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舞台、幾道粉筆、幾面背景、一些道具,還有一群人,這樣簡單的組合便是《狗鎮》這部電影的全部"家當"。這在電影創作上是一種大膽的、前衛的實驗風格,不僅颠覆了電影的影像效果,也開辟了電影作者的新思路——隻要故事足夠好,人物表演夠到位,很多東西都可有可無。簡單至極的布景,演員無實物的表演,有限空間内的幾度反轉......恰恰是這種大繁至簡的風格,讓有關《狗鎮》主題的争議至今不休不止。

毫不誇張地說拉斯·馮·提爾的每一部作品都飽受争議。幾度牽手戛納,曾被戛納驅逐;曾用一部《黑暗中的舞者》碾壓姜文的《鬼子來了》,進而被後者質疑今天要評論的這部《狗鎮》的水準。拉斯瘋曾狂妄地說:
"丹麥隻有兩個電影導演,一個是卡爾·西奧多·德萊葉,另一個是我。"
這個遊走在天才和瘋子之間的丹麥導演,用作品向傳統、制度、人性等宏偉壯闊的主題發出質疑的同時,也将自己的了解悄然加進自己的作品中。比如今天要點評的這部《狗鎮》,女主的絕地反擊和最終審判以及小鎮居民的黑暗人性已經被反複捶打過很多次。
正如我之前在點評《燃燒女子的肖像》中說的那樣:
每部電影都有屬于自己的"通關密碼"。
要想真地看懂《狗鎮》,就必須将注意力放置在巨大反轉之前,也就是電影接近尾聲時grace和自己父親的那段對話上——對話中的關鍵性單詞"arrogant",才是導演真正意圖的載體。這個詞本身沒有深奧的含義,就是"自大的、傲慢的"。在電影中,這個詞出現在父親對女兒的指責(我更傾向于揭示和定義)中:
"你不給别人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機會,這是一種極端的傲慢。"
細品之後會發現,這是一種站在至高道德标準之上俯瞰衆生的感覺,就像grace這個名字——所有的含義都是正向、光明且不夾雜一絲中立甚至負面的味道:優美; 優雅; 文雅; 高雅; 風度; 體面......是以這個女主角對人性的信任和向往有着強烈的魔幻主義色彩,在觀影的過程中她對現實的預測以及對話語的信任甚至會讓觀衆産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
比如在電影一開始的時候,她僅僅因為小鎮的居民對于她的"從天而降"流露出本能的警惕就對這個地方的人做出"質樸"的判斷。在後來,當有關她的告示一次次被貼在小鎮的公示牆上後,當小鎮的居民一次次擡高收留她的"價碼"後,她還是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甚至直到自己被侵犯、被反複地侵犯,她也隻是将這一切看作是"必然的發展"。
簡單來說,即便觀衆站在"他者角度"去品味那些對話和事情,也全然預料不到事态的發展。是以在她接二連三做出錯誤判斷後,當她像一條狗一樣被鐵鍊拴住的時候,觀衆會在産生憐憫的同時,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浮現出"咎由自取"這樣的"罪惡"想法。
戲裡戲外,這個人物的思想和判斷不僅加速小鎮居民的"原形畢露",也讓觀者在不知不覺中體味到人性最深處的"惡"。
是以這是電影抛給所有人的問題,也是這部電影和《寄生蟲》一樣容易讓人産生混淆的地方。在《寄生蟲》中,90%以上的觀衆将矛頭指向窮人,認為"窮山惡水出刁民"、"惡向膽邊生"、"人窮心窮的可怕之處在哪裡"等極具階級傾向的判斷。也許這正是南韓财閥原意投錢給這部電影并讓其公映、參賽的原因,而這部電影最後橫掃國際大獎的結果也是大家喜聞樂見的。
但是,當天生占據資源的富人,"傻白甜"一樣沒有任何思考和判斷能力的富人和歸根結底憑借自己能力占據一絲生存空間的站在一起的時候,對于這個社會來講,誰才是真正的"寄生蟲"?
就像《狗鎮》這部電影,真正的惡人是小鎮居民嗎?那麼最後關鍵性的"arrogant"一出,為何grace血洗狗鎮,還親手開槍結束了自己口口聲聲說"愛"的人?grace本身的"善良"和"道德标準"無條件地包容一切是非對錯,将改過、負責的機會無意、無情地從這些人手中剝奪。
真正的惡,也許不是宣之于口、付諸行動的大是大非,或者站在制高點俯瞰衆生并用自己的标尺與恒量一切的"傲慢",才是原罪的根源。
在影視作品、文學作品,乃至日常生活中,人們常常會說這樣一句話:
"光天化日之下......"
這樣的字首一出,仿佛就在宣告一種罪惡被揭示了出來。但在《狗鎮》這部電影中,兩次明顯到被旁白清楚表達出來的"月光顯現",才是一切悲劇的開端,也是一切罪惡的終結。
在電影一開始,身為外來者的grace站在小鎮一端,月光适時地出現給目之所及之處都染上了"溫柔"的色彩。也是"燭光晚餐"成為"浪漫"的代名詞的主要原因。這樣一來,小鎮的本來面目被月光遮蓋住,原本的破敗不堪和肮髒怠惰瞬間被改變成"質樸的""和藹可親的"甚至是"世外桃源"。
是以還沒從被追捕過程中産生的恐懼中解脫出來的grace仿佛看到了神的指引一般,對小鎮産生一種莫名的信任和好感。但就像依靠反射太陽才會發光的月亮一樣,所有這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般的假象,小鎮在兩次外來的"警告"之後徹底繃不住了——原形畢露的同時,也将grace推進萬丈深淵。
結局的反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無論是戲裡的小鎮居民還是戲外的普通觀衆——畫像被放置在告示上的grace,原來是黑幫老大的女兒,而不是傳說中的罪犯。直到父親的車隊出現在狗鎮,直到女主角坐上隔絕世界、封鎖權力的車以後,還在針對"對錯"和"人性"跟父親狡辯。那句"你與生俱來的傲慢"讓grace清楚認識到自己一直以來所謂的道德标準,不過是自己頂在頭頂的一把一般人夠不到、摸不着的尺,她以此審度衆生并為此感到自豪和驕傲。
可即便自己的世界觀崩塌在即,她卻仍對這個小鎮懷着一絲最後的憐憫——直到詭異的月光再次出現。這一次,月光灑下的不再是具有迷惑性的濾鏡般的光,而是直直地照射出每一寸土地——一片故步自封、孕育惡行的土地,一片沾滿grace屈辱的眼淚和腳印的土地,以及每一幅曾踐踏她尊嚴的人的面孔。
仿佛"審判的前兆",也仿佛又一次"神的指引",grace終于不再也不肯為狗鎮做一句辯白,并下了"趕盡殺絕"的指令。她接過的不僅僅是父親的權力,更是父親的價值觀,也将父親那把"道德标尺"果斷地扛在自己的身上。
終于,"上帝恩典"的grace(針對基督教義中,名字本身的含義來說),被月光迷惑後又被月光引導,成功做回自己的上帝。
有一篇古文寫了這樣一個故事。
華歆、王朗俱乘船避難, 有一人欲依附, 歆辄難之。 朗曰:"幸尚寬, 何為不可?" 後賊追至, 王欲舍所攜人。歆曰: "本是以疑, 正為此耳。 既已納其自托, 甯可以急相棄邪?" 遂攜拯如初。 世以此定華、王之優劣。
大概意思就是:兩個人要坐船離開此地逃難,就在這時有一個外人前來請求搭船同行。其中一個人不太願意,另外一個人說船裡空間充足,有什麼不行?于是三人結伴同行。後來有賊人快要追上他們的時候,原本同意第三人上船的人要将後來者抛棄掉以減輕船身的重量,加快行進速度。這時候,原本不太願意的那個人出面阻止了這一切的發生。
最後一句耐人尋味,世人用這件事來品定二人的好壞。可定義的結果是什麼?按照古文原文的先後順序來看,後來做好事的是好人,最開始收留外人的成了壞人。在故事核心萬變不離其宗的今天,這樣的事情經常會發生在我們身邊,或我們能聽到、看到的故事裡。
就像結合《狗鎮》這部電影的整個故事情節來看,除了一直懷有私心的"作家"一直動機不純外,狗鎮裡的居民一開始不也是承擔了不可知、可能很巨大的風險收留的grace嗎?是事情的變化和發展以及grace的一再退讓,将所有人最本質的樣子和最原始的欲望像剝洋蔥一樣展示出來。而一開始全盤接納、唯命是從的grace,最後卻成了全村唯一一個外來者——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因為小鎮就此不複存在。
人在變化中成長,在成長中改變,這是一直以來不變的既定事實。延伸開來說,人的選擇和思想也是瞬息萬變的,會結合所處的環境和心态的改變進而随之發聲悄然的變化,而不自知。在電影《狗鎮》中亦是如此。無論是居民的"随機應變",還是grace的被迫颠覆,都是跟客觀事實相輔相成的存在——在交替中互相影響、前進、
《狗鎮》是一部需要耐心的電影,也是一部看到最後需要很強忍耐力的電影。結尾的"審判"也許會讓人感覺到"善惡有報"的快感,但貫穿整部電影的"傲慢"也是不容忽視的一點。小鎮的居民大部分是原生的愚昧(除了第一個玷污grace的外來不甘心者),但grace的"悲憫"卻是建立在"好壞通吃"的全盤接受之上。
這也是觀衆需要思考的問題。
《狗鎮》給予觀衆一種獨特的觀影方式,使每個人都能夠更專注地去觀察每個細節呈現的腐爛和肮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