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繪本《咕噜牛》簡直可以說是《戰國策》中的經典寓言故事《狐假虎威》的繪本版。當然,這樣的表述,完全基于時間的立場,其實我們也很難判斷,英國的朱莉娅·唐納森在創作文稿時,是否讀過《狐假虎威》。可以肯定的是,經過繪本獨特的圖文演繹之後,這個故事變得特别生動,非常吸引人,達到過目不忘的效果。
這樣的效果,也決定了它必然成為繪本中的經典名作。
還可以肯定的是,不論在何時,即便是一個昏昏欲睡的夜晚,隻要和小孩講述這個故事,哪怕在翻開第一頁的時候,僅出現一座“什麼事都沒發生”的寂靜森林,也很快也能燃起一種探索獵奇的星星之火,因為這樣的靜谧一定試圖在隐藏着什麼。那一夜的夢中,會不會有一隻咕噜牛出現——
可怕的獠牙,可怕的爪子,可怕的牙齒,膝蓋特别鼓,腳趾叉得特别大,鼻子上還有毒瘤,長着黃眼睛,黑舌頭,背後還生滿倒刺……
哦,那不是噩夢。那樣的長相也隻不過是一個憨厚的“醜角”。而真正的夢中精靈是那隻叽布叽布叫着的小老鼠,聰明伶俐,機智勇敢,一切用于贊美小孩的詞都被它占據,如何不叫人喜歡。
是以,用《咕噜牛》給小孩講故事吧!一定要翻開繪本講,圖畫是不可或缺的,講故事的人也會因為這個故事而得到小孩的熱烈擁護。因為聽故事的小孩總能心滿意足。為什麼?在我看來,這個故事棒極了:
故事中的主角是一隻小老鼠。它就在之前我們提到的那座翠綠的森林裡四處溜達。但似乎運氣不佳,時不時遇到天敵。不過,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因為每次都能逢兇化吉,而且還在天敵的逃亡中獲得極大的滿足。
例如,當小老鼠遇到狐狸時,它毫不費力地杜撰出一隻咕噜牛,還告訴狐狸,自己和咕噜牛在岩石旁相約,準備烤狐狸。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化險為夷——狐狸溜走了。
遇到貓頭鷹時,小老鼠也讓這個臆想中的咕噜牛和自己歸隊并列,共同擁有可怖的約定——在小河邊油炸貓頭鷹。聽故事的小孩一定能說出答案——貓頭鷹驚得飛走了。
兩次的“開溜”,都帶來獲勝時的喜悅。獲勝的不僅僅是小老鼠,還有一個個聽故事的小孩。讀者,被反複出現的簡單情節代入了,因為這樣的情節設計也印證了中式審美中“反常合道”的邏輯(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五;吳喬《圍爐詩話》卷一)看起來是那樣不合常理,而卻又極其符合内心的期盼。
接下來,反複進入了第三輪,也必定是最後一次。小老鼠遇到想要吃自己的蛇,它依然請出恐怖的咕噜牛,透露出要“在湖邊爆炒蛇肉”的計劃。蛇瞬間驚恐萬狀,扭着身子逃走了。
看出來了吧,這真是一個極佳的講故事的範本。主角和一個又一個的配角逐一對話,每次對話的内容極為雷同,這樣的安排讓對話内容以及畫面都深入人心,且讓主角機智的形象也被刻畫得輪廓鮮明。繪本用單獨的頁面呈現每一組對話,讓對話變得集中與隆重,構成了一種放蕩不羁的幽默。請注意,幽默還源于内心的藐視——每一個聽故事的小孩都在心裡認定了這恐怖的咕噜牛是不存在的。
是啊,世間哪有長着可怕的獠牙,可怕的爪子,可怕的牙齒,膝蓋特别鼓,腳趾叉得特别大,鼻子上還有毒瘤,還長着黃眼睛黑舌頭,渾身倒刺的咕噜牛呢?無厘頭式的極度誇張,給小孩帶來非常放松的快感。就在大家放棄初次進入“森林”時攜帶的,源于本能的警惕時,誰都沒有想到的事發生了——咕噜牛出現了。
不得不為這樣的情節設計點贊。所有漫不經心的的講述都構成精心謀劃的埋伏,小老鼠随口說出的怪獸居然真實存在。是以,就在我們馬上要喪失對這樣簡單反複情節的興趣時,心一下子緊繃起來,歡愉也戛然而止。我們一起和小老鼠變得慌張。繪本中,小老鼠因為恐懼,用發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哦……不……不,救命!怎麼真有咕噜牛呢?
《狐假虎威》中的狐狸,遇到老虎的時候,表現得異常冷靜,《戰國策》中這樣記載:
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随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
當然,我們相信這是簡約的文言特質所局限,我們也能猜測:在那一刹那,狐狸的心中應該滑過無限的驚悚。但中式故事中的狐狸與繪本中的小老鼠一樣,都能在瞬間展露出智慧。小老鼠對咕噜牛說:林子裡大家都怕我。不信,你跟我去看看。”
瞧,是不是如出一轍。
體型怪異的咕噜牛也如遇到狐狸的老虎一般,是驕傲與愚蠢并存的,或者我們更願意接受的評價是——一種近乎于幼稚的天真。繪本中的咕噜牛睜大眼睛,滿腹狐疑,跟着小老鼠,準備去瞧瞧。請注意,正是這樣的形象,如此的決定,讓咕噜牛這樣形态兇猛的怪獸,頃刻間征服了小孩的心。小孩是善良的,他們能接受一切弱者。咕噜牛在這一時刻表露了出來的,就是高大威猛外形下一顆好奇而柔軟的心。與其說是認同咕噜牛,不如說是每個聽故事的小孩,在咕噜牛身上找到童年應有的好奇天性與懵懂氣質。
故事還要繼續,情節還要反複。
反複,從上一個橋段的結尾開始——小老鼠和咕噜牛精準地遇到了蛇。可想而知,蛇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小老鼠帶着咕噜牛來了,想到之前小老鼠和咕噜牛的約定,必定趕緊逃命。此刻,複現的情節再次點燃了小孩的所有期待,星光閃閃的情節之火又一次爆燃。之前所有的畫面和文字,疊加構成了此刻閱讀時的爆笑快感。故事中的蛇從心裡認定了咕噜牛是小老鼠帶着前來吃自己的。是以,那一次的遭遇将會造成蛇這一輩子的心理陰影。而“蛇”這樣的反派角色的落敗,也在正義感十足的孩童心裡,再次奏響了歡樂的旋律。
請注意,小老鼠雖然狡猾,卻成為了智慧的化身,是正派形象,是聽故事的小孩在繪本中的化身;蛇、貓頭鷹、狐狸,和正派人物作對,被無情地劃入反派;憨厚的咕噜牛居中,是故事的調味劑,也是角色之間的關聯點。如果一定要歸派的話,它就是沒頭沒腦的中立派,無毒無公害,屬于“環保型”的角色。
中立派,并非扁平無特色。咕噜牛在故事中的表現,也絕對精彩。這點類似南韓影視作品——每一個配角,哪怕飾演的是路人甲,也都表現得非常專業。很少看到南韓連續劇中站立的小兵打哈欠,買菜的大媽忘記吆喝,古裝的戰士戴手表……相反,如果需要中彈倒下,每一個龍套都在落地時發出讓你心疼的“砰砰”聲。
也許你要反駁這樣的界定,因為繪本的名字就叫《咕噜牛》,它才是正兒八經的主角啊。這一點,就留給大家争論吧。從命名角度說,還是《狐假虎威》公道,狐狸,老虎,同時出現,不分伯仲。看來中式文化中的對稱,和諧的意念,植入在每一個文字細節中。
你們看,中立派咕噜牛表現得很投入,它也開始害怕了,害怕那隻能夠威震森林的小老鼠。而聽故事的小孩則早就有了全新的預測——接下來,反複出現的必定是之前倉皇逃走的貓頭鷹、小狐狸。什麼是回環式設計,不需贅言,大家都能領會了。這樣的獲得,比背誦文學創作論中的概念效果好多了。
結局也讓人歡樂。搞不清狀況的咕噜牛,看到大家紛紛逃跑時,已經将内心的恐懼級别調至頂峰,在它看來,眼前的小老鼠是一個有超能力的怪獸,形體小,能量大,且經過驗證。于是,當小老鼠說出:“我的肚子很餓,想要嘗一嘗咕噜牛肉”的時候,超級大怪獸咕噜牛狂叫一聲,逃走如風。
我可以預料到,聽故事的孩子此刻會笑得四腳朝天,滿地亂滾。如果你真的采用我的建議,手捧繪本,以生動的畫面示人,一定會引發小孩誇張的肢體反應。這個時候,内心的歡樂必須得到釋放。否則,如何對得起這樣精妙的故事啊。
我們更看重的是,整個繪本的情節設計。之前的荒誕與随意,一個又一個的簡單疊加,反複出現的雷同情節,其實構成了最為有效的“埋伏”,以至于蛇、貓頭鷹、狐狸這些配角重複出現時,能在讀者心裡産生高度的認同與回應。這如同一種約定,随着閱讀的深入,讀者和各個角色都在故事中赴約,每個讀者也在這樣的相遇中獲得滿足。
滿足,還來源于一種隐逸的期待。
之前小老鼠對咕噜牛進行的是局部的刻畫,而繪本中卻在後續整體呈現了真實可感的咕噜牛!每一個局部都應驗了,所有的整體都契合了,這樣的設計也構成了一種滿足。不得不說,在這一點上,繪本的繪者和作者的配合,達到中式審美中的“天衣無縫”。台灣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李茵茵在《經典圖畫書透視藝術的幽默趣味》一文中對這樣的設計有精彩的評述:阿克塞爾圖畫中的角色大都是圓形或柔軟的線條,這改變了讀者在接觸負面角色時的不安和恐懼:在分述咕噜牛時,每一個部位都是局部的、誇張的,但組合在一起卻難得的憨厚圓潤……局部放大咕噜牛的各部位,以投射誇張其恐怖;用縮小的線框罩住逃跑的動物,壓抑動物害怕咕噜牛的情緒。
最志得意滿的還有小老鼠,它最後獨自享受着堅果,那樣的惬意也給聽故事的小孩帶來滿足感。别忘了,在介入整個故事的過程中,小孩最佩服的人就是這隻小老鼠,而小孩早就将自己當作這隻小老鼠。“成為英雄”是小孩的天生夙願。英雄要有美滿的結局,“王子和公主要幸福地在一起”,這些骨子裡的期待,都在故事的結局得到滿足,可見繪本的作者是童心未泯的。
在這一點上,《狐假虎威》的結局顯得很成人化。當然,這原本就是一個臣下給大王的忠告,是朝堂之上的隐晦勸誡。從這個角度看,《咕噜牛》更适合小孩。
合上繪本突然想:國文統編教材三年級上冊有一預測單元,為什麼不選擇《咕噜牛》的文本作為教材呢?倘若是,那該有多好啊!所有的預測都有依據,這也是絕版的經典教材。
好的故事,要有精心布置的情節,情節就像一個大架構,期間要搭載上一個個精細打磨的細節。《咕噜牛》二者皆占。例如,故事中各個角色的情緒反應,就顯得很真實。真實就是誠意,誠意才能打動讀者。我們發現,起初小老鼠和每一個天敵的相遇,沒有恐懼,因為聰明的小老鼠能不費力地化解危機。此時,閱讀者的情緒反應也是低成本的直接淺笑,這樣的情節至多帶來普通級别的娛樂感。不過,這真的是作者的欲擒故縱。咕噜牛的出現,一下子打破了平靜,引發出巨大的驚訝——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小老鼠随便說的居然是真的!就連老鼠本人也感到意外。情緒波動特别大,如果用檢測儀器來看的話,這裡能繪制出一個斷崖式的落差曲線。
所有的曲線到低谷時,必定迎來反彈。小老鼠帶着咕噜牛一次又一次地遭遇“老友”,這根曲線一次又一次地擡升。從分支的幽默,到正面應對的驚訝,再分支為各自的畏懼,最後彙聚在個體的勝利中。讀者的情緒伴随着閱讀,坐了一趟過山車。每個小孩都在情節的軌道中經曆着森林裡的冒險之旅,這樣的閱讀感受,某種程度上說,勝過了純粹的尋求“過山車一般的簡單刺激”。
經典的繪本,真值得切磋琢磨。我們特别欣賞的還有故事情節推進的技法。帶着歉意使用“技法”,因為我相信作者創作時是純天然的,而作為技法予以固化,真的出于學習的需要。情節上,首先是一種簡單的平推,狐狸、貓頭鷹、蛇,三次的反複,點到為止。當讀者即将厭煩時極度逆轉,化解平推中帶來的險些生成的失望,遏制了一層不變中産生的疲勞。在變異中出現的咕噜牛,又造成一種茫然——怎麼辦?小老鼠會不會完蛋?故事會不會就此結束?沒想到再次回環,與之前的情節相呼應,讓所有的期待得到滿足。
森林裡最具智慧的英雄——小老鼠是不能死的,聰明人是不能亡的,所有小孩的期待是不能辜負的。這部繪本給了所有讀者安慰。繪本的首頁和尾頁同樣出現一個靜谧的森林,這預示着還有故事要發生。我們也相信咕噜牛的作者和繪者,還會為我們獻出更好的作品。如《狐假虎威》一樣,這部繪本也能在中國小孩的喜愛中,成為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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