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二十年代，易蔔生的《玩偶之家》正走紅，國内的文學家也開始熱烈地關注起女性命運。
1927年，被譽為“中國現代戲劇之父”的歐陽予倩完成了五幕話劇《潘金蓮》，随後又改編成了平劇（台本已失），且自編自演，邀請了周信芳（飾武松）、唐槐秋（飾何九叔）、高百歲（飾西門慶）等名角合作，轟動一時。
百年來，為潘金蓮翻案的風氣，就從這部戲開始。
歐陽先生親自反串“潘金蓮”一角。通過舊照片，依然能夠看到潘金蓮望向叔叔的眼神，媚眼如絲。
整部戲從潘金蓮通奸弑夫之後開始，非常有創意地在前主人張大戶家中拉開了帷幕。
張大戶聽說她成了寡婦，便謀劃着要再把她接回來。
由此，故事把潘金蓮一生中的四個男人串了起來：張大戶（象征強權）、武大（象征夫權）、武松（象征禮教）、西門慶（象征肉欲）。
從劇本開頭對幾位主角的介紹，就能夠看出與作為古典小說的《水浒傳》完全不同的定位：
潘金蓮——個性很強而聰明伶俐的女子； 武 松——個性很強，舊倫理觀念很深的勇俠少年； 西門慶——自命不凡的土霸，好勇好色的青年； 張大戶——有錢有勢又老又醜的劣紳。
武大郎雖然沒有在劇中登場，卻借潘金蓮之口說出了對他的評價：“又醜又矮，又髒又沒出息，又讨厭，陽谷縣裡第一個不成形的武大”，還有，“你哥哥又格外的對着我擺他丈夫的架子，使我更加幾千倍的煩惱！ ”
這些話還都是當着武松面講的。
很顯然，潘金蓮遇到的四個男人全都被劇作家“把作了腳底下的泥”，他們或是視女性為玩物的淫棍，或是踐踏女性尊嚴的封建衛道士。
而潘金蓮則成為一個覺醒的新女性的代表，以反抗者的姿态被喻為“大膽示愛的東方莎樂美”。
劇中有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情節設計，比如張大戶找到王婆，叫她勸潘金蓮“改過自新”重新回來，王婆反請他“高擡貴手，放過她去”。
再比如，當武松問到“我哥哥是怎樣死的”，潘金蓮答“害你哥哥的人就是張大戶”，随後又說，第二個“害你哥哥的人，就是你”！
也就是在潘金蓮（劇作家）看來，武大之死，由張大戶發端，借武松推波助瀾，最後通過西門慶完成，中間甚至有武大郎的咎由自取。
故事跳過“殺夫”一段開始，本身就是回避了潘金蓮的惡行，最後一幕“殺嫂”甚至被設計成了潘金蓮刻意求死，以至于有人評價：如果說，殺夫是自殺式的“殺他”，那麼殺嫂就是“他殺”式的自殺。
蘇瓊：《異性書寫的曆史——<潘金蓮>從歐陽予倩到魏明倫》
劇本還大力渲染了潘金蓮對武松的愛，各種大膽、狂熱地告白，反襯得武松為兄報仇的行為倒變得蒼白了。
在平劇版的演出中，歐陽先生扮演的潘金蓮還有這樣的台詞：“好二郎呀，你慢慢地割罷，好讓我多多的親近你”，弄得周信芳演的武松隻能說出“你愛我，我愛我的哥哥”這樣的話來。
雖然語氣依然斬釘截鐵，豪情不減，但誰知不是在掩飾内心的慌亂？
面對這樣坦然受死的愛慕者，複仇的刀都要變得無力了
摘一些劇本中潘金蓮的台詞，大家體會一下：
男人家有什麼好的？盡隻會欺負女人！女人家就有通天的本事，他也不讓你出頭！隻好由着他們攥着在手裡玩兒！ 乖乖兒讓男人磨折死的，才都是貞節烈女。受磨折不死的，就是淫婦。不願意受男人磨折的女人就是罪人。 我是地獄裡頭的人，見了你好比見了太陽一樣！我想夫妻不相配，拆開了再配過又有什麼要緊？ 是通奸，不過是通奸，因為我和他并不是真正相愛。咳，我瘋了，我病了！我已經是沒了指望，還愛惜自己作什麼？我甘心情願的作他玩意兒！我一生一世除了遇見西門慶，便連作人玩意兒的福氣都沒有！ 死是人人有的。與其寸寸節節被人磨折死，倒不如犯一個罪，闖一個禍，就死也死一個痛快！能夠死在心愛的人手裡，就死也甘心情願！二郎，你要我的頭。還是要我的心？ 你要我的心，那是好極了！我的心早已給了你了，放在這裡，你沒有拿去！二郎你來看！雪白的胸膛，裡頭有一顆很紅很熱很真的心，你拿了去吧！ 我今生今世不能和你在一處，來生來世我變頭牛，剝了我的皮給你做靴子！變條蠶子，吐出絲來給你做衣裳。你殺我，我還是愛你！
此劇一出，颠覆作用巨大。
1928年《上海畫報》的劇評裡就說：
“一個失意于婚姻而情深一往的少婦，直把伊相傳下來淫毒而狠惡的罪名，一起洗刷幹淨了。” “看戲至此，便不覺得潘金蓮之可恨可殺，而轉覺潘金蓮之可憐可憫了。”
田漢先生更是大力贊揚：“從他的筆下，替殘酷深重的封建壓迫下的女性吐了第一口冤氣”，還說《潘金蓮》是劇作家刺向封建正統觀念的一把利刃。
直到今天，有人在評價這部戲的時候，還把潘金蓮殺夫的行為與苔絲殺死克雷相提并論，“她犧牲了别人，也自我犧牲。她躺在愛情的祭壇上是善的，但是在社會法庭面前，她是惡的。”
劉再複：《性格組合論》
相關海報及劇照，來源于“豆瓣電影”
1938年，這部作品又被編劇成電影《武松與潘金蓮》，由華新影業公司出品，吳村編劇兼導演，顧蘭君飾潘金蓮、金焰飾武松、劉瓊飾西門慶，雙影帝加盟，陣容豪華。
宣傳語如此露骨，現在肯定不能過審
必然是少不了扯開胸膛這一幕
補充一段逸聞：
1961年4月底，北京人藝重排了《潘金蓮》，周恩來總理先後兩次觀看，還召開了座談會，與會者包括劇作者歐陽予倩（歐陽先生曆任中央戲劇學院院長，其子歐陽山尊先生後來曾任北京人藝的副院長）、總導演焦菊隐，還有演員于是之等。
會上不少人提出，潘金蓮殺夫這一點很難解釋，為了自己解放殺死一個無辜的人，總不是好事。雖然表達了反封建的願望，但選擇的題材完成不了這個任務。
焦菊隐又說：“這個戲究竟應該肯定誰？是武松還是潘金蓮？始終找不到答案。”
後來歐陽予倩自己發言，稱“有必要重新考慮這個戲的主題思想問題”。
最後，周總理總結：潘金蓮不是一個反封建的典型，和西門慶的私通行為是走向堕落，她殺了作為勞動人民的武大郎，這種行為沒有辦法讓人同情。
會議結束後，北京人藝決定停演《潘金蓮》。
1961年4月，北京人藝版劇照，衣着保守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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