谁乎哉?而犹有物无已,明物之自然,非有使然也。(知北游注)

此处阐述自然更畅透。老子「有物先天地」,似认确有一所谓「道」者,先天地而存在。王弼始言道体为无,故郭象曰「至道为至无」。旣属至无,则不得先天地而存。故曰:

非唯无不得化而为有也,有亦不得化而为无矣。是以夫有之为物,虽千变万化,而不得一为无也。不得一为无,故自古无未有之时而常存也。(知北游注)

此等处,较之王弼,显进一层。虽曰注庄,实是自立己说。又曰:

有之未生,以何为生乎?故必自有耳。岂有之所能有乎?此所以明有之不能为有而自有耳,非谓无能为有也。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庚桑楚注)

依郭象之意,天地间惟是一常有,绝无所谓无。而「有」不能生「有」,苟「有」必待「有」而生,则最先之「有」复何待?故「有」不能为有而自有,如是则天地永为一自然。此种说法,可谓是郭象之创解。其实乃袭自王弼,又袭自裴頠之崇有论。故曰:

一者,有之初,至妙者也。至妙故未有物理之形耳。夫一之所起,起于至一,非起于无也。然庄子之所以屡称无于初者,何哉?初者未生而得生,得生之难而犹上不资于无,下不待于有,突然而自得此生矣。

又曰:

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则阳注)

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非道能使然也。(知北游注)

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则阳注)

故庄老贵言道,王弼言道体无,郭象皆所不取。郭象之所贵只曰「有」,曰「自然」。把「道」与「自然」分别了。但庄老言道,其背后尙有一历史演变。

惟庄老意态消极,故其言变乃多退而少进。今如郭象之言自然,乃无历史演变性寄寓在内,此则郭象意态浅薄之一征。

然郭象虽不贵言「道」,而颇爱言「理」。盖言「道」,则若在事先,有使然之义。言「理」,则在事中,在事与事之间。言「理」不害「自然」故郭象喜言之。其言曰:

人之生也,形虽七尺,而五常必具,故虽区区之身,乃举天地以奉之。故天地万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无也。一物不具,则生者无由得生。一理不至,则天年无缘得终。

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为或不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众。为之所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大宗师注)

此段陈义亦精。盖天地间物理皆相通,一物之所赖以生者,其理之所存甚博。物自不知,亦并不由其物之所自为。其出于知与为者常少,其存于无知与不为者常多。故曰:

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彊。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则一体之中,知与不知,闇相与会而俱全矣。(大宗师注)

庄、老言道德,王弼亦言道德,惟采儒家义。而郭象则只言自然。乃谓凡天地间一切事物,成于有知而为之者常少,成于无知而自然者常多。推此义极言之,则殊不能无病。其言曰:

天者,自然之谓也。夫为为者不能为,而为自为耳。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

为出于不为,故以不为为主。知出于不知,故以不知为宗。故眞人遗知而知,不为而为,故知称绝而为名去。(大宗师注)

此主绝知去为,一顺自然,显与庄、老原旨不同。庄、老所言,实切人生,惟偏陷于消极。郭象之意,则难凭守。自然之理,洵非人所能尽知,亦非人所能尽为,然人生亦岂能一切绝知去为而纯任自然?郭象曰:

物理无穷,故知言无穷。然后与物同理。(则阳注)

此义大可商。物理固无穷,然言理者不必无穷,只求其切于当身人事而止,卽郭象所谓「知与不知闇相会」而已得。若必为无穷之言,则必无言而后可。自然中自有「知」与「为」与「言」,人生宁必绝知、去为、无言始得谓自然?郭象又曰:

物无不理,但当顺之。(知北游注)

此意亦有病。天地间固无无「理」而存在之物,然人生亦不能尽顺外物之一切存在而存在。应自有所得,自有所主。且顺理亦待人之知与为,绝知去为而一以「顺」为主,非人生之所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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