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新冠肺炎疫情的爆發,野生動物的買賣和食用是否應該立法禁止,再一次引發了人們的關注和讨論。近代東北對外開放和大規模開發以後,毛皮因在國際市場的暢銷而成為東北出口的大宗土貨之一。市場改變了傳統的狩獵生産,獵戶和毛皮商人為貪欲而卷入被動性生産,有時為了高額利潤,不惜違背野生動物自然繁殖的規律,過度濫采濫捕。而這一段不盡為人所知的曆史,不僅導緻東北野生動物資源數量和種類的迅速減少,甚至還引發過東北大鼠疫這樣沉重的災難。本文原題《奢華背後:論近代東北大開發中的毛皮貿易》,刊于《民國檔案》2015年第3期。經授權,作者對原文進行改寫、修訂,注釋從略。現标題與小标題為編者所拟。
美國著名漢學家彭慕蘭在《貿易打造的世界》一書中,論及從1650至1850年,因來自東北的滿族人喜好穿戴裘皮,中國成為全世界最大的毛皮市場之一,這造成俄羅斯及英美商人在全球四處——北到勘察加半島、阿留申群島、阿拉斯加,南至紐西蘭和南太平洋其它島嶼,搜尋皮毛并販運中國。對許多海豹和水獺而言,這種跨洲毛皮貿易就是滅頂之災。但到了19世紀後半期,尤其20世紀上半期,歐美社會盛行消費皮草,此時卻恰逢中國近代最後一塊未開發地區——東北對外全面開放和開發,進而出現從東北反向輸往莫斯科、倫敦、柏林的毛皮貿易。今天這段曆史不盡為人所知,而這場奢華貿易造成的當地動物資源生态鍊惡化及鼠疫等大災難,更值得人們反思。
走進世界市場的東北皮毛
在大規模和大範圍開放和農墾之前,今天遼甯省的東部、吉林省的東南與東北部和黑龍省的西北部地區,森林茂密,面積約二十七萬五千平方公裡。西部大興安嶺及其支脈,北部伊勒呼裡山脈及小興安嶺,東部張廣才嶺,南部長白山及其支脈,均為森林繁盛之區,成為中國高緯度地區不可多得的野生動物栖居之所,同時由于氣候寒冷,這些森林動物皮柔毛豐且富于光澤,在産量和品質上均為全國上乘,是以是以狩獵為生計者的衣食之所。
20世紀初日人曾編纂《滿洲地志》一書,對東北主要狩獵區和獵獲物的調查記載如下:東北東部毛皮動物種類豐富,西部和中部平原種類較少。東部山林地帶,産虎、豹、貂、熊、狐、狸、貉、猞猁、獾、灰鼠等,在松花江平原地方,由于人口稠密,以赤狐、鼬鼠等為主産。大小興安嶺山林地方,産狼、栗鼠、黃貂等;至于内蒙古東部,呼倫貝爾及科爾沁草原等地方,為旱獺、狼、狐狸等的繁衍生息提供了廣闊的栖息地。
各野獸因産地不同,其毛皮品級又有高下之分。例如狐狸,形狀不一,有褐色、火色、十字形、黃色、灰色、白色等,歐美人對狐皮尤為愛好。其中黑龍江的銀狐最為著名。而呼倫貝爾和大興安嶺一帶的貂,呈沙黃色,體型較小,毛絨短而厚,毛密而軟,為裘料上品。從品種看,有紫貂、銀針貂、版貂、青根貂等之分。紫貂、銀針貂最為名貴,版貂毛短色滞,青根貂毛色灰青,不帶紫色,皆為次等品。還有一種黑貂,因其紫色濃厚而名。三姓以東産者毛根略紫,曰紫貂。蓋氣候愈寒,則毛色愈純厚。故三姓以東之皮張最良。栗鼠,形如野鼠,全體密生軟毛,背有花紋,故又名花鼠。産在東北北部的,全身呈暗褐色,胸腹部呈白色。産在東北南部的,褐色部分色澤較濃。其毛稍硬,一般不太重視,多以它做馬褂的裡皮。灰鼠,大如小貓,色灰兼白色大斑點,俗稱關東鼠。毛輕而暖,多為歐美婦女大衣、領袖所用。其中産于布特哈、呼倫貝爾兩城境者,号索倫鼠,毛厚色潤,東三省特為殊。水獺栖息于東北北部的江河之中,長約二尺,毛色青黑,也有青紫色者,其毛皮可做大氅的襟領或防寒帽,受日本上流社會的歡迎,價格昂貴,故又有海虎之稱。旱獺,又名土拔鼠、草地獺,其皮質較好,堅實耐磨,旱獺絨毛的色染性能較佳,加工後的毛色光亮鮮豔,工藝價值高。黑龍江的滿洲裡和呼倫貝爾高原地區盛産旱獺,美洲市場需求甚大。史志記載:“旱獺形如貓而大,産于嶺内。春暖始出覓食,冬則蟄居,其皮用為禦寒服飾品,大為世人所歡迎”。獸皮的功用和價值,通常以毛絨是否濃厚、色澤是否光潤和肥滑等為标準來判斷,等級不同而價格差别較大。
近代東北的皮毛經濟
近代以前,東北傳統狩獵方式,按其組織和規模,分為欽敕狩獵、盟内狩獵、全旗狩獵、部落狩獵和個人狩獵五種。外部市場變化以後,對腹地的獵戶産生影響。近代以來,欽敕狩獵、盟内狩獵、全旗狩獵逐漸廢除,隻剩下部落和個人狩獵兩種。部落狩獵,即糾集一村或數村壯丁,以铳器、網或其他器械,捕獵鳥獸,一年舉行三四次。個人狩獵規模較小,由家族中的壯丁結隊入山進行。據1932年的調查,東北北部總狩獵區域大約15萬平方公裡,其中呼倫貝爾、大興安嶺、小興安嶺、東部地方分别為1.6萬、5萬、1.4萬、7萬平方公裡,而這些地方的職業獵師又分别為1520、3320、1800、8610人,總計15250人,人均狩獵面積不到10平方公裡,已非常密集。
至于傳統的打獵方法,除靠近俄國遠東地區采用俄制新式铳槍外,近代東北其他地區并無大的改變,大多依然是張網圍捕,或者掘窖設陷阱。例如貂落入陷窖後,用網覆寫其上,在嚴寒天氣中守候數日,等其出來時驅趕到網中擒拿。老虎通常用兩種方法捕到:放毒藥誘餌在小路上,等老虎吃了後看毒藥發作;或者挖陷阱并用大樹枝輕輕掩蓋。放一小塊肉在這些陷阱上面引誘老虎,這些柴草會使老虎掉入陷阱内,在那裡會被扔到它頭上的大石塊砸死。這些傳統方法都在盡量避免毛皮受到利器或火器的損傷。
由于大多獵戶是貧寒之家,在秋季未進山之前,就開始收到毛皮商人預付定金,毛皮價格此時也已約定好,定價權掌握在商人手中。例如大興安嶺地區,皮張之出售,例須經由市集。在興安嶺北部,定期舉行市集,而在中部及南部,又為國人及達烏裡人之小商鋪。最初在市集之内,此項皮張幾全為供給彼等面粉、洋油、茶葉、豬肉、酒菜等物之“安達卡”所得。在大興安嶺中部及南部,此類“安達卡”多為小中國商鋪主人及達烏裡人。是故各項皮張,并非直接由獵者賣入皮張者之手。全大興安嶺狩獵區域最稱繁盛者,為北部的奇乾縣,該地每年例有四次之市集,即十二月、二月、三月及夏日之六月半。每當冬日有市集之時,營皮張出口之商行,例有代表前往采買貨物。
傳統時期東北獵物的實物貢賦,集中在阿勒楚喀、三姓、甯古塔等地,近代東北交通和經濟中心改變以後,毛皮的加工和交易,形成了從産地到中間再到終端出口三級市場體系。大興安嶺和呼倫貝爾一帶者,皮貨中間市場為海拉爾;在小興安嶺一帶為三姓;在吉林省北部的為甯安;在吉林省南部為吉林;東北地區皮貨最大的集散市場為沈陽。最終出口市場則為營口、安東、大連和哈爾濱等通商口岸城市。
凡呼倫貝爾之大市場如海拉爾、滿洲裡等處,都有外國皮張公司之分行,專由中間人手購置皮貨。英美各國商人,亦均在海拉爾桑貝子及滿蒙出産地設莊收買,再通過郵政小包,運送回國。哈爾濱,1908年始有俄人創設商業公司及制革工廠。至二十年代,設有外商皮貨公司十餘家,每家每年營業總額,為數至少二百萬元。東北南部的皮毛交易以沈陽、鄭家屯、營口、大連等為中心。奉天1919年時調查,城内中國方面有35戶大皮行,資本在兩千至七八千元不等,每個皮行職工數在10至25名不等。再加22戶日人皮毛商及中國的小皮鋪,合計六十有餘。各種毛皮交易額達三千數百萬元,是東北最大的毛皮交易中心市場。
據東北各口岸海關大宗進出口貨物統計,在毛皮或皮衣類項下,先後出現虎(tiger)、豹(leopard)、豺狼(wolf)、浣熊(raccoon)、狐狸(fox)、獾(badger)、臭貓(fitch)、栗鼠(squirrel)、鼬鼠(weasel)、貂(ermine)、黑貂(sable)、猞猁(lynx)、香鼠 (laska)、黃鼬(kalinsky)、獺(landotter)、艾虎(polecat)、旱獺(mormot)等十餘種毛皮的出口統計。根據近代東北各口岸海關貿易統計,毛皮出口貿易,可大緻分為1864-1894,1895-1914,1915-1931年三個時期。
在1871-1872年牛莊關的貿易報告中,首次有了相當篇幅描述這種情況:“毛皮貿易——這是滿洲貿易中一個重要且有趣的部分。這個森林茂密,居住地稀少的多山地區,即中北部滿洲以及毗鄰的西伯利亞地區和沿海省。擁有豐富的毛皮動物”。其後到1894年,有關毛皮貿易種類和價格的統計卻時斷時續,這些年間,出口的細毛皮主要有虎皮、豹皮、狐皮、黑貂皮、栗鼠皮、鼬鼠皮、黃鼬皮等品種。從各種毛皮出口總值來看,與大豆、豆餅、蠶絲等東北大宗農産品相比,它們在牛莊出口貨物總值中所占比重較小,并且這些毛皮出口數量、價值因年而已,起伏不定。例如1872年出口虎皮60張,1875年34張,1892年為244張,1894年為48張,其價值分别為639、1000、3560、1271海關兩。
1895年至1914年間,這是東北毛皮貿易的迅速擴大時期。1895年之後,外部市場擴大,三年之後東北北部又全面開放和開發,并由牛莊一口迅速增加到大連、安東、哈爾濱、滿洲裡、綏芬河、三姓、瑷珲、延吉、珲春等10處口岸。該時期牛莊關對一些毛皮及其手工成品出口有了連續記載。其中黃鼬出口量最大,最低3.8萬餘張,最高年份7.2萬張,多的年份價值達萬餘海關兩。狐尾出口量在1-3萬之間,栗鼠出口量高的年份也達2萬餘張。尤值得關注的是,東北北部口岸開放後,滿洲裡、綏芬河、哈爾濱等成為毛皮出口中心。1908年滿洲裡口岸正式開放後,旱獺出口量驚人。滿洲裡海關記載1908年出口旱獺210224張,1909年為19181張,1910年為242458張,1911年為10673張,1912年為55196張。
市場的擴大,導緻毛皮價格的高漲。1897年牛莊虎皮出口20張,價值1020海關兩,1899年出口2張,價值100海關兩,1903年出口20張,價值1500海關兩。此時虎皮出口數量已明顯減少,并且價格增長到50海關兩及以上。再如海關貿易報告對貂皮價格的記載:“憶昔貂皮出産豐富之時,其價值之低賤,每用小米一碗或燒酒一瓶,均可換貂皮一張”,1902年前一張貂皮在5-10兩之間,到1912年時,因日、俄商人來三姓收買者增多以後,貂皮價格飛漲。如果是在冬日所獲外觀優美、毫無損傷的上等貂皮,每張在150-200兩之間,中等貂皮,價格在40—100兩左右,非正當獵取或者價值40兩以下者,隻能内銷,國際市場不予采購。上等貂皮運銷到歐洲市場後,價格又要翻增3—5倍,上等貂皮價值750—1000兩之間,其下者也在250—300兩之數。
1915年前後,東北毛皮貿易發生了新的變化,東北南部的口岸大連也成為毛皮貿易中心。比如旱獺,1916年大連出口122394張,1918年出口402360張,1919年更創新高,達到523419萬張,上述年度的出口價值分别為27207、82619、152292海關兩。在毛皮高額利潤的驅動下,1915年-1931年間,各種皮類數量和價值更是達到新的峰值,甚至有些年份出口數量驚人。例如1928年度出口皮張達145萬餘張,價值近300萬海關兩。僅旱獺就出口82.8萬餘張,價值接近百萬海關兩。
皮毛貿易與鼠疫大爆發
在高額利潤和皮毛商人的支配下,專業及業餘狩獵者人數不斷擴大,導緻對野生動物“竭澤而漁”的局面。早在1880年牛莊貿易報告中,就指出因毛皮貿易而造成了野生動物大範圍的毀滅。再加農耕地區的不斷擴充,到了民國以後,珍貴野生動物資源越來越少。以三姓貂皮為例,1912年的海關報告驚呼:近來貂皮之出産甚為缺乏,曩年運至三姓市場約占7000—10000張之多,而今僅三、四百張而已。此外,海關報告還做過評論:“聞俄政府為保護種類起見,特行禁止獵貂,延至1916年10月5日,始将此禁廢弛。中國政府若不設法取締而禁止之甚,恐數年之後,則此最寶貴之貂,将被獵取淨盡而無遺類矣”。
1930年劉爽在其所編的《吉林新志》物産動物一節中,開篇概述:“本省既多森林,故動物亦夥。惟自開辟以來,斧斤不時入山林,獵犬不時而奔馳。網罟頻施,牧業不講。鳥獸随森林以漸稀,漁牧幾将絕無僅有。蓋談漁獵,一任山農漁戶之便”,這裡他指出了近代東北地方政府對過度狩獵等無責任商業行為的自由放任。與俄、日以及歐美等國家相比,1931年前東北地區狩獵業最大的缺點,一是沒有狩獵的開始和封閉期的規定,二是沒有設立禁獵區,終年獵捕而不讓動物休養生息。再加俄國、日本及北韓獵人也不斷湧入東北,一處毛皮獵盡,他們又轉移到新的地方,由此造成不少珍貴動物數量急劇下降乃至種類滅絕。
除動物自身在毛皮貿易中受損外,近代東北人民也曾受到毛皮貿易帶來的流行疫病等災難。二十世紀之交,人們發明了一種工藝,隻要對旱獺的毛皮進行适當加工,其成色堪與貂皮媲美,一時間在世界皮革市場十分熱銷,尤其在歐洲市場上有很大的需求量。随着旱獺皮價格的上漲和出口貿易的快速發展,到了冬季,就會有大約4000-6000的沙俄或中國人到滿洲來獲得皮毛出口。1908年時滿洲裡口岸土拔鼠皮的出口量是210224張,1909年為19181張,1910年為242458張。但醫學研究表明,旱獺在一定時期内會産生一種疾病,即鼠疫。其病發生和流行的季節,就是從10月到次年4月冬眠期到來前的秋、冬季裡,而這個季節恰恰又是旱獺毛皮品質最好和捕捉的最佳時節。這個時間的重疊,為鼠疫從旱獺傳播到人類身上提供了時間可能性。原來時居的蒙古人通常依靠祖輩相傳的口承知識,能夠識别患上鼠疫的旱獺,但為毛皮貿易蜂擁而來的俄國、日本和漢族流民卻并不具備這種知識,甚至這些外來的捕獺人有時明知病獺,但為了高額利潤而铤而走險,還是捕捉病獺。當時報紙評論:“捕此種動物,大有十回九空之歎。而獵戶之貪欲,熾如火炭。于是不分皂白,無論患疫未患疫之獺,絕不差別,一律屠戮,運至滿洲商業市場出售。”這種無責任的獺皮貿易,結果在滿洲裡最先引發了一場震驚中外的東北大鼠疫,給東北乃至華北地區造成空前慘烈的災難。
關于鼠疫事件,在1911年哈爾濱口華洋貿易情形論略中如是記載:“哈爾濱入春之初,即遭鼠疫,勢甚劇烈,商民之傳染斃命者蓋不知凡幾。去年陽曆十月二十四日,滿洲站鐵路醫院内始發現鼠疫。現已查明,此疫發生于旱獺之身。查旱獺穴居于北滿及蒙古北方等處,獵者因利其皮而獵之,此傳染之所由來也。自哈埠通商以來,聞獵者每有傳染斯疫。後因俄政府戒備甚嚴,凡入境售賣者,務将獺皮先行消毒始準入境。此次鼠疫傳染之速,與往年迥不相同。雖屢經考驗,尚不能得其理由。至去歲孟冬,此疫始流傳至哈。俄政府預知此疫之猛烈,即極力設法斷絕交通,阻其傳染之力,然未能一時撲滅,緻由鐵路界蔓延至内地各處。所過城村,皆受其殃。聞有全村俱殁者,官吏施救無術,商民亦束手無策惟有設法嚴防而已。奉天開萬國鼠疫研究會,征集各國專門醫學家研究此疫之生理。中西人皆受其害,雖西人受害者較少,而亦不免于傳染。至今年三月,始見消滅。統查疫死人數,哈爾濱鐵路界内共一千五百人,傅家甸六千五百人,東三省約不下七萬人”。此次鼠疫對東北經濟發展打擊甚大,鼠疫期間港口封閉、道路閉塞、各行歇業,這是人類對野生動物資源過度攫取所遭到的報複。
近代東北對外開放和大規模開發以後,毛皮因在國際市場的暢銷而成為出口的大宗土貨之一,年貿易量曾一度高達兩三百萬海關兩。市場改變了傳統的狩獵生産,獵戶和毛皮商人為貪欲而卷入被動性生産,有時為了高額利潤,不惜違背野生動物自然繁殖的規律,過度濫采濫捕,而近代東北政府對這些無責任商業行為自由放任,結果導緻東北野生動物資源數量和種類的迅速減少,甚至還引發過東北大鼠疫這樣沉重的災難。落後地區或國家如何開發原始資源和發展好對外貿易,人們在發展好經濟的同時也該如何防護好生物和生态安全,這是近代東北毛皮貿易盛衰帶給我們的曆史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