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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作者:施展世界
從這周開始,我會不定期和你聊聊那些曾經影響過我的書。我不會系統地解讀這些書,而是會以清單體的方式談談它們對我的啟發。 今天這一期我将從柏拉圖的《理想國》開始,這本書是西方古典哲學最經典的著作之一,算得上是幫我“開過天眼”的書。

1、柏拉圖的著作經曆漫長曆史之後,仍被确認為經典,在讀這種書的時候,我一直保持着一種态度,就是強迫自己假定書中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如果我覺得書中哪個地方說的不對,我就想盡一切辦法替他圓謊。在不斷地替柏拉圖找理由的過程中,很多我頭腦中認為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東西,都被逐漸地突破掉了。這個過程也是幫助我擺脫自己原來的一系列觀念束縛的過程。

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圖 | 柏拉圖與亞裡士多德

2、以柏拉圖的“學習回憶說”為例。柏拉圖說人的學習并不是獲得了什麼新的東西,而是靈魂本來就在理念界,擁有一切知識,隻不過靈魂進入肉體之後忘記了這些知識,學習就是把已經忘了的知識重新回憶起來的過程。這個理論初聽上去完全是胡說八道,但是等我最終想方設法幫他把這個謊圓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柏拉圖的學習回憶說有多深刻。實際上柏拉圖是在說,我們的學習既不可能是學習已經知道的東西,因為已經知道的不需要學;也不可能是學習絕對不知道的東西,因為絕對不知道的東西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根本也就不會想去學。你唯一能學的是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可是,你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它們是怎麼進到你腦子裡的呢?它們根本不是學來的,而是天賦的。舉個例子,黑猩猩能夠學會單詞,但永遠學不會文法,牙牙學語的孩子則天然有能力學會文法。正是文法才讓有限的單詞能表達出無限的意思,孩子們是怎麼擁有學習文法的能力的呢?說不清,那是天賦的,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

3、為什麼柏拉圖要提出理念論呢?這和人對永恒性、普遍性的追求有關了。我們人類總是在為世界賦予意義。比如維特根斯坦的兔鴨圖,從一個角度看它是個兔子,換個角度看它就是個鴨子。但無論它到底是啥,我們總會認為它得是個什麼,也就是說我們總會為它賦予意義。為什麼人一定要為世界賦予意義呢?說不清,這也是我們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我們還能知道,人的行動是靠人為這個世界所賦予的意義驅動的。而所謂的意義,一定要達到某種永恒性和普遍性,隻要沒達到永恒性普遍性,你永遠覺得這事沒意義。我們之是以能夠感覺到我們的生活有意義,是因為我們總覺得自己參與到了某種普遍性、永恒性的事業當中。否則的話,即使掙到錢了,你仍然感覺是空虛的。那什麼才具有真正的永恒性普遍性呢?柏拉圖認為現實世界的東西是不行的,它們太易變了,不僅沒有兩片葉子是一樣的,同一片葉子在不同的時刻也是不一樣的,不同的人看同一片葉子也不會是一樣的;真正的永恒性普遍性隻能是在超越于現實以上的“理念”世界。

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圖 | 維特根斯坦的兔鴨圖

4、永恒的“理念”界,是對短暫易變的現實世界的根本判準。那麼,要判斷具體的政治是好是壞,也不能就現實的具體哪個國家來做判準,因為現實的國家同樣是易變的,需要找到“國家”的“理念”,以它為标準來判斷現實中的具體國家是好是壞,這個理念就是所謂“理想國”。柏拉圖後來也意識到理想國根本是沒法實作的,但判準不是用來實作的,而是用來對現實進行判斷的。你可以不接受他的判準,另去尋找你的判準,但你永遠需要一個判準,而且這個判準一定不是在現實世界的。

5、《理想國》中的“洞穴寓言”很有名,它實際上在揭示一個非常令人痛苦的事實。一群人生來就被鎖在洞穴裡不能轉身,隻能朝前看洞壁,這群人的身後有一堆火,有别人舉着動物模型在火前走來走去,被鎖住的人一輩子隻能看到模型投在洞壁上的影子,以為這就是真實的世界。直到一天有個人獲得機會脫開禁锢走出洞穴,看到了外面真實的世界,然後又發現太陽是這一切的根源。這就相當于哲學家不再惑于易變的現象界而終于看到了永恒真實的理念界。柏拉圖說,當你看到了洞外的世界之後,肯定不想再回到洞裡了,你會願意永遠停留在這個世界。然而,這麼美好的真實世界,你當然會希望自己的同胞也能認識它,是以你又覺得你有義務傳回洞穴,告訴同胞真實的世界是什麼。可是等你回到洞裡之後,從亮處回到暗處,一時間你連洞壁上的影子都看不清了,此時你向同胞解釋洞外的真實世界,所有人都會笑話你,因為你連“現實”都看不清,還敢妄談帶我們看什麼“真實”,如果你繼續堅持,同胞就會索性把你殺掉。

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圖 | 洞穴寓言

柏拉圖寫這個寓言的時候,心裡想着的是蘇格拉底,但這背後揭示的是思想者一個永恒的困境。當你看清真實的時候,如果不能把它告訴給自己的同胞,你會是孤獨的,因為你會感覺自己并未真地獲得普遍性永恒性——知道了真實的世界卻把它秘而不宣,這在道德上是說不過去的;但是當你把它告訴給自己的同胞,你卻會因無人了解而陷入更大的孤獨。這樣一種兩難困境,對于獲得機會走出洞穴的人,實際上就已經是無從避免的了,他們注定隻能在孤獨中前行。很可能世上隻有痛苦的蘇格拉底和快樂的豬,而沒有快樂的蘇格拉底。

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圖 | 蘇格拉底之死

6、《理想國》中還有另一個在讀懂後令人極為痛苦的故事,與洞穴寓言有某種正相反對的效果,那就是柏拉圖講的腓尼基神話。柏拉圖說城邦中的人是有等級高低之分的,但是低等級的人不會願意接受自己的低等級身份,那該怎麼辦呢?就要給他們灌輸一個腓尼基人的神話。這個神話說,上天造人的時候用了金銀銅鐵等不同的材料,越是用貴重材料造成的人級别越高,低等級的人就是用低賤材料造出來的,要用這個神話來為現實當中的等級制度做一種正當性的辯護。初看上去這是一個很混蛋的做法,它要用神話來欺騙低等級的人,讓他們認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是對蘇格拉底方案給出的一個反向方案,其中有着同樣令人痛苦的兩難。

現實當中的社會要形成秩序,它就一定是結構化的,結構化就意味着指令與服從的關系,進而一定是分等級的,至于這個關系會被怎麼解讀是另一個問題,但無論怎麼解讀,事實上的指令與服從都一定是存在的。可是那些要服從指令的人,憑什麼接受自己的弱者身份啊?兩個辦法,一是靠暴力強迫,但這種辦法成本極高不可持續;二是靠講個故事,來把指令與服從的關系給正當化,讓人們自願接受。故事本身肯定是虛妄的,它要讓弱者認命;但如果沒有這個故事,社會就有可能陷入無盡的動蕩之中,而動蕩社會中,最倒黴的肯定還是弱者,因為強者有的是辦法來保護自己,弱者就隻能認命了。

有資格去講這個故事的人,應當就是大立法者了。倘若這個大立法者是個心懷邪惡的人,則所有人都會陷在一種悲慘的命運裡;倘若他是個心懷悲憫的人,則會讓自己陷入良心的無盡折磨裡。對心懷悲憫的人來說,講一個虛妄的故事以便讓弱者認命,這本身是在良心上過不去的事情;但如果不講這個故事,弱者可能陷入更悲慘的境地,這在良心上就更過不去。兩害相權,大立法者還是得講這個故事,但這就隻能讓自己陷在無法擺脫的良心糾結當中了。

初讀柏拉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胡說八道

圖 | 美國最高法院大樓的三個”大立法者“雕像

7、韋伯曾經說:政治是一項與魔鬼打交道的事業。當我讀到韋伯的這句話,又回想起柏拉圖講的這些故事,心裡真是五味雜陳。韋伯這句話不是說政治家是魔鬼,而是說政治本身就是魔鬼,它會讓人陷入一個左右為難,兩害相權的狀況中,但在這種狀況中你卻必須做出抉擇,如果你索性放棄抉擇,那隻會帶來更大的災禍,是以你不得不跟魔鬼打交道。跟魔鬼打交道的時候,你明知自己是想追尋正義,為了追尋正義卻不得不與魔鬼共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人性如何能夠不被敗壞掉,這又是一個加倍艱難的事。無論是蘇格拉底方案還是腓尼基方案,都是一個兩難的選擇困境。人就是這樣一個有限的物種,隻能面對這樣一個現實。柏拉圖把這些東西以最深刻的方式表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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