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新社威海10月19日電 (作者/文龍傑 楊兵 王嬌妮)當今世界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變局之下既有挑戰,也有機遇。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肆虐,為本就充滿不确定性的當今世界更添“不确定”,如何探尋紛繁和變亂中的脈絡和出路?全球化是否已死?權勢轉移是否會發生?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講席教授、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張蘊嶺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張蘊嶺曾任第十、十一、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外事委員會委員等職務,其立足中國、放眼世界,給出觀察與分析。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有人提出的“全球化已死”?
張蘊嶺:全球化是當今世界發展的典型特征,很少有國家置身事外。近年來,反全球化、逆全球化的聲音、勢力和行動突然湧現出來。有人認為全球化已死。我認為,全球化并未死亡,而是進入了新的調整期。為什麼要調整?因為全球化出現了一些問題。
其一,失衡問題,地區失衡、産業結構失衡。互相依賴、對外開放、産業鍊、供應鍊有利于分工和參與,有利于經濟效益和增長,但是,過度分解和過度外移會導緻失衡。如,大量外移會出現産業“空心化”問題,即當産業外移出去後,如果沒有新的産業替代,則會導緻原有的産業帶衰落。産業結構調整和轉移是必要的,但需要有産業政策支援,推動新産業發展,填補“空心”。像美國的芝加哥地區,是傳統産業的基地,産業轉移後沒有替補更新,成了衰落的“鐵鏽地帶”,那裡的反全球化的聲音就大。
其二,發展的安全問題。經濟學理論認為,供應鍊越長越好,精細分工提高效率,但疫情一來,出現了斷供問題。最先受到沖擊的是汽車行業、電子産品,這些行業的産業鍊最為細化。在這種情況下,企業、政府就開始反思,不能一切都依靠外部。要保障基本供給,要有核心保障,為此,企業、政府都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出台相應政策。美國把發展安全問題政治化,開始對中國的供應鍊參與、高科技參與采取脫鈎政策,出現了發展安全的政治化、泛化。這也成為反全球化的依據。對各國來說,從政府、企業,到個人,都必須關注,但是,走向極端也是有害的。
其三,财富的“極化”問題。在開放競争的環境下,大者得勢,能者勝出,是以,财富向大者、能者集中。全球化越發展,财富積累的兩極化越嚴重。是以,出現了對全球化的質疑和反對。2008年美國發生次貸危機,出現了反華爾街運動,華爾街代表着全球化的獲利者。在歐洲和其他國家,反全球化的勢力也劇增。
這上述背景下,全球化進入調整期,但開放、分工、供應鍊等都不會終止,新科技還會助推新的全球化發展。
▲資料圖:“地中海馬汀娜”輪内的集裝箱等待吊起。張進剛 攝
中新社記者:全球化的調整展現在哪些方面?
張蘊嶺:政策層面,政府會更加重視本國基本必需品的安全供給保障能力,降低重要必需品的對外依賴程度,加大産業回歸的支援力度,采取措施限制核心産業流出,如核心科技、國計民生關鍵産業,甚至可能會在法律法規層面增強限制力度。許多國家都開始制定更為嚴格的外資審查與準許法規,限制外資進入核心技術領域,嚴防外資在經濟困難的時候以低價購買本國企業。如此看來,以經濟安全、社會安全與政治安全為理念的“民族保守主義”将會産生更大的影響。盡管如此,沒有一個國家宣稱要對外關閉大門,美國也不例外。美國政府考慮更多的是政治,是限制對手的競争能力,畢竟美國隻有依靠世界市場才能利益最大化。
經營戰略層面,企業将更加重視供應鍊的安全。為此,可能會縮短供應鍊環節,力求掌握核心環節,為降低營運成本,會大規模使用機器人等智能化技術。但是,企業特别是大企業,更加重視國際市場的機會,是以不會退縮到國内。相反,它們會利用掌握的新技術建構基于世界市場的大網絡,把更多的企業納入物聯網之中。
社會層面,公民對政府的訴求壓力增大,要求限制外來資本、外來人口流入,保證就業機會,提高社會保障力度等。不過,也有更多的公衆依靠更開放的社會、經濟、政治環境,獲得更大、更好的就業與發展空間。是以,盡管原來的自由主義将失勢,但是,全球化與公衆利益的關系還是非常密切的,極端的排外主義勢力難以得到大多數公衆支援。
▲中新社記者 楊兵 攝
中新社記者:全球化未來将呈現何種趨勢?
張蘊嶺:從未來趨勢看,全球化理論與輿論轉向“有管理的全球化”或“有限制的全球化”。盡管如此,作為全球經濟社會運作集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全球化不可能被簡單抛棄。作為一個發展的程序,全球化可調、可控、可變,但不可逆,無論是國家、企業,還是社會群體,都不可能全身而退,退縮到封閉的所謂“部落社會”。比如,政府可以支援企業回歸,但不可能強制企業回歸。在現實中,為數衆多的企業是回不去的,特别是那些依賴當地市場與要素資源生存的企業。
新冠肺炎疫情總會過去,有關後疫情政策、經營戰略與公民意識的思考、讨論、辯論、調整将會繼續,而且會持續很長時間,這被稱為對“後自由主義”的反思與轉變。不過,就一般規律而言,面對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悲情、悲觀、極端的情緒往往會占上風,但疫情過後,回到正常狀态,更為平衡、理性與睿智的意志和行動會逐漸回歸主流。從以往的曆史經驗看,每次大災都會給人類提供教訓,讓人類變得更為理性與富有智慧,推動進步,而不是後退,新冠肺炎疫情也不例外。
就全球化發展而言,新一波浪潮已上場,可稱之為網絡、數字全球化,即以資訊化、智能化、數字化技術的發展為推動力,建構物聯網,将各個經濟社會活動納入網絡之中。事實上,全球化不僅僅是在經濟領域,生态、環境、氣候變化的關聯性也很強,沒有哪個國家可以置身事外,政治、國際關系也越來越具有全球性的影響。
從大趨勢來分析,新型全球化大體有三個突出特點:其一,嵌入人工智能、大資料、大網絡技術,建構空間物聯網,打破傳統國家邊界限制,形成空間連結,大網絡架構下多要素融合,由此,超越現有的供應鍊模式,中小公司、個人都被融合到空間網絡體系之中。
其二,市場開放與均衡發展更好地結合起來,改變自由主義主導下的“唯開放”方式,發達國家更關注全球化下國際财富積累與國内社會經濟平衡,各國更關注國家整體安全體系的建構,也就是說,走向更加均衡的全球化。
其三,現行的國際機構、合作機制與平台将會以實際發展的需要進行調整,特别是要适應新全球化發展的需要,為新全球化的發展提供支援和便利。
▲中國建博會上的智能生産線展示。程景偉 攝
中新社記者:中國如何因應未來的全球化趨勢?
張蘊嶺:中國是全球化的受益者。改革開放為中國參與全球化打開了大門,實作了經濟的快速發展。是以,中國也是全球化的積極推動者和維護者。
在保護主義、民粹主義、政治幹預主義上升的情況下,中國必須堅持改革開放。自工業化以來,中國第一次在一些方面走在世界前列。無論是從自身發展需要,還是從推動世界經濟來說,中國目前都能夠在推動世界市場開放、維護全球化大趨勢方面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所謂“權勢轉移”?
張蘊嶺:從世界發展的大趨勢來說,權勢變局是必然會發生的。曆史上,權勢是從一個大國轉移到另一個大國,也就是替代。但今天的權勢轉移與過去不同,即權勢轉移的典型特征不是權勢替代,而是權勢的分解和分散。
今天談權勢轉移,涉及的主要是美國,它是唯一的世界超級大國和霸權國家,對世界有支配和掌控影響力。但美國的權勢會轉移到另一個國家嗎?我認為不會。“多向化”的分解與分散是新時代權勢轉移的一個重要特征,随着多樣化發展,沒有一個國家可以獨自掌控未來。聯合國等國際和區域組織,覆寫了各個領域,将在管理世界方面發揮重要作用。随着全球事務日趨複雜化,企業、個人、非政府組織等非國家行為體的角色越來越重要。在一些領域,國家力量無法主導,将依靠跨國公司。
如果以新的視角來看待權勢轉移,也就沒有“修昔底德陷阱”了。需要在理論、輿論上建立新的話語體系。從國際變局來說,不能把所有矛頭都集中到中美關系。冷戰時,蘇美對抗确實影響到世界,因為對抗雙方形成了兩個集團,集團各自都有一個頭。現在既沒有集團,也沒有頭。外部世界大多數國家不希望中美發生對抗,不願意組成集團,更不願意參與任何一方去對抗,因為既與美國有利益,也與中國有利益。如果仍然以舊的理論視角看待問題,把所有問題都與中美關系挂鈎,則根本找不到出路了。是以,今天我們分析世界,一定要有多面的、多層的、多向的視角。
對中國而言,需要考慮和平崛起的綜合影響,增加自身戰略與目标設定的透明度和融合性。實作中華民族偉大複興的中國夢,要讓他者可以了解和接受,避免引起戰略誤解與誤判。作為一個複興的大國,中國期待立于世界舞台中央,但屆時立于世界舞台中央的不會隻有中國,還會有他者,這是新時代權勢轉移的又一突出特征。
受訪者簡介:
張蘊嶺,國内外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山東大學講席教授、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東北亞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獲國家有突出貢獻專家稱号;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研究所所長、國際研究學部主任;第十、十一、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委員、外事委員會委員,中國亞太學會會長;主要代表作有《尋求中國與世界的良性互動》,《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我對東亞合作的研究、參與和思考》,《百年大變局:世界與中國》《世界大勢-把握新時代變化的脈搏》等。
(原标題:重磅|張蘊嶺:為什麼說全球化沒有死亡,不存在“修昔底德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