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轉涼,在自己熟悉的咖啡廳,點上一杯熱飲,準備開始一些工作。沒有戴耳機出門,思緒不時被旁邊兩位大哥的談話所引走,從美國大選,到馬雲上市,從戰略投資,到股權激勵,沒有幾個億都填不滿他們吹的牛皮。

而左邊桌兩個安靜的女孩,各自在敲打着自己的電腦,時而小聲地讨論着。仔細看過去,似乎一個女孩在用英文寫着論文性的東西,她們的話題也從非暴力不合作到阿倫特的極權觀念,倒是可以中和旁邊兩位大哥的聒噪。
這時服務生端着飲料送過來,我說了聲謝謝,他看着我報以微笑,眼神中透着令我出乎意料的精神,并不是那種服務式的怯懦,而是堅定而自信的真誠回饋。
大多數的刻闆印象中,咖啡廳的人,都在消磨着生命,客人是主動的消磨,而服務生,則是一種完全被動的,談不上絕望,而是毫無生氣的,在純粹無奈的消磨中,穿插着不得不做的一些工作,也僅僅是為了完成任務而必須要做的工作。
是以那個年輕人,就像砸碎刻闆鏡像的錘子,眼神中的那種劃過消磨世界的閃電讓我印象深刻。當我要加熱水的時候,我并沒有叫他,而是端着杯子走了過去,他倚在咖啡機旁,翻看着一本書,以至于沒有意識到我。
我不得不輕聲的hello一下,他擡起頭,連忙把手中的書扣下,去幫我加水,雙手遞給我的時候,眼神依然沒有躲閃,而是投向我一種沒有過分熱情的溫暖。我看到了書名《惡之花》,法國最著名的現代主義波德萊爾的詩集。
我問他喜歡波德萊爾,他笑着倒沒有,隻是最近想了解現代性,就随便先看看,也不是太懂。
對話簡短到足以讓我拿着杯子并不覺得燙手的程度,在寒暄的笑容中,我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融入了旁邊幾個億大哥們的吵雜中。
我想,一個人的生活,是可以透過他的眼神呈現出來的。這種投射,并不關乎于生活品質,優越程度,也許疲憊會影響投射出來的強度,但絲毫不會影響那種光亮的品質。回溯那光,從他的眼睛,經過他的生活,直達他内心中最遠端,脫離了一切世俗幸福的取舍,在一切理念的彼岸,有一座燈塔,閃耀的是他對全部生命經曆的最終了解,也是他一切精神動力的源泉。
這種光,最終與外界交彙時,就構成了一種對話,或者說是一種内心的訴說。有的人是難以抑制的欲望,有的人是意難平的遺憾,但也有空空如也的迷茫。
很多時候,這光,并不純粹的是内心的反映,也同時是周遭重壓之下所形成的那顆寶石的反射。社會的評價體系,物質、名望,人際關系的牽絆,都會影響這光的成色。
有人因為物質條件而顯得怯懦,有人因成就不足而自感卑微,特别是在單一的社會評判體系之下,人會拿着這些外在的衡量标準,給自己打造一個架構,成為最終束縛自己的監牢。
在那個服務生小哥的眼中,我看到的那道光,沒有因為自己身為服務生的自卑,也沒有被生活消磨的放棄,這眼神,我也曾經在法國的一個咖啡廳的服務生眼中看到,那種即便客人富可敵國,他也是自己世界的國王,他心裡,總有什麼可以與外界對抗。
那用來對抗的,可以稱之為自信,是内心的一種希望,一種追求,一種對自我的認知和對目标的确信。雖然這一切,并不需要拿出來與人分享,但人天然的孤獨性同時也帶來了天然的溝通性,當人身處人類世界,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一個人與一個社會相遇,内心就必然要對外界有所反應,也必然要伸出一雙手,抓住什麼,或改變什麼,或被什麼所改變。
是以那光,并不是完全生自于内心的火,它來自于自我與世界的碰撞,是兩種評價标準的交戰。有的人在現實世界中如魚得水,他的自信來自于對現實的駕馭,但也在于他将外在的評價标準自覺或不自覺地内化為自己的标準,兩種電波同頻共振。有的人不得不深陷現實的外界與自我世界的雙重戰線,在外無法獲得所謂的成功,在内一些人放棄了,于是光徹底滅了,還有一些人堅持着,就如那個服務生向我和世界展現的,雖然他并沒有在物質世界的戰争中完全獲勝,但是在内心那場争鬥裡,他依然略處上風。
人,永遠首先要當作人來評價,而不是當作成功的人、富有的人、有權勢的人來評價。
被當作人來評價的時候,所有人都隻有一次人生,一副軀殼,一個靈魂,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孤獨與戰争轉換中那種自我堅持的意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