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文然(1912—1964),名成彬,字質儒,譜名文然。河北省灤南縣倴城鎮靳營村人。生前曾任中國曲藝家協會理事、中國第三屆文代會代表、河北省曲藝家協會籌委會副主任、唐山市曲藝團團長。生平業績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部《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卷),跻身我國曆代 70 位曲藝大師之列。
靳文然少時,投名師,苦學藝,宗法諸家,自成一派;靠一面皮鼓,兩塊鐵闆,起灤南、踞唐山,闖省城、進北京,蜚聲曲藝界。于樂亭大鼓衰微期間,銳意改革,力拓新路,重振曲壇,被譽為樂亭大鼓界的“一代天驕”。自20世紀60年代起,“靳派”書段常播放于中央、京、津、河北省、唐山市廣播電台,多次灌制唱片,備受人民大衆喜愛。1958年,一段《雙鎖山》在中南海懷仁堂唱響,得到周恩來總理接見……
靳文然生于靳營一農家,自幼清貧,其父靳巨瑞不堪七口之家重負,四方貸借開起一爿鞋鋪,一家勉強可以糊口。1921 年 10 月,靳文然被父母送入私塾讀書,取學名成彬,時年十歲。成彬讀書,倒也聰慧,深得先生喜愛。方兩年,家境窘迫,無奈于 12 歲辍學,随父在自家鞋鋪做學徒。
成彬少時,好聽書看影,常纏父親或伯父帶他夜趕倴城聽大鼓書。其父靳巨瑞、伯父靳子班弟兄為人性爽,貧而好樂,喜結交江湖藝人。諸如當時頗有名氣的說書藝人丁韻清(又名丁佩城)、“壓三珍”戚用武均與巨瑞結拜為弟兄。上世紀 30 年代後期,他們活躍在樂亭、昌黎、灤縣等地,時常過往或小住于靳家。小成彬聰慧機敏,自然得先生喜愛,耳濡目染之間,那藝術天份,早有了三分,每逢丁先生演唱,小成彬總是緊跟其後。一次,丁韻清說書,小成彬搶個機會下場“票”了一段兒,當場震驚了觀衆,喜煞了丁先生。爾後,小成彬央求丁韻清教他說書,丁先生開始猶豫,漸次被小成彬至誠所動,遂抄《劉公案》數段于成彬。自此,再住靳家之時,開始教成彬練說習唱。
未幾,巨瑞得知成彬學說書,遂怒斥成彬,命他立即停止學藝。雖丁先生百般勸導,小成彬千般央求,巨瑞因視說書為“漂行”,不願兒子吃“張口飯”而執意不允。為此,小成彬常背後噙淚長歎:“我今世說不了書。下世為人還要說書!”此後,在父面前不言學藝事,而摽下心勁,明聽鼓書,默記書詞,暗摹曲調,偷練身段。誠然“學藝不如偷藝”,一年間,成彬于此卻大有長進。
1925 年,丁韻清、戚用武等先生又找了幾位要好的朋友,夜勸靳巨瑞準子學藝。衆朋友各陳己見,苦苦勸說,至夤夜,終獲應允,小成彬可在鞋鋪收作後練習說書。是年,成彬 13 歲。
自此,成彬購唱本,抄書段,敲鼓學唱,時而票場。丁先生于演唱間歇時,由成彬打短段,老師好借此歇氣,再演正書。是年,成彬14 歲。
不幾年,靳家鞋鋪倒閉。時逢荒年,七口之家,難以為繼。1929年初,17歲的靳成彬終獲父準,正式從藝說書。自此,開始了他幾十年的藝術生涯。
靳成彬步入書壇,眼界漸寬,量己及人,開始自感書路窄淺,底蘊不足,遂決心再拜師學藝。當年農事冬閑,成彬拜戚用武為師。
戚用武,字宗周,灤南縣戚莊人,是冀東大鼓書主要創始人之一“馮鐵闆”馮福昌的弟子。他說書嗓好、口脆,能突破死闆死眼,獨辟蹊徑,曾将平劇唱腔移植入大鼓唱腔,首創“西皮尾子”新曲調,善演三國書段。某年,同号稱灤縣“三珍”的名藝人鄭珍、張珍、徐珍一地演出,藝高一籌,遂被人稱“壓三珍”。戚用武是靳巨瑞磕頭弟兄,一向喜歡成彬天資聰慧,成彬拜師,他欣然收于門下,留在身邊悉心點教。
當年師宗馮福昌的戚用武,收得靳文然為徒,師父悉心傳教,徒弟潛心苦學,天造善因,人修善果,終成就了一代藝術大師。也形成了日後樹纛書壇的靳文然—賈幼然—何建春……瓜瓞綿延的靳派藝術譜系。這,自是後話。
三年出師,靳文然藝業大進。丁佩城将自己的得意琴師賀連起介紹給靳文然,賀連起是當時樂亭大鼓弦師中的佼佼者,曾有“王寶合、賀連起,灤縣兩把金交椅”(指弦師技藝)之說。靳與賀搭檔行藝期間,互相切磋,探索唱腔闆式的巧用和技藝,改革創新,他二人彈唱相得益彰,為“靳派”藝術的創立奠定了基礎。至 20 世紀 40 年代,“靳派”大鼓已初露端倪。汲衆家之長,融多家技藝于一爐,靳文然功夫日臻精湛。
時,抗日戰争爆發,冀東人同仇敵忾。靳文然到灤縣抗日遊擊區行藝,得與賀連起盟兄弟高榮遠合作。高榮遠是樂亭大鼓名家,被譽為“冀東以大鼓宣傳抗日第一人”。後曾執教于遼甯省藝校。高、靳合作時,靳文然演唱了高榮遠創作并為之伴奏的《火燒鐘家灘》《與民複仇》和自編的《罵蔣鵬飛》等宣傳抗日鋤奸的新曲段。這段時間使靳文然初步接觸革命新曲藝,他對革命文藝在人民群衆中作用的認識和實踐,自此始。
1947 年 l0 月,靳文然離開灤縣、昌黎、秦皇島等文藝陣地,到唐山小山的萬順、玉發書館演唱。那時的唐山小山書館林立,群芳鬥豔,演員各展其才,名家循環登場,計時收費,各領風騷。聽衆們姚黃魏紫各有喜好,唯獨每次靳文然登場,整個書館擠得水洩不通。靳文然的演唱,聲圓情切,婉轉柔美,曲調千變萬化。他情于聲中,戲在臉上,聲情并茂,如《鬧天宮》《糜氏托孤》《合缽》《單刀會》……天上地下,有文有武,有聲有色,直唱得小山兒聽衆如潮。1948 年 10 月,《唐山日報》刊載署名長風的文章《燭影搖紅 珠落玉盤》評贊靳文然大鼓書的妙處:“…聲音裡有意境,雄壯處好似萬馬奔騰;凄切處仿如雨打芭蕉,委婉處如喁喁私語,纏綿處像燭影搖紅,急切處如珠落玉盤……是以說他的大鼓,有着獨特的價值,不同凡響。”
靳文然曾冒着危險在尚未解放的唐山,同警察、特務們打起了“大鼓遊擊”。他的節目牌上寫着《十問十答》《蘭橋會》等傳統節目,卻唱起《與民複仇》《火燒鐘家灘》《送夫參軍》等新書段,一時,聽衆遍及唐山市。靳文然引亢書場,奮而不疲,直至解放。
1948 年 12 月 12 日,唐山市解放,舉市歡騰。大軍進城當日,市政府立即派員進入文藝界,組織進步藝人建立文藝工作新組織。唐山第一個文藝工作者曲藝新組織成立,定名為“唐山新生曲藝改進社”,靳文然被推選為組長。為配合新形勢,《解放唐山》《光榮歸隊》《四季生産》《勞動英雄》等新書段輪換上演,歡悅人民,鼓舞群衆,備受歡迎。
為支援抗美援朝,宣傳群衆,他自編日夜趕寫書段《勝利公債》,在唐山市第二屆人民代表會議上演出,激起人民群衆無限激情,會間掀起認購公債支援前線的高潮。李一夫市長握着靳文然的手連聲稱贊,當場揮毫為靳文然書寫條幅一幅:“人民藝人靳文然,你用文藝的形式将政府政策清楚地交待給群衆,這是你的成功,也是你今後的方向。”市長筆墨酣暢,情深意長,道出了政府對人民藝人的褒獎和希望。此盛況刊登于《唐山勞動日報》醒目版面。
靳文然,一個舊社會過來的大鼓藝人,久旱逢雨、枯木逢春,為藝術、為人民辛勤工作,他偕弦師,彙同仁,串書館,下街道,走廠礦,入軍營,栉風沐雨,演出不停,為勞工兄弟慶功,慰問志願軍赴朝參加義演,為抗美援朝進行宣傳動員……連年榮膺市級勞動模範,相繼提任唐山市曲藝實驗隊隊長、唐山市曲藝說唱團團長,并當選省政協委員、市人大代表。
鬥轉星移,轉眼到了 1956 年。這時期,新中國日趨繁榮,人民安居樂業,文化藝術如百花怒放。此時的唐山霓虹燈上下閃爍,劇場的平劇、話劇,大世界的雜技、皮影,更有影院的電影,每日連場輪映。與各劇種、曲種尤其是與當代科學的影視藝術的競争中,一鼓一弦,兩塊闆兒的樂亭大鼓則日益相形見绌。小山兒上林立的書館兒,座上客日漸稀疏,大有被取代之勢,幾百年的大鼓藝術,日漸衰微,形勢岌岌可危。
靳文然從藝幾十年,視藝術為生命,于大鼓書日漸衰微之中,心急如焚。熟慮之後,他決心改革單腔老調、陳年舊書、古闆定式,獨闖新路。改革伊始,藝術不成熟,聽衆不習慣,票房驟減,收入下跌。拮據中靳文然布衣粗食,筚路藍縷,然而貧困不移,革新立志堅如鐵石。靳文然同他的老弦師在藝術上互相切磋、共研改革、彼此勉勵、反複磨練、卻也珠聯璧合。經年有餘,将樂亭大鼓完成了由聯曲體到闆腔體的重大革新。在此基礎上,他悉心鑽研,又突破了闆起闆落的傳統格式,巧妙地運用了閃闆、搶闆等新唱法,同時大膽地融平劇、評劇、皮影、京韻曲調之精華,汲諸家之長,将“靳派”大鼓書再次推向新高峰。靳文然以兩年私塾文底,學國文、習轍韻、讀詩詞、覽群書、刻苦編演新書段兒。如《心紅手巧》《喜豐收》《探母》《糞狀元》《慶功會》《難忘的一天》《插紅旗》等書段兒别開生面,整理改編的《雙鎖山》《拷紅》《鬧天宮》等書目,演唱多年,令人百聽不厭。
靳文然改革大鼓,自成一家,新書新腔,傾倒觀衆,折服同行,嘔心瀝血,終于為樂亭大鼓闖出一條新路。改革後的樂亭大鼓,令人耳目一新,使人民大衆喜聞樂見,唐山人民廣播電台開始每天連續播放靳文然的長篇大鼓書。大鼓界藝人紛紛效仿,一時,新書段、新曲調、新風格,使衰微中的樂亭大鼓再獲新生,重振于曲藝之壇。曲藝界看到樂亭大鼓的再起,感于靳文然的創新精神和貢獻,折服于靳文然的藝術造詣,遂稱靳文然為樂亭大鼓的“一代天驕”。時,唐山的靳文然同天津的京韻大鼓名家駱玉笙、快闆書表演藝術家李潤傑、北京的相聲大師侯寶林……群傑并立,形成陣容,曲藝之繁榮進入解放後空前興旺的時期。
1958 年,于“百花齊放,百家齊鳴”中,樂亭大鼓更顯璀璨。是年,河北省舉辦第一屆全省曲藝彙演。靳文然演唱的《雙鎖山》被評為一等獎;韓香圃演唱的《水漫金山寺》被評為二等獎。靳文然演唱時多打破樂亭大鼓的傳統闆式,使用入耳中聽的新腔新調。時任河北省文化局副局長、河北省第一屆曲藝彙演組委會主任申伸在彙演總結大會上一語定論:“靳文然的大鼓是革新了的、進步了的大鼓。”最後大會認為,兩種唱法均為樂亭大鼓,所不同的僅是“派”别而已。由是,靳派樂亭大鼓以傳統為底蘊,以革新為生機,樹幟曲壇、管領群芳。
1959 年,于北京舉行的首屆全國曲藝彙演中,在北京懷仁堂,靳文然的《雙鎖山》唱響中南海,飲譽首都,前排座席上,中央首長們熱烈鼓掌。演出結束,周恩來總理接見了靳文然等藝術家,并同他們合影留念。
自此人民藝人靳文然,奮鬥不止,投身于人民藝術事業。他深入建明公社,體驗生活,創作《劈山引水》,專題歌頌西鋪人民的“窮棒子”創業精神;他赴十三陵水庫工地,慰問演出,歌頌在舉世矚目的工程上日夜戰鬥的工作者;他熱心培養青年演員,收徒賈幼然、劉少然、趙鳳蘭、高小然、肖雲霞……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鼓聲不歇,演唱不止,創作不辍……
春蠶吐絲絲有盡,非人磨墨墨磨人。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奔波,奮神竭力的演唱,焚膏繼晷的創作,靳文然積勞成疾。當這位人民藝術家執着奮進之時,卻不幸病魔已虐,然而自己渾然不知。
1964 年 9 月 8 日,赴外地創作演出的靳文然回到唐山。靳文然登上他熟悉的書台。
一段《挑女婿》書罷,謝幕兩遍,仍掌聲不止。此時靳文然已是虛汗涔涔,他整衣邁步又欲返場。慌得弟子們急來攔阻:“師父,不能返場了,您的身體不行啊!”“不,觀衆愛聽我的書,我們樂亭大鼓這樣受歡迎,我高興啊。”靳文然力謝勸阻,呷水擦汗,又振衣登台,為觀衆演出了諷刺慷公家之慨的新段子《大方人》。唱畢,掌聲中,靳文然走下舞台,突然一個踉跄,衆徒弟急忙攙扶住。再看靳先生,兩眼直直,神情異常,那唱了四十多年大鼓書的喉嚨咕咕噜噜卻吐不出一個清楚地字來。靳文然心力交瘁,腦溢血突發,最終倒在了他所喜愛的舞台上……
唐山市市長白芸親自訓示醫院,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也要全力搶救人民的藝術家靳文然先生。并由京津請來的專家屢次會診,制定治療方案。靳文然的親友、弟子、同仁、經其點撥的藝人,亦有從農村和家鄉專程趕來的老聽衆、老鄉親,絡繹不絕到醫院探視,祈求靳先生能再綻喉嚨,重返舞台。然而因當時醫療水準有限,經九十天晝夜奮力搶救,最終無力回天。1964 年 12 月 31 日,這位農民出身的人民曲藝表演藝術家靳文然溘然長逝,終年 52 歲。
人的生命有限,藝術生命無涯。斯人雖逝,靳文然和靳派樂亭大鼓成就已載《中國大百科全書》曲藝史冊;斯人雖逝,靳文然的《雙鎖山》《鬧天宮》等樂亭大鼓錄音,至今在唐山、在冀東、在全國仍久播不衰;斯人雖逝,曲壇明珠靳派樂亭大鼓放射着民族文化的奇光異彩;斯人雖逝,如今靳派藝術瓜瓞綿延,傳承流長。靳先生的弟子賈幼然、劉少然、趙鳳蘭等早已成靳派大鼓藝術棟梁。在靳先生家鄉灤南縣,靳派藝術第三代傳人何建春脫穎而出……
世紀之交,先生故裡灤南縣縣城辟文化廣場,為“灤南文藝三枝花” ——評劇、皮影、大鼓書和“三枝花”創始、領軍人成兆才、張繩武、靳文然大師樹碑鑄像。筆者受邀撰靳文然先生碑記以概其一生:
靳文然先生(1912~1964),靳成彬,又名靳質儒,域内靳營人。先生幼時,茅屋沙地,糠菜鹑衣,勉可糊口。然,少年不識愁滋味,孜孜矻矻,樂不思憂。時,有大鼓書藝人丁韻清者,常巡演于灤樂,每投住于靳家。先生自孩提即耳濡目染;稚童受啟蒙緣近水樓台。
初始,以唇齒作弦,敲什物為鼓,哼哼唱唱。仿之悟之,摹形學調。稍長,離家從藝,拜師戚用武,苦學三年,出師演唱,嶄露頭角。先生知學無止境,複投名宿,問技藝,汲衆長,遂藝業大進,聲名鵲起。
新中國成立,先生為唐山“新生曲藝改進社”之骨幹。偕琴師,串書場,走廠礦,入軍營,栉風沐雨,巡回演出。編演新書新段,鼓舞生産建設,宣傳抗美援朝。報紙嘗專載文章,贊先生以《珠落玉盤》;市長曾親書條幅,譽文然為“人民藝人”。時代前進,藝術發展。20 世紀 50 年代,皮影、相聲、雜技百花齊放;電影、戲劇、歌舞各領風騷。而樂亭大鼓,囿一鼓、兩闆、三弦之單調,守《東周》《西廂》《烈女》之腐陳,競争之間,日漸衰微。時,觀衆日減,前景岌岌,如夕陽西下;曲壇人士,憂心忡忡,愁無力回天。
先生憂數百年之曲種,境陷危途;知振興藝術之路,旨在改革。遂振臂疾呼:破古闆老式,改陳年舊書;辟新途于蹊徑,救大鼓于瀕亡。乃身體力行,殚精竭慮,革故創新,改曲聯體為闆腔體,終創“靳派”大鼓于世。大鼓有幸,衰而複興;先生阙功,曆史不忘。
先生之表演,自由灑脫,惟妙惟肖;先生之唱腔,韻律優美,流水行雲。人贊其藝術:雄壯處似飛瀑直洩,委婉處如涓涓細流;凄切處同雨打芭蕉,纏綿處宛燭影搖紅。先生以改革之大鼓,踞唐山,起冀東,赴省城,進北京,受總理接見,膺藝界殊榮。時,先生之書段,中央、省地之電台競相播放;今,靳派之藝術,城市、鄉村之群衆廣為流傳。
年五十二,先生扶病演唱于唐山,昏倒台上,無救而終。觀古今中外,從藝一生,倒于舞台者,惟法之莫裡哀,惟我之靳文然也。
(朱永遠供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