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明元年(880年)12月,黃巢率軍攻陷長安,唐僖宗李儇倉忙奔向蜀地,步了唐玄宗的後塵。當他抵達斜谷的時,意外遇到了一個曾經被他打發走的人——昔日的宰相鄭畋。

在被罷相後,鄭畋先後擔任了太子賓客、禮部尚書等閑職,後來是在朝中朋友的舉薦下,才得以獲得風翔隴隴右節度使這一任命,算有了一個尚可的歸宿。按說作為被牽連免職的一方,對于皇帝應該有一肚子怨氣才對,可他見到丢了京城,似乎就要倒台了的李儇時,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是我們這些大臣誤了陛下以至于此,臣是罪人,請陛下殺了我!”
沒有幸災樂禍,沒有得理不饒人,有的隻是真誠地檢讨錯誤,以及對責任的勇敢擔當。
“這不是愛卿的錯。”
唐僖宗還是明事理的,至少清楚現在這個時候談論責任問題沒什麼實際意義。
“請将車駕留在風翔,臣必當鞠躬盡瘁,為陛下盡忠!”
李儇很有自己的主見,他拒絕了鄭畋的好意,隻是提出,現在你幫我守住鳳翔,不要讓黃巢的人殺過來即可。自己此去興元,另有計較。鄭政了解皇帝的脾氣,沒有強留,隻是提出了一個要求,請求獲準便宜從事。
時局艱難,這個要求并不過分,李儇答應了,然後打馬西行,趕往興元。對于他而言,這隻是路上的一次偶遇,隻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他絕不會想到,他的這個無意之舉将對曆史産生極重要的影響。因為他并不完全了解鄭畋,他并不知道,這個人的死而後已不是嘴上說說而已,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鄭畋傳回鳳翔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軍中的進階将領們商議讨伐黃巢之事。不聊不知道,一聊起來,鄭畋直接被氣暈了過去。與會諸将對收複京師的提議完全不上心,除了猛勸鄭畋從長計議外,他們做的事情也隻是不停地感慨齊軍的強大、長安失守的如何迅速、自己的軍隊如何難于招架,等等。總而言之,絕不能主動出戰,戰則必死無疑。
鄭畋失望地看着這些人,最終還是按捺不住,拍案大喝:你們是在勸我降賊?喝完就直接暈倒在地,把臉都磕破了,且醒來後直到第二天早上都講不出一句話來,可見是真的給氣壞了。
恰在此時,黃巢的使者上門了,來招降。
因鄭畋不便起身見客,由監軍袁敬柔做主出面熱情迎接了黃巢的使者,然後就是談條件,簽降表(袁敬柔代鄭節度使簽了名),宣布赦免與宣誓效忠,一套程式走完了,監軍和使者都很歡喜。于是,袁太監提議,一起吃個飯?
這一頓飯,就此改變了一切。因為宴會上風鳳翔軍鎮的将士們在音樂奏響的一刹那全部淚流滿面。司馬光記述這段的時候,并沒有明确寫出這樂曲的名稱,但也可能是根本不必寫明。因為軍隊的重要宴飲活動場合一般情況下首選的曲目隻有一個,那就是著名的《秦王破陣樂》。
《秦王破陣樂》是當年還做秦王的李世民擊敗強敵劉武周後,其手下将士為慶祝凱旋而創作的一首軍歌。據說在李世民登基後,又親自對這首樂曲進行了改編。
此後,這首氣勢雄渾、令人聽後熱血沸騰的歌不但成了官方大型活動(如宴會、祭祀)的專用主題音樂,更成了大唐強盛歲月的一種象征。近三百年來大唐所有最光榮的時刻無一例外都會有這熟悉的旋律相伴。
然而這一次,是個例外,是以樂曲奏響之時,将士們當即哭成一片。
黃巢的使者無法了解眼前的一幕,當場就呆掉了。他确實無法了解,因為他從不曾是大唐的軍人。看到場面一度有些失控,在旁陪同的幕客孫儲趕忙出來救場:“将士們是因為相公風痹不能來出席宴會,是以才如此悲傷。”
對于孫儲的回答,使者還算滿意,宴會照舊進行,酒照喝,肉照吃,第二天一早人就走了。但是事情的餘波在繼續發酵。不知怎的,宴會的這一幕傳到了民間,“民間聞者無不泣”。于是整個鳳翔地區都変動了,老百姓紛紛表示願意同朝廷、風翔軍共進退,跟黃巢抗争到底。
消息傳來,風翔軍不敢妄動了。要是就此一仗不打地投了黃巢,估計下輩子也就沒法直立行走了。就在全軍糾結兩難之際,鄭畋發話了:“我就知道人心尚未厭唐,黃巢用不了多久就會失敗了!”
于是經過一輪輪或大規模或小範圍的讨論,鳳翔軍上下最終達成了一緻:鬥争到底。在派兒子鄭凝績向皇帝遞交自己用手指血寫就、表明決心的奏表後,鄭畋開始了一個人的奮鬥,他散盡家财賞賜将土,鼓舞軍心訓練軍隊,率領軍民修葺城池、修繕兵器。鳳翔的防務有保證後,他就轉向外界,派出使者一個一個聯系鄰道的節度使,然後想盡辦法說服大家聯合出兵,抵禦黃巢。
在他誠懇的努力下,風翔相鄰的所有軍鎮最終都感動了,同意發兵在風翔集結。
而搞定了節度使們後,鄭畋又立即投身到收攏失去指揮的唐軍士兵的工作中。他非常努力,非常勤奮,是以很快散落在關中各地的數萬名士兵都逐漸找到了組織,向鳳翔集結。當黃巢派出第二位使者來催促鳳翔盡快歸降時,鳳翔城中已經擁有了近十萬守軍、堅固的工事、可信賴的盟友以及戰鬥到底的堅定信念。
于是鄭畋在全軍面前下令處死了黃巢的使者,并将查獲到的投降派數百人同時間全部殺頭。他要用這些人的腦袋,去告訴黃巢,去告訴所有人:這裡的鄭畋這裡的風期軍民,誓死不降。
事實上,鄭畋并不是唯一的孤臣,義武節度使王處存、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和河東節度使鄭從谠也是大唐不離不棄的堅定支援者。
中和元年(881年)二月,到達成都的唐僖宗開始重建朝廷的指揮系統。他不僅恢複了鄭畋的宰相身份,還讓鄭畋兼任了京城四面諸軍行營都統。
據說在鳳翔的鄭畋接到相關诏書時,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便宜從事”會讓他擁有如此特權。鄭畋非常感動,是以他馬上将這一權力轉化成了強大的凝聚力與戰鬥力,幹浄利落地任命了兩個人:以泾原節度使程宗楚為副都統,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為行軍司馬。
這兩個人雖然都是一方的節度使,但說實話在當時的朝中軍中存在感并不怎麼強,也從沒有人相信這兩個人能幹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然而鄭畋相信,他确信這兩位都是忠誠可靠之輩,隻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必能有所成就。是以在一片質疑的目光中,鄭畋堅決地将二人提拔了上來,委以重任。事後的發展表明,鄭畋沒有看錯人,程宗楚和唐弘夫沒有辜負鄭畋的希望,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沒有。
在唐朝重建指揮系統的時候,黃巢也沒有閑着,他先派兵攻陷了鄧州,設定防線擋住從南方趕來勤王的唐軍,然後就派出了尚讓、王璠統領五萬精銳直奔鳳翔而來。
黃巢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打掉唐軍的前線總指揮部,讓具備了一定抵抗規模的關中唐軍再次回歸群龍無首的狀态,好讓他一一收降或消滅。是以這即将進行的一戰對于唐朝和大齊來說都很重要,雙方都勢在必得。
當尚讓統領五萬齊軍來到龍尾陂一帶,遠遠望見對面高崗上的唐軍時,差點樂出聲來。因為舉目所見,是稀稀拉拉散列開來的唐軍,撐死了也就幾千人的量,而陣列中樹立起的旗幟看上去比鄭畋帶出來列陣的兵還多。依據尚讓這幾年的作戰經來看,鄭畋很明顯是在虛張聲勢。
書生就是書生啊,百無一用!
仗還沒真正開打,尚讓和王璠已然達成共識,就算是手下的五萬人靠用腳踩的,也踩得赢。于是不等黃巢外甥林言統率的後軍抵達戰場,尚讓便帶領部隊壓了過去。不出尚讓所料,鄭畋的兵一觸即潰,撒腿就跑。齊軍士兵見狀更為興奮,開始奮起直追(殺敵數量與獎賞直接挂鈎)。由于唐軍列陣時本就疏散,撤退後四處逃奔更加分散,以至于追擊的齊軍陣列不ー會兒就被帶散了。
見敵人已經隊列散亂一個個跑進了伏擊範圍内,鄭畋發出了訊号。早已埋伏在要害地點的唐弘夫一馬當先帶着伏兵突然殺出,猛攻齊軍側翼。緊接着,大将李昌言等開始有條不紊地收縮伏擊圈,有計劃地把齊軍往龍尾陂的預定戰場趕。
經過不懈努力,黃昏時分,唐軍完成合圍,鏖戰開始。
開始,反應過來的尚讓、王璠仗着人多,發起了數次反擊,意圖破圍而出,但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交手後,經驗豐富的二人很快意識到這種可能并不存在。雖然自己一方人數占優,但由于完全陷入了唐軍的分割包圍,無法形成合力,故而動彈得
于是局勢的發展隻剩下了一種可能一一慘敗。
沒有奇迹,沒有僥幸,齊軍在龍尾陂,在書生鄭畋手下迎來了占據長安以來最大的一次敗仗,敗得一塌糊塗,用史書的話說一一積屍數十裡,精确為數字的話就是損失兩萬人,丢失铠甲軍械無數。據載由于敗得太厲害,齊軍主将王璠連自己的兒子也沒能救出來,其子被唐軍擒獲,最後砍了。
鄭畋勝利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成都,傳到了李儇的耳朵裡,年輕的皇帝完全不打算掩飾自己内心的興奮和欣喜,當着宰相們的面,皇帝陸下發出了慨歎:“朕對鄭畋了解得不夠,這個讀書人居然如此勇猛!”
龍尾皮大捷不但給了朝廷收複長安的信心,也給了各地節度使一個繼續支援唐朝的選擇。特别是在得到鄭畋傳檄天下的文告後,泾原程宗楚、秦州仇公遇、鄜延李孝恭、夏州拓拔思恭相繼公開表示擁護皇帝,反對黃巢。在這些人的表态後,越來越多的藩鎮開始籌備組建勤王軍,并派使者前往成都行在朝見緻意。
龍尾陂大捷可以說是将大唐在生死的邊緣又拉了回來,唐軍也由此開始對農民軍展開反攻,黃巢怎麼也想不到一首宴會上的助興樂曲竟讓大齊由盛轉衰。