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了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周老闆說的,他工廠的木頭闆子被人搶了,做木頭闆子的機器也被砸壞了,聽說幹這事的是平頭平頭哥。好消息就是三外公說快到冬天了,俺們要回國了。
冷杉和紅松木闆子被搶,着實讓三外公蛋疼,眼瞅着掙錢的買賣被截胡。三外公哪咽的下這口氣,他要辦件重要事,早就踩好點,把平頭整天混的酒吧揪出來。提前一天,三外公讓我收拾東西,能帶走打包,不能帶走的送人。紅馬甲留給了周老闆,算是對他的一個補償,周老闆這人也比較講究,托朋友找了輛可靠的車,随時候着。他給三外公包了捆錢,讓他先用。三外公挑了一個嘎嘎冷的傍晚,單槍匹馬直奔酒吧。

赤塔的酒吧街都在火車站附近,這個rock酒吧就在其中一個不起眼的位置。一層樓有很多的小隔間,裡面放着很多投币的機器,據說是可以投币看美女。三外公也無心看這些,他都紅眼了。直接從樓梯旁邊的小角處,一處暗門,下到了地下一層。裡面煙霧缭繞,重金屬樂隊的咚咚聲震耳欲聾。裡面穿着暴露的美女正在那裡搔首弄姿,兩名彪形大漢把三外公攔到入口,其中一個大伊萬上來抓住三外公,用手做着不允許進入的手勢。三外公什麼也沒說,掏出張美元,全都好使,那位大伊萬立刻畢恭畢敬地把三外公領進一處小黑屋。
平頭正在裡面鬼混,三外公不容分說,立刻揪住坐在堂口的平頭,啪嚓一個大耳光。
“你個逼崽子,搶到我頭上了,你以為你就可以扯平了?”
旁邊的小弟一擁而上,三外公帶了一副手撐子,電木做的,戴在手上跟一幅金剛手一樣。腰裡的鋼鞭子也掄了起來,小痞子根本近不了身。三外公隻有一個想法,你搶我闆子,我就幹你,一碼是一碼。他一個人把酒吧掀翻了,據說平頭折了一條腿。三外公把一摞錢扔給了酒吧管事的,算是扯平了。
那晚,我們連夜乘車。趕到後貝加爾斯克已經是第二天早晨,疏通關系出關回國。
後來聽說溫州莊借着三外公削平頭,說要替三外公出這口惡氣。他把整個市場的小幫派都給統一了,王濤和朝軍收錢不像以前那樣狠,真正地保護起中國人做生意不被欺負。倒是朝軍一點也不争氣,掙了點錢去賭場,一來二去輸得精光。
溫州莊的生意越做越大,開寶馬、戴大金鍊子、泡俄羅斯小姐姐。樹大招風,金子招搶,遠在莫斯科的黑幫盯上了遠東的這塊肥肉,想方設法要除掉溫州莊,一直都沒有找到機會。他們在賭場上出了一把老千,徹底将朝軍圈進去。朝軍背後捅刀子,溫州莊從此不見影蹤。
所有的喧鬧都歸于平靜,讓我最想不到的是,俄羅斯黑幫的老大竟然是阿裡克謝,那個和藹可親的莫斯科老頭。
知道這一切是四年以後,世紀末的鐘聲響徹大地。人們都在歡天喜地地迎接新世紀的到來,天空中綻放着五彩的煙花,伴随着閃光雷、魔術彈和二十一響禮炮。
我和三外公坐在鐵西廣場的一個胡同子裡,支起的折疊桌上擺着豬耳朵拌黃瓜,油炸花生米,還有兩杯大老散。瓷酒壺正熱在一個大洗腳盆裡,滿盆的熱水冒着熱氣,溫暖得像個夏天。我們爺倆用喝酒的方式慶祝新世紀的誕生,我跟三外公說,“三外公,今年的冬天不冷,暖冬。”
三外公說,“冬天要是不冷,那就不是冬天。冬天得有個冬天樣,鵝毛大雪,滿村子房脊刷白,嘎嘎冷,吹口氣都沒成冰沫子。”
我說,“那多好,擠在熱乎炕頭,燙一壺白酒,喝一小盅,再配剛剛出鍋的花生米,老嘚了。”
三外公說,“孫子,就知道吃,咱們現在不是在喝酒、吃花生米呢嗎?”
我說,“那不一樣,四年前,我是個滿世界找茬,碰得滿腦袋血,不撞南牆不回頭,四年後……”
三外公打斷我的話,“四年後你就不滿世界找茬啦?來,幹一個。”
那年的冬天真的不太冷,我繼續和三外公做着生活的營生,沒有驚天動地,隻有默默無聞,守着老沈陽。三外公在鐵西開了家鐵闆雞架店,小店的檔口不大,守着老九路市場。每天早上,去肉食批發市場上貨,都是他一個一個挑選的雞架。八點多鐘,他把雞架分成大中小三類,浸泡在大白鐵盆裡。撒上大料、花椒、麻椒、香葉和白芷一些佐料,喂了兩個小時,攤到架空的鐵架子上。陽光一如既往地灑在浸泡的雞架上,我看到了升騰的水汽。他抽了口老旱煙,依舊會喝個二兩小白酒,溫習着他過往的人生。
下午三點半,爐子支起來,火紅的炭火灼燒着上面的鐵盤子。三外公用夾子夾起已經過油的雞架,放到兩片翻開的鐵闆子上,雞架被灼燒得嗞啦嗞啦響。一股雞肉的焦香飄散過來。三外公把雞架的油用鐵闆擠壓出去,雞架丢到大鐵盤子裡。兩個小夾子一左一右,撕開糊香的雞架,一塊一塊,分散到鐵盤子裡。他小心翼翼地用他受傷的左手,掏出三個小罐罐,撒上孜然、肉蔻、辣椒還有一些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制調料,用包裝紙包好扔給等候的食客們。
三外公高聲地喊,“一個八塊,兩個十五,二十三個。”他的鐵闆雞架店總是人頭攢動,人們都說他的雞架吃一次還想下一次,胡同裡張老歪埋汰說,“老三頭的雞架裡有不幹淨的東西。”
三外公說,“張大傻*,有能耐你不吃,再說,我揍折你的腿,把你老二捏碎了。讓你沒有卵子找個茄子提拎。”說完扔給他一包鐵闆雞架,堵住他的嘴。“告訴你,以後說俄羅斯雞架好吃,我這是俄羅斯的手藝,别人我都不告訴。”
三外公的店隻開到晚上八點,他說,“愛誰誰,八點下班,市長來了,我都不給烤。”說完,把鐵栅欄上到窗戶上,外面的鐵門闆也插上,一塊小紙盤,“三外公鐵闆雞架,明天再來。”
每天的太陽照常升起,晚上随着夕陽落下。春夏秋冬,周而複始,日子在一天一天地過着。直到有一天,檔口嘎地一聲停了倆叫不上名字的車,車标感覺像個叉子。司機從後座推下來一個人。那人上身穿的西裝革履,油光綻亮的頭發背到腦後,紅色的領帶隐藏在嶄新的西裝裡。他坐在輪椅上,下肢是空蕩蕩的褲筒。
三外公系着個花圍裙,正要罵這輛車擋住他的檔口,來人突然抱了抱拳,“黑哥,别來無恙。”
後記:三外公的故事應該要結束了,我感懷時光易老。曾經喝過的酒,就像傾倒在渾河裡泔水,雖然埋了巴汰,在年輕的生活裡,卻像吃六六碗那樣地香。我們曾經經曆的亂馬其遭,無非就是和一群勢利眼在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之中的悲歡離合,會短暫地消失在曆史的長河之後,所有的一切又将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